第6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等等吧,我不急。”十七覺得有些奇怪,倒也依言坐下來閑聊。
兩人的話題不鹹不淡,十七有些心不在焉,而嚴敘輝則是神游天外。
後來嚴敘輝提到他過段時間要回英國,大約是不會再回香港了。十七問起原因,嚴敘輝只說是工作調動。十七點了酒,慶祝他高升。嚴敘輝喝了酒就有點話多,臉上有兩坨緋紅:“還沒有跟你去過澳門。”嘟嘟囔囔的樣子,倒是幼齒。十七想說以後還有機會,随即想起同阿蓋的臺灣之約,心裏一動,也是沒再續話。
吃過飯結賬出來,已是夕陽西下。接近冬日,暮色總來得早。兩人分別,約定三日後機場送別。
兩人都提前到了機場,時間還早。嚴敘輝買了兩杯咖啡,兩個人靠着自動販賣機聊天。
“倫敦總是下雨。”
“再回來不知道是何時,所以有件事,總是想同你講的。”
“那天晚上,你看無間道,我在房間裏偷偷看你。”
“看了一個晚上。”
而至于更深的心裏話,則是不便言說——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那麽多,好在沒與她擦身而過。我從香港返倫敦那天,她來送我,我最後凝視了她一分二十三秒。很開心。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忘記,但她人生裏的這一分二十三秒,是眼裏只有我的。縱然我的一生裏,會永遠都有她。
十七送完嚴敘輝回來後也沒郁郁寡歡,只是覺得對方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了。世界單純而眼神清澈,愛一個人便是愛一個人。不像韓二,愛不愛人沒人知道。她倒是死守一人,只是那人實在感情涼薄,大約這輩子都學不會愛了。在他面前,提起愛都覺得陌生且好笑。
有天晚上,她失眠,跑去酒窖找酒喝。
韓二骨子裏是個傳統的人,不喜洋酒,故家裏全是陳年好釀。十七拎了兩瓶去找韓二喝,一進門把酒往桌臺一放,拉着韓二去陽臺,約韓二一醉方休。韓二也不推辭,兩人對着夜空就坐下來喝。倒似故友舊人,聊着聊着便說起些往事。
“你總是有事瞞着我的。”韓二看十七兩頰粉紅,估摸着度量也差不多了。
“既然你都知道我有事瞞你,那也不算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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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極練得倒是比我好。”
十七就笑啊笑,把酒當水喝。後來喝着喝着韓二倒有些迷糊,依稀聽見十七同他告別。
“我過段時間想去臺灣。”
“還回不回來了?”
十七不答,就擡手斟酒。韓二的問句他心裏總有答案,這一次十七卻知道,他是沒了答案。畢竟人心難測,兒女情長,總是不足為道。香港黑道多風雲,生死才是大事。
也不知喝了多少,韓二才斷續道:“那日……我也是在馬來的。”
十七怔愣,手裏的酒杯晃了晃。怪不得他說她有事瞞他,原來是人在現場。那天她一時手軟,想放Daniel一條活路。只是Daniel心慌意亂,并未聽出十七的言下之意。而後來種種,便是命運使然。
“本來,就沒有人。”
“這個貨倉所有死角都有狙擊手,就看Dan哥你想不想留全屍。”
