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影,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十七讓小弟把車開到鄰街,謊稱自己還有事要辦。小弟看她去的方向,心裏嘀咕了一聲。

暗巷裏很安靜,各色霓虹燈閃爍,發廊四立,空氣中都飄着脂粉香。上了年頭的老街,牆壁上都布滿了青苔。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踢踏聲混着牆根的滴答水聲,昏暗的路燈拉長了十七的身影,西裝衣角平辄,總讓人想起一出花樣年華。十七右手緊握着槍藏在口袋裏,左手閑搭在褲縫線上。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四周,閣樓裏的莺花抛來情色意味十足的暧昧眼神,十七側過頭笑,燈光順着輪廓投出一個好看的剪影。

緩步徐行,似逛花街柳巷,眼光卻似利刃閃爍,十七覺得那人就是阿森。遮不住的血腥味和肅殺氣,十七從來都相信直覺。就像她義無反顧,跟了韓二。

阿森姓林,居職殺榜首十年。韓二最出名的左右手。做職業殺手,怕接三種單。一有兄弟,沒完沒了的複仇。二有子女,幾十年後來捅你一刀。三是條子,法理不容必死無疑。

而阿森的最後一單,便中了第三條。

韓二外出馬來,囑咐十七負責帶條子繞花園,阿森狙擊。兩輛銀跑先後上路,蹲點的**直追阿森而去。十七臨時上陣,公路追逐,幾次交火。眼看時間将至,十七等不到阿森,打爆了對方的輪胎。車往山崖撞去,阿森從輔路殺出,一槍擊斃。

本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做活,哪知那人竟是警方卧底。十七從犯,阿森主謀。韓二自然不能把十七送去蹲號,違反道規,綁了阿森一家人。揚言活埋,逼阿森頂包。而十七早在事發之初就被韓二送往歐洲跑路,之後種種自是不知。

如今再見故人,十七只當是阿森又出來做活,聲音不大的喊了幾聲森哥。沒有回應。

轉過巷尾,就被人用槍頂了後腰,修長的手臂攬住肩膀,熟悉又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小姐,多少錢一晚上?”十七低笑,“韓生這麽晚不睡覺,不怕早死?”

韓二不答話,攬着她要往外走。十七突然停步,扯了扯韓二衣袖,眼裏閃着光:“你背我吧。”韓二暼她一眼,“我抱你。”

“背我嘛。”十七不依不饒,一臉期待。

韓二在她的額頭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那點小心思誰看不透。讓他背她,不過是怕阿森在背後放冷槍。這個人啊,好不容易才撿回來的命,他去哪裏再求一回佛。

兩人對視許久,最後仍是韓二牽了她往外走,一前一後,步伐交錯。路短燈暗,步步都踏得極為小心,正如這些年。若有若無的高亢呻吟在回蕩,屋簾幕布後全是活色生香的肢體糾纏。這二人卻一路無聲,交扣的手指不斷互相敲擊感知,摩斯碼竟成了最好的預言。

“森哥殺你?”阿森從不失手。

“對。”阿森出手比韓二快零點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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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來?”

韓二不答話,那答案卻是昭然若揭。十七心下一動,回頭看韓二。他仍是冷峻無笑的面容,鋒利的輪廓在暗夜裏卻變得模糊。十七這一回身,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距離貼合無縫。韓二示意她看路,那雙滿是戾氣的眼裏有淡薄的暖意。拉長兩人的背影在遠處交合,終合一體。

這天夜晚,沒有風雨,沒有血腥。

算不得暴風雨前的寧靜,只是染血歲月裏最光榮的相遇。

就像很多年前,韓二與十七在舞廳初逢。有人尾随韓二進來,十七看得分明。以酒杯遮掩,湊近他耳邊好心提醒。

“你知唔知有人追殺你啊?”

“邊個啊?”

