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興挑了挑眉毛,罵了句死蠢丢下牌出去了,看到韓修就知他是為何而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是他的地界。
“好久不見啊韓二少,找我做乜?吹水?”
“收債,興哥忘了?”
“你們韓家的錢我怎敢忘啊?但是你聽好了,我欠的是炎哥,不是你。”
言下之意,你們韓家只有韓炎,你算個鳥。
韓修面上并無不悅,修長挺拔的身軀立在陳興面前幾乎遮擋住所有光線。韓修往前一步,陳興不自覺地退後,後背出了一層薄汗,韓修伸出手掐住他脖子,動作快得看不清,左手的槍直接抵在陳興的眼上。
“長了眼睛也認不到人,留着沒用,對不對?”
“我有好歹你以為你走的出去?”
陳興不含糊,光亮的小刀在暗中一閃,正對着韓修的脾髒。出來玩牌身上未帶武器,陳興心底有些慌。韓修看穿了他的虛張聲勢,毫不在意。韓修手下用力,陳興憋得青筋暴起,抖得不行:“你少他媽威脅我……黑……黑社會還怕死?”
韓修松開手,陳興靠着牆拼命喘氣,雙目爆紅死瞪着韓修,韓修拿出手機,開了外擴,清脆的童音回蕩在無人經過的長廊。陳興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腿軟跪在韓修腳邊,手心裏冷汗交織:“爺,你放過我女兒,我明天就交錢給Dan哥……不……今晚……今晚就交……你放過我女……”韓修沒再說話,收槍推門離開。
見陳興許久未歸,牌友尋來。見陳興癱在地上,雙唇顫抖,小腿肌肉緊繃。殺雞給猴看,誰都看得明白。Dan收債順利,江湖風傳韓家二少為區區幾十萬的小債差點取人全家性命。幾分真幾分假,只有當事人才知。只知從此陳興閉門不見,帶着全家老小舉家搬遷過大海。
切石那天,幾乎成了香港一大盛事。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想方設法搞張邀請函,幾千萬的頂級毛料,賭王壓上全部身家誓死一搏,小道報刊不斷出街,就連普通市民都好奇結果。韓修坐在前排,溫辰跟着來看熱鬧,小聲問韓修:“你說會不會真的切出價值連城的貨啊?”
韓修看着熱鬧得有些失控的人群,答案極其無趣:“不知道。”
“哇,不是你賣給他的麽?你總會知道少少啊,來爆給我聽下嘛。”
“我要是知道就留着自己切了啊。”
韓修這次不是面無表情,是面帶好笑地看了溫辰一眼。溫辰有些挂不住,把話題岔開去。先頭切了幾塊,有好有壞,氣氛愈熱,人潮湧動,三千萬的頂級毛料被擡上臺的時候,場子裏接近暴動。九哥說:“大家也知道我是靠賭起家,承蒙謬贊賭王一名,前陣子敗得心服口服。今天是我豪賭的最後一把。輸贏無謂,都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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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衆人面面相觑,十七離得遠,唇邊挂着笑。
溫辰坐在臺下結結實實來了句:“話多。”
第一刀下去衆人驚嘆,滿眼翠綠已經露出了邊角,頂尖貨的獨特光澤刻進了每個人豔羨的目光裏,溫辰罵了一句虧了,接着看。似乎大局已定,十七卻站直了身,皺着眉頭死盯着臺上。一刀,再一刀。這一整塊石頭,竟然只有那蒼蠅大小的翠綠。千年臭石輸了全部身家,饒是九哥這樣賭桌上練就一身武藝的,也不敢眨眼。場子肅靜,衆人沉默着散去。
大概從此以後,香港再無九哥這號人物。
溫辰跟着韓修出去的時候還忍不住感嘆幾句世事無常,天意弄人。溫辰去開車,韓修玩着火機,在人群之中看見十七。心下冒出幾分意味不明。
十七倒是大方打招呼:“這麽巧。”
韓修似笑非笑:“怎麽?又是天意?”這話意味深長,面上說的是剛剛九哥切了壞石,意欲卻是指上次在酒吧的相逢。
十七聽得明白,也浮了笑:“今天聚了這麽多人,遇見要算緣分倒也不深,天意還是人為,想必二少比我看的明白。”
你來我往的言語戰戈,溫辰恰到好處的出現。
韓修看了一眼車,低聲笑:“先走一步,再會。”
“再會。”
走了幾步,韓修又停住了,十七還站在原地,似是料到他還會回頭,臉上笑容未變。韓修問:“上次在你家看的那部電影,叫什麽名字?”“心動。”韓修略一點頭,提步離開。
十七随着人潮走了幾步,低聲嘲笑了一句:“黑社會也看文藝片,搞嘢。”
香港有近七百萬人口,于百萬之中的遇見,這二人各自恪守陣地,不願退讓,卻也存了鬥上幾句的心思。往後多年,韓修與十七翻舊賬,問她到底是天意還是人為,是不是早就在那等着偶遇。十七說少來了你,不如你先講下你是否故意?