那日馬來風大雨大,難怪韓二感冒回港。十七心裏那塊石頭似是有人挪了一挪,露出新生的花。再看韓二,一副醉鬼模樣。十七走上前去,把外套蓋在他身上,唇瓣落在他耳畔,溫熱的呼吸吐在韓二鬓發上:“瞞你的不止這一件呢。”至于是什麽,你猜去吧。
十七走的那天特地看了看黃歷,忌遠行,宜嫁娶。十七不以為然,出門辦事。回來後順便把車停在外面,從家裏拖了行李放進後箱。剛坐進駕駛座便聽見滴的一聲響,十七瞬間明白過來那是什麽。用手小心地往座位底下探,長腿踩在油門上有些僵硬,果然摸到一個重力炸彈。十七小心翼翼地摸着彩線,摸完就一聲苦笑。雙重綁定炸彈,誰這麽恨她?炸成灰都嫌多。明明是香港的初冬,大滴大滴的汗水浸濕了十七的衣領。十七拿了手機,反照到顯示器上的秒數。
七秒。
推開車門後落地和趴倒需要一秒。中間可以跑六秒。lucky seven夠不夠靈驗,終于可以檢驗。而火光沖天熱氣撲面的一瞬,後背的皮膚被熱浪掀得如針紮刺痛,生命的溫度忽高忽低,意識模糊之前仿佛見到那人穿着布衣布褲走來,迎着晨光,去向天涯。
把人推進手術室之後,溫辰虛脫地癱在長椅上。內心恐慌地等待着韓二的到來,他不敢設想這個人若是聽見十七生命垂危該是怎樣的反應。香港的夜空劈過一道閃電,大雨傾盆。臺風過境,溫度驟降。透亮的玻璃門被推開,滴答的水聲步步逼近,溫辰低垂着的頭看見黑色的風衣角。他有些不敢擡頭看韓二。可來人依舊沉默,溫辰硬着頭皮上前道:“十七她……”
“不必說了。”
溫辰愣住,韓二身上帶來的涼意讓溫辰顫抖,韓二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語調柔和,眉目間卻全是戾氣:“墓我都早準備好了,怕什麽。”
韓二清瘦的背影就那樣筆直地屹立在手術室外,紋絲不動。
溫辰驀然有些明白,原來無欲本身,便是執念。
醫院裏的燈光長明不滅,與外邊的無邊暗夜錯合開來,倒有些不分晝夜的意思。鐘表聲規律而緩慢,在空曠慘白的醫院裏回響,莫名聽得人有些心慌。溫辰在長椅上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卻見韓二仍是保持那個姿勢固執地守在手術室外,像一只疲憊的野獸。背脊挺直,看不見的臉上必是沒有表情的。溫辰想出聲安慰,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手術燈滅,醫生出來恭敬地喊二少,如實回報:“意識最重要,單純依靠技術與藥物已經無力回天。爆破組傳訊說,炸彈綁縛手法生疏,并非完全引爆,所以仍有希望。” 韓二只是點頭,并不說話。
四十八小時重症觀察,幾次生命意識微弱,搶救人員随時待命。
其實不過一句話。
熬得過,生而為人,仍有希望。熬不過,二少請節哀。
韓二只是不遠不近地坐着,滴水未進,也不與人說話,看起來越發煞氣濃重。身上濕了的風衣早被體溫蒸幹,溫辰看不過去,終于是過來催促韓二進去陪陪十七。韓二進去握了十七的手,伸手摸了摸她的額發。過了半晌,才用嘶啞的聲音說了一句。
“我等你。”
溫辰不知道他等什麽,也許就連韓二自己都不知道。但總是要等,等着這個人從鬼門關游蕩回來,在他面前撒嬌耍賴,占些言語便宜。而不是現在這樣,沉默一個又一個的晝夜。韓二沒同她說過,她每次喊他名字都讓他心癢,帶着南方溫軟和有些愣氣的尾音,總讓人想就這樣聽一輩子。韓二想,但現下如此,我也就不要求你什麽了。你說些什麽都好,不說也好。反正對上你,什麽都是好。