他是從來沒怕過死的。

十七康複,韓二又做起了游手好閑的無業青年,白日練太極看佛經,晚上準時上床睡覺。十七白天睡覺,晚上轉場,從不軋車。兩人甚少見面,卻無不妥。嚴敘輝走後,旺角來了新人。識時務,懂規矩。場子裏燈紅酒綠,你來我往。阿sir睜眼閉眼,大家皆大歡喜。街頭鬥毆都要抓回局裏人人問責的好**,已遠渡重洋。

溫辰請十七吃飯,酒過三巡就開始話多。十七趁機問他韓二跟陳家的事,溫辰眼皮翻了翻,咕哝着把海上激戰和銅鑼灣搶地盤的事說了,十七拿眼斜他,就這樣?

“韓二順便片了陳世淵。”

所以陳家雇阿森殺韓二?十七還待再問,溫辰一頭栽在吧臺上,喝得不省人事。十七嫌棄地啧了一聲,把人帶着一起回了韓家。

第二天溫辰被叫進書房,韓二讓他跟十七一同去南美看貨。

“這個節骨眼上你讓十七離開,難免有避風頭的嫌疑。”

“就是這個意思,誰知道阿森要殺幾個。”

“所以十七未必會跟我一起走。”

“一定要走,越早越好。”

而溫辰忐忑地跟十七提出時,十七竟然沒有任何異議。

溫辰是個婆媽性子,又把事回報給了韓二。韓也覺得怪異,便囑咐溫辰道:“那天帶上麻醉針,讓十七一覺睡到南美。”溫辰應了,心下卻是計較起了韓修對十七是否真愛。十七昏迷時這人倒是做盡了疼愛,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如今做的事雖也是為了十七好,可沒有坦蕩的前提,想必往後會生出不少事端。

早些年,溫辰問過韓二,這輩子會不會有愛人。韓二當時便答,不會。

他不明白什麽是愛,何來愛人。

但你要說不是真愛。韓二為十七違反道規,逆了祖訓。韓二公私不分,逼阿森頂包。韓家叔伯們讓他在祠堂裏跪了三日,受了九鞭。韓二不同外人講,溫辰卻是知道的。韓二常說錯了就得受着,可哪有那麽多錯,卻仍有那麽多傷受。算命的說韓二八字絕,命格硬。克家人,無後人。韓二無所謂,且不說那人算得準不準,這些就是都成了真,他也是不怕的。

大年三十,一衆人熱熱鬧鬧地聚在韓家打麻将。十七神采飛揚,一個下午就沒離過桌。打得腰酸背痛了也玩不盡興,又拉了幾個小弟去打斯諾克。十七技術不怎麽樣,姿勢卻擺得好看。長腿裹在黑色的修身褲裏,襯衫扣子嚴謹地扣到最上,禁欲的裝扮卻引人頻頻側目,俯身瞄準的樣子豔煞旁人。韓二過來玩了兩杆,人人都領了個大紅包。十七接過紅包一掂就知道分量不少,笑嘻嘻地跟着韓二身後喊謝謝老大。韓二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也樂得放了杆就跟韓二跑。

“我的新年禮物呢?”兩人走到落地窗邊講話,韓二回身看她,臉色卻有些倦怠。十七側着頭想,過一會兒說:“告訴你個秘密。”

“什麽?”

十七踮腳湊到他耳邊說:“我是條子。”

韓二笑,并了雙手舉到她面前,也低聲道:“抓我啊。”

“騙你的,新年快樂。”

想來是溫辰那三八與她多嘴,把那些個有的沒的都說了。她知曉了便來騙上一回,倒是不吃言語虧。說到底,韓二沒想過還能跟她一起過新年。被她騙上一回,更是無妨。韓二笑着把人摟住了,兩人站在窗前看維港晝夜不停的春節煙花。