韓修說:“那麽多年我早就記不到了。”十七說你別耍賴啊。
韓修再說:“但是我記得我有與你講再會。”十七面薄,扯了個理由跑走。
溫辰永遠八卦之心不死,問韓修那女仔是誰呀好正啊。韓修不理他,溫辰到了地方又說要去韓修家飲杯茶,一打開門,房間裏冷氣打得十足,桌上擺着飯菜。萬花筒從廚房裏走出來,乍一下看見韓修有些慌張:“我拿飯菜去熱啊。”
溫辰面色怪異,三人同桌吃了餐飯,只有韓修一人面色自然,溫辰早忘了來喝茶的初衷:“你有韓修家鑰匙?”萬花筒有些躊躇:“我家世代開鎖的……所以一般的防盜門的話,沒問題。”又緊接着與韓修道歉:“我沒別的意思,我……”韓修無所謂的樣子,放了筷子:“辛苦了。”這算默許麽?總之韓修再也沒有換過鎖,萬花筒也就時不時來給他收拾屋子。韓修潔癖在那,倒也沒什麽好整理。
人活得越久越明白這個世界上與自己有聯系的東西其實很少,便希望這些死物能寄托些活情。只是看見他用過的水杯,桌上翻頁的臺歷,都覺得是歡喜的。
那天萬花筒走了以後,溫辰問:“我幹,你家裏突然有人你沒有被吓到嗎?”
“我知道家裏有人啊,門口地毯上的土有踩踏的痕跡。”韓修面無表情,溫辰有點膽寒。
十七找上門的時候,韓修并不意外,說了再會,就知道是不用等太久。
“需要我幫什麽忙?”
“我欠了高利貸,需要一千萬。”
韓修面不改色,一副我沒錢的樣子。
“二少的命比一千萬金貴幾多,想必二少不願欠人情。”
這話倒真是一下戳中了韓修不欠人情的心理。韓修應下了,卻又道:“幫人幫到底,為絕後患,不如你來我手下呆一年。”說得好聽。十七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面上卻向他道謝。
Daniel第一次見到十七,就被震了一下。超正的妹開一輛拉風的銀跑停在路邊,聲音細軟,用并不流利的粵語:“Dan哥好。”Daniel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也不關心十七叫什麽。在感情愛恨都可如身體器官明碼标價的地方混,都是有今天沒明天,說不好今天記了名字明天人就走了,都是一場空。
“爺叫你今晚同我去巡場,我有急事,你自己去行不行?”
“好,玩得開心點。”
車開出去老遠,Daniel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咬着煙笑了半天,才打電話去約妹。
場子裏的經理見Daniel沒來,十七是生面孔,也懶得伺候,幾個問題都回答得不痛不癢,大有打發走人的意思。十七垂着眼看經理,伸手抽掉了經理嘴裏抽了半截的煙。那經理嗤笑一聲就要走,十七伸出長腿攔住他去路,手指從他口袋裏夾出一袋濃度極高的海洛因,純度幾乎達到A+,眯着眼湊近道:“你說韓二知不知道你在他的場子裏販這個?”經理不接話,目光卻變得兇狠。十七把那半截煙頭一寸寸推進牆壁摁熄。昭然若揭的答案,人死如煙滅。
“來了三次。”
“嗯?”