危險期雖過,十七仍是昏迷不醒,但總算令人欣慰。韓二每天都陪在旁邊,也不說話,開門起身也靜悄悄的,像是怕驚醒了床上的人。溫辰沒告訴他,此時恐怕你在她耳邊放一槍她都聽不到。
溫辰對韓二說:“你嘗試着跟她說幾句話,說不定哪天就被你喚醒了。”韓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手裏轉着溫辰的手術刀,明亮的刀鋒讓人發寒。
“我都說過好多遍,讓你不要看那麽多電視劇了。”
溫辰有些讪讪的,什麽招數韓二能不看破,還想拿電視劇裏醫生唬人的招數哄哄他。待溫辰轉了一圈回來,卻見到韓二握着十七的手坐在床邊,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說好了偕老,你可不能反悔。”
溫辰匆忙逃走,不忍再聽,幾十歲的老男人被人看見紅了眼眶真是太丢人。韓二把臉埋在十七手心裏,複又擡頭,唇邊仍是溫柔笑意。看似無堅不摧,其實早就廢墟一座。
香港入了冬,濕冷得讓人覺得骨子裏都透着涼。韓二半夜返家,明明深感疲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一會兒幻聽十七半夜開車出去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她在耳邊反複說我可不打算和你白頭——反反複複,不分夢境現實,終是睡了過去。
韓二做了一個冗長且虛幻的夢。
十七從遠處走來,韓二一路追她喊她。她根本不理,後來韓二竟是越發跟不上她了。韓二生氣,摸了槍就開始放空響。她這才回頭,用口型說:“別跟了,回去吧。”韓二不聽,卻就眼睜睜見得她往更深處隐去,再未回頭。徒留韓二一人站在原地,眼前全是無邊無盡的黑暗。不知是無間地獄,還是極樂天堂。
韓二是被電話聲驚醒的,生怕是不好的電話,足足遲疑了幾秒才敢接起來,卻只是溫辰來報平安,各項生命指數持續維穩,讓他在家好好休息。韓二回想起那個夢,想着可不要是什麽不好的征兆。便驅車去了自己常去的佛寺,方丈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萬裏紅塵,且當放下。”
韓二裝作沒聽到,沒聽懂。去敬了九柱香,方丈立在一旁看不過眼,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韓二坐在蒲團上,面無表情道:“你可別念了,我現在就是不得善終。”方丈被他揶了一句,也懶得理他。推門出去時卻聽見韓二低聲說了句:“一命換一命,好不好?”
“你竟是與佛祖打起商量來了。”這個孽障,真是無可救藥。佛祖,你可別應了他。細路仔不懂事,回頭我管管他。
待韓二出來,方丈欲言又止。
“韓修,你從前可不這樣。人活這一輩子,孤獨算個什麽。”
“佛門聖地,你可別胡說八道了。”
韓二還有心思調侃他,方丈放心不少。可他沒聽見韓二心裏那句。
人不怕孤獨,怕的是經歷過團圓。
當夜便出了事,生命系數突然異常,溫辰說,你快來,萬一這就是最後一面。韓二開車開得眼都發了紅,整個醫院慌亂一團,看着無數的管子和儀器接在她身上,韓二第一次感到無力和失落。溫辰忙裏偷閑看了他一眼,仍是堅定的背影,數不清的多少傷悲。淩晨三點,搶救結束,十七再次被推進重症病房。衆人長籲一口氣,卻都不敢看自家老大的表情。