這兩人少有肌膚之親,韓修沒要求,十七更是沒想法。走過生死瞬間,好像只有把這個人踏踏實實抱在懷裏才最重要。在這個冷暖自知的人間,看見彼此堅硬外殼裏最柔軟的靈魂,何嘗不是三生有幸。而所謂造化弄人,大概就是人人都落了個哭笑不得的下場。

十七回到房間,紅包裏除了厚厚一疊港幣還有塊玉。十七是識得的,不是什麽好貨色,韓二卻戴了很多年。如今給了她,也沒什麽定情信物的意思,無非是保平安罷了。這人連以命換命都想過,誰還計較這些細節他做得是否深情。得過且過,才走得下去。也是過了很久,十七才明白,感情不是合乎邏輯的存在,所以愛情裏沒有所謂的得過且過,只有在不在乎。

十七把玉上下抛了抛。

“二手貨。”

卻又翻箱倒櫃找了根紅繩仔細串了,貼身挂着,一夜好眠。

大年初一,韓二收了封信。十七拿着牛奶晃過來,把信舉起來透光看了看,看不出個所以然。

“情書?”韓二點頭。

“哪家女仔這麽不怕死,真是女中豪傑。”十七嘴邊有一圈奶漬,這話便帶了幾分天真。

“面前就站着一個啊。”

“你說我啊?”十七指了指自己鼻子,裝作恍然大悟道:“那豈不是顯得我很自戀。”終究是好奇心占上風,過了一會兒又舉着杯子過來探頭探腦,催着韓二拆信。韓二不理她,伸手順了順毛:“乖,別鬧。”十七便老實了。

韓二進了書房才拆開,三張照片。

第一張,韓母之墓。一個彈孔精準地從黃金分割線中央穿過。

第二張,溫辰。溫辰陪溫太做産檢,一臉溫柔。

第三張,十七。坐在車裏支着頭想事,看身後景物應是在旺角。

每一張的拍攝距離,都在射程之內。韓二眼底陰沉沉的,聚集了暴風驟雨。

“三天後,老地方見。”蒼勁的筆鋒似是要破紙而出,恨透了這收信之人。韓二面無表情,把照片連同信封一起絞碎,了無痕跡。

轉眼便到了十七一行人離港的日子。韓二親自送十七上機,而後離開。黑社會出行自有專機,十七坐在溫辰身後拍他:“哎,這些保镖面生嘛。”溫辰回頭,就被十七用槍指了腦袋。保镖們反應迅速,迅速包圍了十七。十七擡起眼,冷冽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黑白分明的眼中閃爍着的光滲得人心慌。十七丢下手上拎着的密碼箱,用腳尖撥開,衆人驚詫。

滿滿一箱炸藥。

“今天一個都別想離開香港。”

溫辰呆了,十七竟是用命在逼他。又嘆自己是個傻佬,十七和韓二,從來都是亡命之人。

場面震撼如大片,溫辰覺得腦門黑黝的槍管把意識都一并帶走了。有保镖想吸引十七注意力而後制伏十七,與同伴使眼色,輕微得幾乎沒有人發覺。

“十七姐你別搞啊,大家開開心心去南美過年……”

十七的槍在溫辰的額上用力得浮了一個圈印,十七瞟了那保镖一眼:“收聲啊。”眼神實在太過淩厲,頓時四下寂靜。一群人圍着十七也不敢動手,十七輕輕松松地脅了人質到停車場,銀跑一溜煙竄進夜色裏。

保镖們一臉挫敗:“我好怕爺片了我啊……”

溫辰面如死灰:“我都想片了我自己。”

抽你媽的黑桃A啊。

十七從來沒把車開得這麽快,突然明白了幾分當初韓二開車上山找她的心情。十七早早就在韓二車裏放了跟蹤儀,而韓二從來都處于重重保護之下,一時疏忽竟也沒察覺。十七看着屏幕上的小紅點仍在移動,皺着眉苦想韓二是去什麽地方。