“我說,這個月,條子來了三次。”
十七勾着唇角緩緩笑開了,将那包毒品揣進口袋裏,示意他走。十七穿過暗紅浮光的長廊,斑點星光掠過漆黑的衫。廳角有人在賣貨,成色複雜,不知混了多少牆灰。青年不熟練地砍着價。
光頭佬吐了一口煙在那人臉上:“沒錢買貨就去賣屁股啊靓仔。”
十七靠在牆壁上懶洋洋地看着,二人停下砍價都看着她。
“高濃度的要不要試下,半價。”聲調散漫,春日游園。
光頭佬轉身推了十七一下:“搶生意啊?”
“有粉大家賣啊。”
光頭佬猛然出拳擊向十七下腹,十七側身閃開,伸腿從後方把人踹倒。明晃的刀鋒順着那人下颚滑到喉結,稍一用力血絲即現,光頭佬緊張得手腳都沒處放,又不敢出聲。汗濕的五指緊貼着牆壁,眼都不眨地看着十七握得顫悠的刀柄。十七充滿警告意味地輕點了兩下刀尖,眼中笑意未褪,略有餘光。光頭佬帶着東西跄踉着跑了出去。
十七這才回過身,目光垂在眼前沉默的青年身上道:“以後要買去別的場子,這個場……”
青年突然沖十七彎了彎左手的食指。
十七驚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變了臉色。青年低語了幾句,側過身也推門出去。十七猶在原地思忖,突然有人沖過來大力推開她,打開水閥拼命沖海洛因,手抖得洗手盆周圍灑了一圈白粉。十七看着陣仗,就知道是條子來了。包廂大廳裏亂作一團,有的忙于藏匿粉包,有的剛剛如膠似漆迅速分開,哪還有半點剛才你侬我侬天長地久的愛意情深,全是驚慌得不知所以的懼怕擔憂。肉體上的一分一合,許在耳邊的感天動地,化為烏有。
經理正想迎上阿sir,就被十七先行一步。
“有人舉報這家店有非法毒品交易,你是經理?”阿sir皺着眉看十七。
“阿sir這麽晚查場辛苦,要不要飲杯?”
“不必,關于這家店被舉報毒品……”
突然之間大燈一滅,伸手不見五指。人群尖叫了一陣,複又光明。十七仍是含笑立在舞池中央,深不見底的眼裏藏了光怪陸離的萬象,明明是肅殺禁欲的黑衣白褲,卻刺眼到閃過明豔春光。恍神之間像是透過重重濃霧,擡頭卻得見山間明月。阿sir無意與她多言,轉過身指揮人馬要查三項,十七側身讓他走過,胳臂輕巧地掠過他的西裝衣袋。
擦過十七時,一包高濃度的海洛因從阿sir身上掉了出來。
阿sir定住了,周遭的幾個差人也停住了腳步,齊齊回頭看着。十七彎腰拾起粉包,低聲道:“阿sir要查店,不如先查下自己?”旁邊幾個督查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沒能查成場子就帶人離開。
經理送十七到門口,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開口,只清了清嗓子:“關燈的辦法,很犀利。”十七笑了一下,從車裏拿出一疊港幣放到他手裏:“不好意思,害得你今晚沒得抽。”經理說十七姐客氣。十七走了幾步,又回頭斟酌着說:“販毒的事,韓二不會知道。”話茬說了一半,另外一半自然也就是沒有下一次。經理握了握手裏的港幣,有口難言,張了張口,碰巧手機響,脫口而出一句:“十七姐,我叫陳天威,有事call我。”十七這才有了些笑意,點頭應了又道:“你手機鈴聲,倒是蠻特別。”陳天威笑着走遠了去接電話。
青年低着:“炎哥,話傳到了。”