韓二尾随主治醫生進了辦公室,“等這次危險期過了我想帶她回家。”醫生不解,不明白韓二怎麽會突發奇想。這家醫院是韓二手底下的暗線,從上到下全是精英隊伍,醫生是頂級權威,脾氣古怪又固執,也不怎麽怕韓二,張口就唠叨他。
“為什麽?這裏什麽都是最好的,而且很多設備……”醫生的喋喋不休被韓二打斷,沒有耐心到了極點。
“我太太她認床。”
韓二想的是,哪怕是死了,我也不能讓你死在這冰冷的醫院裏。
至少……至少要死在一個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帶着記憶,人便走得不寂寞。
最終韓二沒能把十七帶回家,生命狀況忽好忽壞,每一日都是危險期。醫學手段已經物盡其用,人命天定,就看神明是否眷戀。韓二又一次拜訪佛寺,方丈嫌他煩,避門不見。
隔着重重山門,高喊:“傳聞一步一磕可實現心中夙願,你不嫌累就去跪吧。”
方丈說完就去上香念經,凡塵俗世,總是看不開。一生幾許傷心事,得過且過。舍身空門,便是不想再管了。韓修這麽個驕傲的人,別說跪,認識十幾年,連句軟話都不帶說過。
可再見韓二,方丈望天長嘆。韓修啊韓修,你這個求不得的性子啊。
——衣褲肮髒,狼狽不堪。他的雙膝從來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半個香港黑道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何曾如此求過誰。他要過太多人的命,此時卻只想留住一個人的呼吸。韓二不覺有何委屈,指尖被山路磨出血繭,也不覺疼痛。這種時候,命都可以說拿去就拿去。人要是死了,就無所謂失不失去,得不得到。
一百零八階,晝夜更替,他終于叩首佛前,虔誠心道。
“佑我所愛之人,健康平安。”
方丈迫他留宿寺院,還給了他一包煙。韓二沒說自己戒了很多年,便也接了。韓二躺在床上了才覺得雙膝隐隐作痛,想是濕氣入骨,半夜疼得冷汗不停,衣衫盡濕,就坐起來,點燃了一支煙。韓二很多年不抽煙,憑着記憶中的樣子吞吐,卻被嗆得整個胸腔都在劇烈震動。心裏好笑——我倒是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一個人點着一支煙,坐在一間空屋裏,想你在我生命中的樣子。
一支煙燃盡,韓二踩滅煙頭。他從頭到尾只吸了一口,白霧幻滅,與窗外的寂寂黑夜,像一部黑白默片。只可惜最後一個鏡頭,是他沒有笑容的臉。
韓二再去醫院,已是三天以後。許是神明顯靈或是十七意志堅強,生命指數再次恢複到正常值,皮膚修護手術有條不紊地進行。溫辰進來給十七做日檢,見韓二坐姿筆直,警覺道:“你腿疼?”韓二搖頭,溫辰被這場漫長的戰争弄得筋疲力盡,也沒深思,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門縫落好,房間裏又恢複了寂靜。韓二臉上俱是冷淡,盯着十七緊閉的雙眼,伸出手為她掖了掖被角,似乎也找不到什麽話題,兩人在一塊兒時可說的話也不多。但最終像是想起什麽美好的事來。
“十七。”
聲調低沉,面目柔和。
“我想吃公仔面。”
十七進了醫院,生意還是要照做的。韓二不做毒品生意,但香港最大的軍火走私韓二是握在手裏的。最近風聲緊,那幫泰國人非要韓二親自去接貨,當場驗鈔,一分一秒都等不了。韓二雖然煩,但也奈何不了這群人。這天半夜,海邊氣溫低,暗湧的大浪與天色相接,莫名有幾分滲人。韓二站在岸上,聽手下人喊接頭暗號:“海裏有魚沒有?”