韓二帶十七去晨練的那座山,就是他們的老地方。當兄弟的時候,來山頂分錢喝酒聊江湖事。做敵人了,要把血灑在熟悉的地方,才算抹了過去。韓二到的時候,阿森正獨酌。見他來了也沒什麽表示,仍是自顧自的喝酒。

十七肩背狙擊槍,上次被韓二拐着晨練的悲慘往事歷歷在目。皮靴踏着濕潤的泥土小心登山,汗水順着輪廓淌下,似最溫柔的宇宙。隐身于巨石身後,模糊間聽到兩人的說話聲。

“林朝在我手裏,你放過十七。”

“我放過十七,我這七年牢獄怎麽算?韓修,你一條命不夠抵的。”阿森站位順着山風,字句都清晰地飄到十七耳裏。

“我替你養了七年女兒,不夠抵你就下輩子再找我。”

“我他||媽把你當親兄弟,你拿我去替十七頂包?!***綁我一家人說要活埋?!”

十七匍匐在地上架好了狙擊槍。但由于韓二背對着十七,十七不敢貿然開槍。紅外掃描被十七用手遮住,眼睛被山風吹得幹澀,握槍的手微微顫抖。

而阿森掏槍對住韓二,和被十七一槍秒頭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事。血液聚集,雙目赤紅,正中眉心。倒在地上時腦部磕在他們原來最愛用來擺酒的石面上,潺潺血液糊得一片慘淡。

韓修不往後看,清晰聽見十七收槍起身,山風掠過衣袖的聲音。

該在南美的人右手握着槍,向他一步步走來。

然後,十七拔了保險栓,冰涼的槍管終于貼上了韓修炙熱的心髒。

韓修轉過身,笑得若有似無。

“你殺人了。”

十七拿槍抵着他,走到山崖邊。下俯是萬丈深淵,上望為璀璨星空。韓二想,這人他護了這麽些年,終是殺了人。從此在閻王那裏也開了筆血賬,無間地獄裏說不定仍可再相遇。

“面對阿森你連槍都不拔,這麽想死,不如我送你一程。”十七說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只需用力一推眼前這人便墜落,從此萬劫不複,有何不好?

“我答應過的。”

仍是平靜敘述的腔調,不帶任何起伏。從握槍手抖到百發百中,阿森陪伴了一整個少年時代。韓二奪位那天,阿森笑言:“說不定以後你會用槍指着我。”韓二堅定地否了,于是就算今天哪怕一死,他都沒舉過槍。

十七以手覆上他的眼睛,看不見他的目光才問得出口。

“我也殺了人,你的不得善終能不能帶上我了?”槍口抵着他的力度恨不得就這樣直接摁進身體裏。

上次在暗巷兩人推拒後的一前一後,十七便想明白了,伴侶從來都應該是并肩而行。他把她騙去南美,選擇獨自赴死,到底有沒考慮過她。是好友還是伴侶,十七拿不準了。但她跟他這麽多年,從來都揣測不透,厚着臉皮,便想問個清楚明白。十七不信佛,無所謂有多貪,要人也想要心。溫辰說他為你跪一百零八階求神拜佛,夜夜守在床前說過我等你,三十歲成家立業其實他騙你。十七當時笑了笑,招呼溫辰喝酒。再感動仍想聽他親口說,如今說不說在于他,她把心捧給他看了。畢竟,她這麽老老實實地喜歡了他,許多年。

“韓修,今天你給不了準确答案,就把命留在這裏吧。我不大方,往後多少年,見不得你同別人恩愛的。”

山風呼嘯過耳,唯聞嘆息,不聽人聲。

十七垂下手。

“我殺不了你,我走了。”

溫辰說無念本身,便是執念。而他不知執念過深,則是妄念。

十七把光輝歲月裏所有的妄念留在這裏。

今日一別,願他日不再重逢。

十七遠走臺灣,終于随了阿蓋遺願,夜夜聽着濤聲入睡。尋了個好日子給阿蓋燒錢,最後連那張過期的船票都一并燒了。

“阿球說的沒錯,海的那邊仍是海。”