韓炎在下一盤殘局,聞言落下一子,問:“她怎麽說?”“什麽也沒說。”韓炎擡起頭,利刃一樣鋒利的目光刮過青年的臉。韓炎面相淩厲偏似父親,偏官七煞,陰沉偏激。但命中富貴,殺旺帶刃。港人對風水八卦多有講究,明星養小鬼請佛牌,黑社會看日子選地勢。韓家女主人就是虔誠的佛教徒,奉承心外無物到連兒子都懶得看。外面韓家鬥得天翻地覆,兩位當家兵戎相見以血會面,內裏她守着一方香堂無喜無憂,佛燈長明。今年佛誕日,她讓兩兄弟見面。韓炎覺得累,卻也不願與韓修講和。撞鐘未停,血濺山門。想到韓修,大概是應了那句——佛渡衆生,何不渡我。韓修是幸運之人,黑道上炙手可熱的妙手神醫跟着他當馬仔,職殺榜首手把手教他練槍點射,就連澳門眼高手低的黑道世家都願放低身段。不過韓炎倒不羨慕,一路順風順水,死的時候才夠難看。好比自己。
青年見韓炎出神,便小聲打斷:“炎哥沒什麽事我先走了。”韓炎點頭,在青年轉身的一瞬,近距離瞄準開槍。青年微微晃了一下身形後重重地倒在地上,似每一個普通的轉身。韓炎收起槍,執了白棋繼續下。虎口發麻,沒拿穩的白棋滾落到地上,在地板上鮮紅的血液之中滾了兩轉,方才穩地,紅白互映。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十七開車沒走多遠,Daniel約十七在糖水鋪見面,兩人對了口風,免得在韓修面前露餡。Daniel誇了幾句這家糖水多正,話鋒一轉,狀若無意地提起:“你是爺的馬子?”“跟在他身邊就是他的馬子?”Daniel覺得這話有問題,可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十七拍了拍他肩膀,壓了兩張紙幣在桌上,起身時低聲在Daniel耳邊道:“辛苦你了。”
十七轉着鑰匙正準備走向車子,另外一張凳子突然被人拉開,“十七姐請客?算我一份。”
一時氣氛有些尴尬,沒人料到韓修會忽然出現。
十七倒是鎮定,重新坐了下來,問:“你在這邊有事?”韓修低頭研究單子,頭也不擡:“看跌打。”時至午夜,他連理由都不屑好好找。氣氛有些冷,Daniel努力找話題:“今天我們去查場的那家店的經理阿威啊,是超級好男人,不泡妞不吸毒,收工就返家陪太太。”十七漫不經心的點點頭,韓修吃甜食這件事讓她出乎意料。
韓修不留情面的戳破:“你不是沒去麽?”
Daniel用餘光看了一眼十七,十七無辜地聳了聳肩。
韓修剛同老板點完單,一顆子彈擦着衣領飛過,Daniel大喊一聲掀翻了桌子擋在三人面前,韓修沒什麽激烈反應,迅速放低身子,安排Daniel:“我與十七掩護你去開車。”對方有備而來,人馬衆多。子彈都沖着韓修去,不乏神槍射手,十七只聽得背後的人一聲悶哼,但穩準的槍聲從未斷過,彈風所到之處總有人應聲而倒。
韓修與十七背靠背往死角挪動,血性的喘息和子彈換檔的清脆在耳邊放大清晰至虛無。兩人濕透了的襯衫緊貼着,偶爾觸碰的裸露肌膚傳遞着高溫,對方在夏夜滴落的溫熱汗水随着擡手灑落在自己的手臂,像是熱烈的太陽。Daniel的車一個甩尾停在兩人面前,匍匐在車內打開車鎖大聲喊快走啊,韓修手腕一轉,用後背擋住十七把人用力甩進車內,自己打了一發後背遠程。
Daniel看得心驚膽戰,邊罵粗口邊提速,銀跑沖進夜色,晃花人眼。引擎聲回蕩在街頭巷尾,飛速後退的路燈略過韓修越來越蒼白的臉,十七沉聲道:“哪裏中彈?”韓修無力說話,直接捉了她的手往傷口上一摸,一片濕熱。