“冬天吃螃蟹啦。”
很快有人用生硬的粵語回答,然後走出一身形矮小的男人,恭恭敬敬地喊二少。
韓二橫慣了,對着泰國佬更懶得給好臉色。船上明晃晃的燈光惹得人眯眼,矮小的船身讓韓二不得不弓着背。遞貨的人正在吸白面,見韓二進來還喊:“韓二,來,兩口?”韓二冷冷地看着他,見那人鼻翼煽動,目光渙散,更是沒什麽好臉色。
“我要驗貨。”
韓二不說英語不說泰語,一口粵語擺明了不把這群人放在眼裏。
韓二的手下過去撬開箱子,黑亮的槍身和整盒成裝的子彈,整齊地碼着。剛有人伸手過去準備驗槍,就聽見一片子彈上膛的聲音,幾十只槍齊齊指着韓二一群人。
“錢,留下。”泰國下暴雨,沖垮了不少泰寨,泰國佬的毒品全給泡了,損失慘重。一不做二不休,想借軍火敲韓二一筆。
韓二驟然出手,一槍打滅了艙頂的燈管。黑暗覆過來,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傷了自己人。韓二想慢慢地挪到窗邊,剛動了一步就被人發覺。那泰國人來不及驚呼就被韓二用軍刀劃頸,一聲悶哼之後便了無生息。衆人更加不敢開槍,黑暗中似是見到紅色在腳下散開,血腥味在船艙裏蔓延,氣氛更加緊張。有人被這種沉悶憋紅了眼,不管不顧地開起槍來。
韓二把屍體頂在後背上,破窗而出,咬着槍躍入水中。有人沖到窗邊想往海裏開槍就被韓二的人一槍秒頭,船艙混戰,韓二卻已經游到了岸上。
岸上的人見韓二游上來都不等韓二下令就知道出事,迅速往船艙奔去,韓二沉聲吩咐:“有活的全部給我弄回來。”
韓二衣衫盡濕,發際不斷往下滴水,顯得整個人更加陰戾。
捉了三個活口,韓二死了兩個手下。那三人被捆成一團蜷縮在角落裏,韓二問:“你們知不知道這裏是香港?”——敢跟我搞局,都嫌命長啊。
三個人驚慌地點頭,韓二一發子彈就擦着其中一人的頭皮過去。
“我們死了兩個,一命換一命,剩下那個……”
韓二話音剛落,抄起旁邊的刀就卸了其中一人的胳膊。那人慘叫一聲,紅色的血飛濺到白色的牆壁上。鮮活的肢體正好滾在那人腳下,那人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
“滾回泰國告訴你們老大,他那條命,我要定了。”
韓二把話落了,人自然是要殺。可他沒空去泰國,指派了職業殺手夜襲清邁。泰國著名軍火商被人在家中暗殺,頭顱高挂。情婦慘死在浴室內,血水混了一浴缸。東南亞黑道局勢混亂,瓜分地盤,争奪生意,面上是說要聯合白道找出兇手,可誰心裏都跟明鏡似的——軍火商的手臂上被人用刀劃了一個韓字,這亞洲有幾個韓家?
溫辰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隔天就在醫院的長廊裏碰見韓二。韓二面色沉重,鼻音濃重。那天游水又吹海風,直接病倒。感冒的韓二那就是随時會咬人的小獅子,看你不順眼就來上一口,所以溫醫生從韓二身邊快步走過,也就沒注意到韓二腿疼得眉心都絞在一起。韓二雙膝曾被他哥當靶練,他哥最喜歡看他中了彈之後匍匐在地上一步一步從靶場爬回別墅。平日裏注意些還好,冬日裏香港下起綿綿陰雨,濕氣重,韓二跪了一百零八階,旁人都得修養上一陣子,更何況本來腿上就有舊傷的韓二。
韓二推開房門,十七仍是面無表情地躺着。韓二熟稔地坐下,也不說話。想起上次感冒,這人還生龍活虎地陪在身邊。如今他都重感冒成這樣了——這人也沒說一句話。真是的。