十七說這話時還微微勾着嘴角,似是那人與她對桌而坐,分完錢喜慶地吃面。

十七在海邊搭了個木屋,興土木那天有阿嬷來圍觀,拍着十七肩膀說:“哎呀我和你講哦,海邊酸性超大的,木頭會壞的啦。”

“沒關系,我住不久。”

“哇你是我見過國語說得最好的香港人诶。”

“我不是香港人。”

香港的一切就留在香港。

香港黑道洗牌,硝煙四起。韓二再懶散也不得不重新上路,流血玩命。終于舊疾複發,昏了三日。他那天與十七在山頂一事,溫辰略有耳聞。

“你不敢留下十七不就是覺得自己沒多久的命嘛,瘸了十七會推你的啊。傻佬,現在什麽都沒了吧。求不得就求不得啊,你先求啊,不得再說啊。操。”

溫辰覺得自己老了,愛抹眼淚。韓二造的孽太多,老天爺不讓他在人世逗留太久,早早就得去跟閻王喝茶。這些,韓修都是知道的。

“你年輕時尚能行走,但是雙腿已經落了病根,年近半百時就需輪椅。而你內髒受過的撞擊嚴重,大約是活不到七十歲的。”——醫生下結論那天,韓二邊聽邊抽煙,溫辰聽得目瞪口呆,正欲反駁,韓二轉身就拉了一票人去銅鑼灣搶場子。

練太極,忙養生。不抽煙,不喝酒。不過就是想活得再久一點,陪她久一點。

壽短這件事,韓修無所謂。他的人生沒什麽可惜和後悔。

至于別的,不求了。如今種種,命數使然,一切珍重。

只是聽過他說早些回來韓太太的那個人,終究是不會再回來了。

韓二到臺灣的那天,天氣好得不像話。十七不在家,韓二轉了很久,阿嬷看他不像好人。

“你找誰啊?”韓二看她一眼,不理她。

“你哪裏來噠?大陸?香港?”

“香港。”

“哦你找那個不是香港人的人哦,她出去了,有事我幫你轉告好啦。”

“麻煩你告訴她我來過。”

“你講國語啊,我聽不懂粵語。”

韓二憋了很久,一句話都沒講出來,轉身走了。

傍晚,十七在自家門前看見一個生了鏽的鐵盒。十七沒立馬打開,反而細細研究一番,落了摳門二字。半夜耐不住好奇,翻身起來拿了細細研究一番。先是晃了晃,沒有任何聲音。

這麽薄的一張照片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了。

她常站在那扇窗前看香港夜空,垂眼就看見他站在院子裏行雲流水,太極推手。

而他放了一張夜空的照片,沒留下任何字跡。

十七腹诽,我明明記得電影鏡頭裏照片後面有字的啊。韓二貨。

一九九九,香港回歸兩年。

你尚在場的春夏秋冬,全都好得不似人間。

臺灣導演張艾嘉拍了部關于初戀的片子。

《心動》。

【續前文】番外三 「五行缺木」

我叫林森。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木,我沒文化的老母一口氣給我補了五根木頭。

我現在跟的大佬,叫韓修。以前跟的,叫韓炎。韓炎他媽有文化,但跟我媽一樣迷信,五行缺火,補了兩把火。

我拜韓炎那天,他說:“我們的名字互補,火燒木,越燒越旺。以後有錢大家賺。”我們幾十個古惑仔一起給他敬酒,他回了我們三杯。這不合規矩,可他做得坦然。嘴角的皺紋不顯歲月,只讓人覺得安心可靠。他對所有人都很好,除了他弟。

他讓他弟抽黑桃A。他經常把他弟打得鼻青臉腫,逼他弟說自己是條狗。他弟幹幹脆脆,每次聲音響亮,說我是條狗。第一次說的時候,我們都笑死了,還有人大聲戲弄說你是什麽品種啊?