暗紅的血在模糊的黑暗裏,讓人感到恐慌和無力,十七卻非常鎮靜地在車上翻醫藥箱,韓修說:“那是Daniel打翻的西米露。”講得斷斷續續,明明是重傷的樣子,卻把臉轉向窗外,輕聲道:“黏死了。”無邊夜色和閃爍路燈飛速後退,十七想到他剛剛用後背整個擋住自己的樣子,竟覺不敢深思。
Daniel在電話裏吼着溫辰趕去寓所,到了卻也沒見到人,溫辰慢條斯理地說:“堵車啊。”
Daniel摔了電話,慌張地在韓修身上摸鑰匙,門卻輕輕從裏面打開了,一個女人十分坦然地看着他們,待看到渾身染血的韓修,連忙側開身讓他們進來。十七在給韓修做簡單的消毒止血,Daniel把女人扯出去:“幹,萬花筒你在我大佬家幹什麽?”“就……路過就上來看看。”她說完這話,又看向沙發上的十七,十七略微颌首算是打過招呼,手下不停地給韓修止血,女人拿起包,Daniel陰着臉送她下樓,她走了幾步,又小聲跟Daniel說:“你們好好照顧他啊……我……”“走啦你。”
空氣裏有未散去的女香,十七有些不自在,韓修含着笑瞟了十七一眼,左手握着棉簽,聲音不大卻是滿滿的調笑:“你記得欠我一頓糖水啊。”
溫辰來了倒廢話不多,凝神取彈,技巧高超。銀色的鑷子夾出一顆血彈,清脆地落在器皿裏。韓修仰起的的臉上布滿冷汗,淡色的唇抿成一條細線,溫辰瞟他一眼:“打不打止痛啊韓醫生?”韓修偏過臉,聲音都有些扭曲:“你才是醫生啊。”
溫辰手下又用力勒緊了繃帶,韓修忍不住擡腿踹他。
溫辰得了空,問十七:“我們之前見過诶好像。”說完才發現像極了老套的把妹招數,果然聽得韓修嗤笑一聲。十七在一旁看着好笑,起身告辭。
十七出了樓,鬼使神差地往上看了一眼,這一眼見的韓修靠着露臺抽煙,七樓不高不低,看不真切的浮雲薄霧,遠處天階青藍逐亮,韓修似是也低頭看着她,夾着的微光上下晃了晃。隔着重重霧障,十七笑了一下。因為總覺得,在那露臺上吸着煙的他,也是笑着的。
這場清晨的霧,像極了多少年也沒看透過的他。
抽市面上最普通的煙,開老舊的車款到經常返廠。夜未有夜,一雙手推了天地,倒是萬花筒對他的那句評價不失偏頗——如果這個世界有平行宇宙,他也還是找不到出口的人。
而他對于這一切,也是無從解釋的。因為人有有限的生命,卻有無限的孤獨。
所以啊,人所窺見的以為不可言說的側面,其實不過鏡花水月,都是些握不住當下的颠沛流離,做不得數。
天光乍破的香港喧鬧未起,巴士上空蕩無人。十七有些昏昏欲睡,眯着眼看窗外街景。過了幾站,有人走過來坐在十七身邊。十七本無心搭理,可突然想起車上空座幾多,偏要坐她旁邊,不是小偷就是另有來頭。那人戴一頂普通漁夫帽,看不清面容。這不起眼的裝扮,實在讓人毫無頭緒。那人下車前遞過來一張紙片,剛好巴士靠停了一個大站,十七早有準備一把攥住了那人衣袖跟着下車。人潮沖得十七不得不松開手,再一眨眼就不見那人。
十七攤開手心裏的紙片,上面潦草地塗了她的畫像,手裏提了一只密碼箱。黑白畫只有箱子被特地塗上了顏色,正是韓炎裝千萬賭金的那只箱子。
十七看見卡其色的漁夫帽在街尾一閃而過,清早的空氣清新而冷冽,十七邁着長腿一路狂奔,不斷有涼意湧進胃裏,引得十七微微顫抖。覺出那人是引着她往一個地方去,十七反而不慌了,邊走邊撫着胃部,既然有意見面,就不必着急。不過如此大費周章,來者不善。
有人站在窄巷的盡頭裏等她。
等她走近了,那人才開口道:“新任賭王如此寒酸?坐巴士出行?”十七站得筆直,輕松道:“舊任賭神才是落魄,約人都要在這幽暗地方。”
那人神色一動,也不惱怒,既然曾為賭場裏的風雲人物,不喜怒于形早是看家本領。