韓二這一場感冒直接病到年末,夜夜腿上舊傷複發難以入睡。溫辰着急上火,恨不得把這人的兩條腿卸回家好好研究一番。韓二每天準時到醫院報道,有時陪着十七說話,有時就削一個蘋果,放在碗裏,看着它漸漸氧化變黃,一天天也就在這樣孤獨的守望中過去。韓二等得久了,有時竟會想不如你就這樣別醒了,等我死了直接把你拉棺材裏躺一起,不得同生卻能共死,也沒什麽不好——白頭偕老,下輩子再還也不遲。
新年的鐘聲終于敲響,維港波光粼粼,一座城市的狂歡。而病房裏寂靜無聲,十二點已過,各路神仙吃飽喝足,這人間的幸與不幸,多得看不過來。韓二守夜到兩點,走時俯身對十七說。
“又老一歲,我快三十歲了。男人三十而立,成家立業,你再不醒,我就找別人了。”
病房裏仍是死寂,與外界的熱鬧繁華格格不入。
“騙你的,新年快樂。”
墓園裏空空蕩蕩的,天地寂靜,落腳踩幹朽木枝的劈啪聲顯得格外寂寥。石碑上落了灰,韓二伸出手一層一層的抹。指尖順着猩紅的字跡一筆筆劃下來,千言萬語都發不出一聲嘆息,山水日月不過最後一塊碑銘生辰死期,人世這一遭,到底為些什麽。佛說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但韓二早就選中她生死皆伴,犯了貪念。
“你要是在下面看到明拾,就把她推回來。”
不喊她十七,就是不想你認錯人。
“走了,希望明年是兩個人來看你。”韓二摸了摸墓碑,鄭重托付。
仍是青山翠綠,石階層層似天路。山間莺啼鳥叫,年年歲歲,誰過不去。去年下山時還是交錯着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似是攜手走了這一生的煩惱。
韓二從墓園出來的路上遭到伏擊,泰國軍火商以槍支饋贈,聯合香港黑道陳家暗算韓二。本來韓二這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就惹人紅眼,又加上他滅了澳門許家,在港澳臺黑道一時風頭無兩。更何況韓二神槍之名在外,殺了他就是名利雙收的好事。不過依韓二在道上的風頭,這幫人仍有忌憚,便去捉了被韓二軟禁許久的韓朝來威脅韓二。
“禍不及家人,你們不知道?”韓二下了車,右手握着槍。細碎的燈光落在暗黑的眼裏,新年第一天就見血,倒是個好彩頭。
“你殺許叔兩個兒子的時候怎麽沒想起來這條道規?”
“誰讓他一家都出來混。”
韓二最煩人家翻舊賬,要真一莊莊計起來,誰不下地獄。韓二一槍打進剛才與他喊話的人的眉心,言語間仍是沒起伏:“我收你銅鑼灣幾間店你同泰國佬來滅我?”
“韓二你女兒還在我們手裏。”
韓二難得一見的笑了笑:“誰不知道她不是我親生的?随便你們。”
雙方交火,個人恩怨最終升級為群體火拼,大批防暴**趕來,韓二肩頭中彈,血浸了半身,保镖護着韓二上了車。加速逃逸,韓二不甘心,就算右肩受傷仍回頭打了一發遠程。遠處一人應聲倒下,正是領頭的泰國佬。溫辰聞訊趕來,為韓二取彈。心想這下倒好,兩個都躺醫院裏,省得韓二兩頭跑。
韓二高燒不退,卻仍有條不絮地安排還擊,砸店燒場。
溫辰說:“家族相鬥,從來都是兩敗俱傷。”
韓二眼皮都不擡,任由溫辰包紮傷口。韓二能從腥風血雨裏走到今天,就不知道什麽是傷。
陳家多處賭場被封,嗨場遭細查,就連新光戲院一帶的流莺也被警方掃蕩,一時之間陳家風聲鶴唳,兵荒馬亂。泰國佬死傷無數,帶着槍支彈藥逃之夭夭。可陳家跟韓二的梁子算是結下了,目前看來是陳家節節敗退,可陳世淵總覺得此事仍有轉機。
“你發現沒有,十七沒有跟在他身邊?”