後來,沒人再笑得出來。我也大聲嘲笑過他,但韓炎倒臺後,韓修找到我,讓我做他左右手。我相信不僅僅是因為我陪他練靶,我人傻心粗,我直截了當的說,我曾經是你大哥的人。

他眼皮都不擡,面容冷峻而英俊:“你又沒嫁給我大哥,何來他的人一說。”

說的也是。

我跟着韓修混,不比跟着韓炎差。韓修身上有更吸引人的地方——他不玩女人,可喜歡他的女人一大把。有流莺說,要是能跟他打一炮,死都願意。有人說他是基佬,我知道他不是。我跟他一起看日本片,任何該有的生理反應他都有。只是不疾不徐,懶得動手,一副起落自便的樣子。這人沒有欲望,便沒有弱點。

韓炎死,是因為韓炎貪。韓炎想要的太多。韓修什麽都不要,所以他活得好好的。

我有一個私生女,我偷偷給她取名叫林朝。我去偷看過幾次她放學,有一次韓修也去了。我趴在車窗上瞪直了眼看我穿着藍色水手裙的女兒。

“你女兒?”

“嗯。”

“野生的?”

“幹,那叫私生啊大佬。”

韓修哦了一聲,低頭看報紙。對于人世種種,他不屑關心。要下地獄的人,管這人間好不好幹什麽,多事。我看着我女兒過了馬路才收了目光,韓修略帶嘲笑地瞥我一眼,丢給我兩張照片。

“第一張是要殺的人,第二張是你搭檔。你們自己聯系,我過幾天去馬來。”

“這麽正的妹當搭檔?”

“所以人必須是你殺,不能讓正妹殺人啊。”他笑着收了報紙。我那時沒意識到,他已經變成一個有弱點的人。

見到十七,人比照片上好看很多。她喊森哥好,跟我約時間看地形,井井有條。那天讨論到半夜,我讓她早點返家休息。

“天都快亮啦,我去打幾盤牌吃過早茶再回去。”

我聽她講的也來了興致,一起去打。身上輸得精光,最後是她請我喝早茶。後來才聽人說,十七姐吃上家碰下家胡對家,最後,贏莊家。跟十七打牌,錢多得燒手啊?

做活那天出了意外,殺的竟然是條子。我夜訪韓家,找到韓修。我告訴他我要跑路,我需要錢。他拒絕,他拿我全家逼我替十七頂包。手段你們都明白。監獄不是人呆的,電影裏的禮尚往來服從管教坦白從寬全是屁話。那是比黑道還要黑上一萬倍的地方。

我越獄,我要拿他那條命,抵上我這七年。

但是我沒有想到他會去照顧小朝,更沒有想到他辛苦培養的籌碼——竟然是為了再保十七一次。我拿槍對着他的時候,想看看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的承諾,他果真沒有舉槍。他從容得讓我覺得緊張,似乎今天不是生死決殺只是我找他來山頂喝酒分錢。

往昔歷歷在目,我以為我忘了。

我放心了。林朝托付給他,我還有什麽不放心。草叢的微動讓我覺得不尋常,但還沒來得及思考,血液就一起湧向了腦管。我縱橫黑道幾十年,做活從不失手,今日卻被人一槍爆頭。業界笑話,你們笑吧。最好笑個幾十年。

要是有人祭拜我,別燒紙,我不缺錢,我五行缺木。

燒幾根木頭吧,火燒木,越燒越旺。

我是帶着秘密死的,我答應韓炎保密一輩子,如今死了,我終于可以說給自己聽。

韓炎貪,但是不笨。他知道自己搞不過韓修,總有一天要死。所以妻兒早就藏去國外,也留了人在韓修身邊做卧底。那天是四月初八,好日子。那個人與韓修,初逢在南方舞廳。

【拂逆前傳·正文】

四月初八。

念經誦詩,超度衆生。如法經筒随風而轉,老僧笑面如佛。韓炎長跪佛前,聽着韓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也不回過頭去,聲音中全是疲憊:“我們是兄弟,坐下來好好談,有什麽不好講?”韓修邁進大殿,腳步聲伴着庭院之中沙彌掃葉之聲,清晰可辨。