“找你來并無他意,只是好心提醒,要想保命,趁早抽身。這黑道上想他死的人,我可不是第一個。”
聯想到昨晚那場突如其來的槍戰,這個他何其昭然若揭。
“多謝九哥,但……不必了。”她揣着手,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如你所說,人不敬牌,牌都吃人。這人不敬人,人是要殺人的。”九哥放低語氣來勸她一番,對後輩賞識一場,也不願她沾上這些江湖事。
“韓二與各位的恩怨我無意知道,有槍有火盡管來殺,命硬與否是他的八字。至于什麽牌都吃人的話……牌桌上的話與酒席無異,都是一時興起,勞駕九哥有心記得。那些個死物,怎麽能弄死活人,您說對嗎?”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九哥啞口無言,幾個手下至始至終都沉默地站在陰影裏。
遠處的教堂傳來隐約的鐘聲和贊歌,落落晨曦要照亮這幽暗深巷。
十七目光銳利,平着聲道:“九哥與他過不去,可是因為那三千萬毛料?縱橫賭場多年,您比我明白,賭徒傾家,往往都是因為不甘。”
九哥突然激動地上前一步:“三千萬!那是足足三千萬!他會拿出來賣,肯定知道內情!”
她靜靜地站着,帶着驕傲。對比着他的氣急敗壞,似乎勝局已定。
九哥混了半輩子,金盆洗手前切了塊被人诟病嘲笑的臭石,說是但憑天意,到頭來還是往人的頭上歸。說到底,還是不甘心。而這人生,怕的就是不甘心。他揮手讓十七走,面前的這個人意氣風發到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帶着一條命,覺得處處是江湖。
而他的江湖,早已走失在往昔之中。
十七走出巷子,捂着胃靠住牆緩了好一會才又繼續走,空腹,通宵。腳下的路看着都有些模糊,她閉着眼深呼吸,确信自己無比清晰的知道——那番話無關愛戀或是任何一種沖動。只是一種憑着直覺的相信,相信我選擇的你,在這亂世裏,不會輸。
韓修受傷後行動不便,在家休養。萬花筒每日煲了湯水來看他。以前她也來,但兩人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心下坦然。現在每天一開門就見他坐在藤椅上看書或是橫在沙發上看電影,反而有些不自在。她要回一趟佛山老家,這日來與他暫別。
她放下保溫瓶後猶豫着開口:“我過幾天要回老家,就不來了。”韓修點了點頭,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現金給她。她有些惱,正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韓修就先開口了:“我知道錢與人情不能對等,但這已是我心意,不要拒絕。”
她仍想推拒,韓修又說:“謝謝你。”
他拆了繃帶,黑襯衫穿得英俊挺拔,認真的神色讓人無法拒絕。韓修的目光從不專注,平日裏總是有些飄忽,今日卻被他點漆如墨的眼盯着看。
韓修貌似無事可做,給韓炎找麻煩卻沒間斷過。當年韓家人人欽羨的當家人,被趕得無路可走。不是遇上警察封場,就是以前仇家上門。就連以前的過命兄弟都閉門不見,只求炎哥你別再打電話來。韓炎不肯低頭,硬着一條命要跟韓修搏。韓炎決定将妻兒送出國外,從此無後顧之憂。韓修不放這大好時機,兩方人馬暗流湧動,只差兄弟對峙,誰去西天。