這天黃昏,他終于發現症結所在。結合韓二的行蹤,十七已近半月沒有露面。陳世淵看一張韓二從醫院出來的偷拍,被煙熏得焦黃的食指點了點。
“就是這裏。”
陳世淵沒幾分把握,但手裏的人質分量不夠,十七是最後的保命牌。從醫院運人難度極大,可魚死網破慣了,活到今天不僅僅是八字夠硬,更是運氣夠好。陳世淵把車停在兩個路口外,囑咐手下:“得手後立馬原路返回,确保不留任何指紋。如果并未尋得下手機會,即迅速撤離,切勿暴露行蹤。”
香港初春回暖,衣裳緊緊貼着肌肉。幾人悄無聲息地潛進了重重守衛的醫院,躲在草叢裏伺機行動。線報收集十七躺在左手邊起第三間病房,幾人快步到牆角,順着往上爬。與此同時,坐在監視器前的韓二打了一個哈欠。不高興到了極點,殺手總喜歡夜間作案,妨礙他養生大計。
所以當幾位殺手躍進房間,便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靜谧。躲避監視,步步死角。剛剛觸到床上人的皮膚,便聽見一聲輕咳。韓二就這麽大喇喇地從外面擰開門走進來,走廊側燈拉長他的身影,整潔的襯衫衣領泛着冷光。四人反應迅速,兩人拿槍指着韓二,兩人的槍口貼上床上人的太陽穴。
韓二一言不發,眼神裏俱是冷漠。沒人看清他如何出手,就聽見一聲槍響。直發床上人的心髒,目光似利刃,微微挑眉。——你們還拿什麽威脅我?
失了籌碼,賭局必輸。
而後狙擊手在遠處将其中兩人點射,另外兩人被湧入的保镖活捉。韓二嘴角噙了笑,過去撩開床上人的被褥,一具屍體做的替身。
韓二穿越層層保镖走出房間,溫辰問他如何處理。
“關着。”
“不殺?”
韓二懶得給表情,就皺了皺眉頭。溫辰自知多嘴,卻仍是問了句為什麽。
“我感冒都沒好,你們還讓我一直殺。”一臉厭倦,肩頭的繃帶隐隐滲出血絲。
韓二一個人開車回家,電臺情歌一遍又一遍地放。韓二覺得耳熟,原是Daniel最愛的《四季歌》。達明一派二十周年成軍紀念,電臺預熱複出演唱會。Daniel跟他抱怨過喜歡達明太晚,達叔現在肚子大得像賣腸粉的老板。歲月催人老,Beyond和達明是一代香港青年的青春标志。韓二亦不例外,也曾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
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羁愛自由。”
韓二心神疲憊,感冒讓情緒失重,腦袋發昏。回憶似潮水襲來,心底卻是空落落的。午夜仍是燈光璀璨,明暗交錯在韓二的臉上,陰影裏是藏不住的失落。韓二推開門,十七躺在自己的床上,耳邊是那只礙眼的泰迪熊。韓二沒開燈,走過去坐在床沿。沒有血色的皮膚泛着白,手臂上有粉色未愈的傷痕。醫生說一定不會留疤。韓二順着紋路摸下來,滑過她手心裏的生命線。指尖敲擊,長短不一。韓二敲了一串摩斯電碼——十七,明天見。
韓二和陳世淵坐下來和談,黑道大佬都是古惑仔出身,血氣方剛,哪裏談得攏。
“韓二你有一手,我的人一進去你就知道了,狙擊手早就待命了還不射殺,非讓他們跟耍猴似得在你面前跳出戲才肯出手?***示威啊?”
“有人非要演喜劇片我有什麽辦法?要不要介紹王晶給你認識?”