韓修站定,未發一言。韓炎嘆氣,将頭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韓修抄起條臺上的香爐就往韓炎腦袋上砸。香灰灑了一頭一地,火光似無。小沙彌聽着聲響丢了掃把跑進來,想去扶韓炎,又見韓修像一尊煞神,支吾道:“善哉。”韓修借着燭光點了煙,看都不看一眼。

Daniel在山下等着他,口沫橫飛地講電話。見韓修來了,也不看臉色,湊上去就閑聊:“聽說那個千萬賭局,好像是個大陸人贏。”韓修沒興趣聽,Daniel感嘆了幾句以後黑社會都要歸大陸人管,也就自動收聲。千萬賭局是香港黑道近期的火熱談資,千萬港幣做門欄,全封閉式競賽,人人翹首盼望,生怕落于時代狂潮,而各項角逐之後,人手十三張翡翠麻将,不知今夕何夕。而持續爆冷的大陸人,那日着白襯衫黑領帶,肅殺淩厲,潇灑快意。坐在豪椅之中,眼裏掠了無數燈光人影。

臨近午夜的決勝局,賭神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最後一盤,加不加?”

十七笑了笑:“我總共贏了三百六十八萬,再加,怎麽加?”

賭神還沒開口,十七把椅子往後翹了翹,一條長腿支着地,又繼續笑:“加一條命麽?”

賭神被嗆了回去,只好擲骰碼牌。自古從無賭神只有千王,而千術運氣與高科技,便成就盛名。賭神調了調眼鏡,十七将牌摞成兩層,還有一張握在手心中,以至于眼鏡裏只看得見最上方的六張牌。看不見牌的反常,運氣不夠的天意,十七将牌推倒。

“人不敬牌,牌會吃人的。九哥,承讓。”

十七俯身摘去對方的眼鏡,墨黑的領帶尖角與翠綠将牌輝映。十七出了私宅,到達酒吧時臨近午夜,尋了個角落沙發窩着,通宵過後乏力感的在四肢裏蹿騰,洶湧的困意讓十七的臉色越發肅穆,面色厭倦偏白,暧昧色情的燈光氛圍,連空氣都快點燃,卻沒人敢過來遞杯酒。有人躍躍欲試,有人伺機而動,以至于韓修推開厚重的木門走進來時,竟無人注意到。而十七看見在他進來後不久,就有三四人尾随進來,韓修借着人群巧妙走位,尾巴被人群沖散,一時竟也拿韓修沒辦法,十七借着舞池裏一閃而過的亮光,看見他黑色襯衫上未幹的血跡。

在挂鐘快要敲響第二十四下的時候,十七攔住了他。

“你知唔知有人追殺你啊?”

“誰啊?”

韓修聲調散漫,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十七将他往角落拉了拉,兩人離得極近,韓修比十七還要高上一些,被十七拉得彎腰,壓到腹部的傷口,疼得皺了皺眉,十七說:“這裏有後門,帶你出去?”韓修沒說同不同意,只是用槍頂了十七的後腰,面上表情不變。十七垂了眼睛,伸出手指在韓修的傷口輕摁了一下,韓修終于忍不住嘶了一聲,十七趁機又将他往裏推了推,角落裏不乏纏綿悱恻的陌生男女,他們這副親密樣子,倒也真混過眼目。幾個影子見大廳尋不到人,上樓往包廂去。兩人往酒吧後門去,正好時至午夜,女聲娓娓唱至最後一句——是杯酒漸濃,或我心真空。靡靡之音回蕩在黑暗狹窄的巷道,平白無故像電影畫片。韓修步伐越發沉重,十七停了步,轉過身解下脖頸下的領帶,在兩人是手腕間打了個輕巧的結,帶着他往光明的地方走去。韓修因為失血有些意識不清,聽了這聲色犬馬的喧嚣,眼之所見皆是欲望原罪,無端端想起佛誕日,方丈與他說轉經十周,可消罪障。他說這真是個笑話。小沙彌天天掃不存在的落葉,可消了業障內心平靜?方丈嘆氣,他天天想下山去玩。

“到了。”

十七輕聲,卻驚醒了夢中人。樓梯狹窄,階梯矮小。兩人不得不彎着腰,衣角偶爾摩擦的沙沙聲響與窗外的蟲鳴交錯。飛蟲繞燈,舊年畫歷,財神作揖,随風晃動的黃燈。古老陳舊的樓房,搖搖欲墜地屹立在這座玻璃之城。

十七走過去拉上窗簾,又打開冰箱拿了牛奶,冷眼看着他包紮上藥,槍就甩在茶幾上,正對着十七的方向。十七走過去狀若放牛奶盒,手腕一轉就去抄桌上的槍,韓修手上的鑷刀順着十七的耳邊擦過去,兩人在一室昏黃裏對視,若有似無的血腥與奶味厮混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眼裏的重重光影,像是要看透了魂。

倒是十七先笑了出來:“傷疼嗎?”無關痛癢的問句,先前的過手都像不存在一樣。

韓修配合的十足:“習慣了。”

找不到話題的空當,兩人倒也不覺得尴尬,都不是話多之人,韓修收拾利落,摸着煙盒,示意十七搭手,十七步伐緩慢,走得懶散又拖拉,手指一錯,劃亮火柴,彎了身子湊近去點,韓修咬着煙沒往前湊,火苗在黑暗中随着呼吸左右擺蕩,将滅未滅。微光只足看清鼻尖,輪廓難分。影子在暗處交錯,像是深擁。

“燙手啊大佬。”十七甩甩火柴,重新點了一根,韓修這次倒是抽得痛快,往後一仰,白薄的煙霧騰騰升起。

天光未亮,Daniel來接韓修。看韓修安然無恙,也就沒多問。做馬仔的,管大佬在哪過夜就是多事。Daniel自認懂規矩,載了韓修返家換衫,路上罵罵咧咧:“昨晚好幾個賭場被挑,火拼死了十幾個弟兄。保護費不肯交,說只認韓炎一個大佬。媽的,老子真想把韓炎順着珠江沖到黃浦江。”

“不順路啊Dan哥。”韓修笑着去Daniel口袋裏摸煙,打火時莫名想起昨晚那人幫他點煙的樣子。火光暈開的精致可見和晦明陰暗的懸念眉目,想讓人拿了燭光,細細臨摹出完整的輪廓。千裏洋場,才可見着一阕春天。

“那塊毛料賣了,九哥三千萬收走,過幾天切,你去看麽?”

“去啊。”

韓修眼皮子都懶得擡,看熱鬧還熱情不足。黑幫大佬的年輕一輩少有如他這般冷漠,個個不是意氣風發就是招搖過市,舔過刀鋒淌過血海,眉間的刀疤與脊背的青龍,夜上燈火,帶着濃妝豔抹的港女飛車而過霓虹森林去向欲望堂口。地獄有三重,欲望、嗔怒、貪心。無間地獄似是苦難源頭,但誰說這稀松的人間不是長綿的陣痛。

泊車仔攔住韓修,問:“你找誰啊?”

韓修側了側身,那人看見槍,睜了睜眼,韓修從他身邊擦了進去。

“興哥有人找你啊,看着斯斯文文,你搞人家不給錢啊?”

“幹,老子剛摸上牌。同那個死女人講這麽早老子不打炮。”

“是男人找你诶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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