“我幹你老——”
韓二突然出手,一個擒拿把人翻轉到地上。
“我老媽在下面等你。”
韓二目光兇狠,似是要活生生捏碎陳世淵的腕骨。
雙方人馬又是一輪火拼,死傷嚴重。韓二踏着死屍,步步逼近。眼裏的地獄之火要焚了這人世——他哥片他玩,讓他舔盡刀鋒上的血。他嘗過自己的血,鹹腥難忘。給命不要,生死随緣,不如全去陪她。
溫辰趕到現場時,黑衣保镖圍了三層。韓二右肩崩裂,血湧不止。但這人竟沒閑着,拿着把生鏽的砍刀在片陳世淵。陳世淵已經抽了十一張,鼻息微弱。溫辰這人沒什麽醫德,過去給韓二包紮,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末了韓二跟他說:“還是手術刀片起來爽啊。”
溫辰知道這人剛剛浴血奮戰,殺紅了眼,神經興奮難抑。溫辰想了想,給韓二打了微量的鎮靜。
“我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好一壞。壞是阿森越獄了,好是十七醒了。”
十七蘇醒,溫辰卻不讓韓二見她。韓二肩傷幾次撕裂,不養好了就得殘廢。溫辰百般阻擾,韓二天天板着臉做日檢。溫辰不解,問:“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麽?”“你再不讓我見十七我感冒都要好了。”韓二一臉厭惡,心裏思考溫辰能第幾次抽到黑桃A。
兩人見面已是一周以後。韓二剛走到病房外,就聽見裏面陣陣歡笑。
“十七姐你都不知道,爺跟陳家鬧,英皇道那邊的雞都不讓我們幹。”
“不理你們就換一家嘛。”
“那邊的妹波大啦……”
旁邊一個小弟拍了那人腦袋一下,“你有病啊十七姐剛好你一直說雞!”韓二突然走進來,把幾人都吓了一跳,十七有一個瞬間的怔愣,似是已經闊別一世紀。幾個小弟邊喊老大好邊跑走,十七抿着嘴笑看他們的狼狽樣。
“這段時間你很忙吧。”
“對。”
“禿了沒?”
韓二不回答,伸手把她摟進懷裏,低聲說別鬧。兩具火熱的胸膛相撞經過幾多患難,美夢不過就是帶着對方在歲月裏一路漂泊。韓二把她往懷裏摁,語調溫柔地喊她。明拾,明拾。
十七不哭不笑,喘不上氣也不說話。一室夕陽,仿若看見世界的盡頭。
夜深了,十七換上條紋西裝跳上準備好的跑車,一路往韓宅駛去。路上風景熟悉,好在曲終人未散,鬼門關前走過一遭,連沿街的花女都美麗。她去見韓朝。溫辰告訴她人被韓二關了很久,再不放出來也快瘋了。
韓朝沒想過十七能醒,睜大了眼睛看這個從夜色裏走來的人。修身西裝顯得人幹練又精神,眼裏玩味的神色讓人琢磨不透。十七打量了一圈環境,目光才落在韓朝身上。
“你竟然還能活過來,真是命大。”
十七翹着長腿,身體微微前傾,看不清表情。月光鍍了銀輝在她的發梢,美得不可思議。
“韓修說要用別人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你的命夠不夠分量來證明?”韓朝繼續說。
十七目光一凜,側臉看她,唇角劃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跟他學?”
十七利落地從後腰摸出槍,不偏不倚地頂上了韓朝的心髒。聲調低沉,帶了幾分誘哄的語氣:“一下就好。”
韓朝閉上了眼,眼角因為恐懼而泛紅,眼睫毛不停地顫抖,面部肌肉扭曲。
清脆的一聲喀。空槍,無彈。
韓朝驀然睜開眼,水色泛濫的眼裏全是不可置信。十七笑,絕美的線條讓人着迷。
“你怕死,韓修不怕。所以,留着命,好好活。”
外面的小弟聽見裏面的聲響,不多時便看見十七走出來。
一臉不忿:“十七姐你就這樣放過她啊?”
“小朋友不懂事,計較什麽啊。走啦,你請我吃夜宵。”
“啊?!”
“我剛出院沒錢嘛,下次打麻将放炮給你。”
黑暗中一雙狠絕的眼死死盯着十七,充滿力量的肌肉在走過十七面前時緊繃,十七拉開車門半晌,又回頭看那人遠去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