香港道上的老人說,這兄弟互鬥,從來都是兩敗俱傷。要我看,活下來的,真是生不如死。
韓炎決定後天在皇後碼頭送妻兒出境,一切打點妥當,靜待東風。妻兒勸他同走,他終于下破殘局,跪在韓家祠堂外說了一番不仁不義,最終道:“但求生于香港,死于香港。”
韓修卻突然沒了聲音,先前聲勢浩大滿城皆知,臨門卻又沒了動靜。韓修這天坐在陽臺上堆積木,堆積木跟拼圖都是考驗耐心的事,拼圖會眼花缭亂難尋合适,積木是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輸都輸得痛快。日頭挂上天梢,讓人無法對望。十七來時看他這副比火拼還要認真的樣子,就靠着門框笑。韓修見她來了,才收了手,懶洋洋地也不起身,往冰涼的瓷磚上一躺,仰着頭看十七。碎發貼着前額,長腿往那兒一橫,十七笑他:“你又不喝湯。”
“今天的湯裏有胡蘿蔔啊。”
十七笑意更深,韓修仿佛看懂她意思,又補道:“黑社會就不能挑食麽?”十七伸手去拉他起來,他反用力差點把十七拉摔倒,十七往前一頓,不小心踢到積木,連着倒了一片。十七連忙道歉,韓修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自己站了起來,進屋把湯從保溫罐裏盛了出來,狀若閑聊:“明天下午韓炎在皇後碼頭送人,Daniel跟你講了麽?”十七本是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積木,聽此言頓了頓手邊的動作,又非常利索地把木頭收入盒中。
“講了啊。”
韓修話鋒一轉,“明天你不必去了,今晚去澳門。”
“我不同Dan哥一起去?”箱子很沉,十七也不知道本來是放哪兒的,正打算問他,他卻在她開口前就指了指書架。
“場面血腥會吓到你的嘛。”
他舉起碗,端至她唇邊,十七不明所以。
“你喝。”
“……我也不愛吃胡蘿蔔。”
“總要有人來收拾殘局啊。”
十七拿着他這句意指不明的話,站着喝湯。
“反正你胃不好,多喝些補湯沒壞處。花些時間慢慢調理。”
十七以為他不過順口一提,哪知往後年間,無數次被他逼着喝些苦澀湯藥,按時吃飯,胃病不再犯。故也才知,他從來不是說說而已之人。
Daniel在皇後碼頭堵人,海風迎面,Daniel背過身去點煙的功夫,韓炎一行人就到了。荷槍實彈的保镖護着母女二人,趁着夜色有些看不清,韓炎最後下來,在岸邊抱了抱太太。Daniel踩滅了煙,拎着槍開戰,火光激滅,虎口因為連續開槍而發麻。Daniel借着火力步步走近,這才看清。這人不是韓太。而越來越密集的槍聲和不斷從隐蔽處湧出的人群,身邊不斷有弟兄倒下,有人喊:“Dan哥,跳啊!”Daniel來不及多想,一頭紮進海面,海水從四面八方湧入,腿上被人打了一槍,不斷的血染透了那一小方海面。
韓炎的人沖到岸邊,看見稀薄的紅,慶賀收工。
Daniel置身于一片冰冷之中,模糊地想着這場伏擊,突如其來地想起自己空蕩的家。
韓修安排了兩艘船和十七去澳門,狹小的船艙讓人轉不過身。十七索性靠着艙壁,兩條長腿疊放在木箱上,聽旁邊的人吹水。有人遞了根煙給十七,十七接了道謝,順手放進口袋裏。這條船上的人每個人起碼跟了韓修兩年,講得也多數是些道上的事。十七無意聽,随着船只的搖晃波動間有些神智迷糊,有人瞟她一眼,低聲說:“大佬怎麽想的,之前從來沒讓女人上過船。”
“誰知道啰,嫌兄弟們命長。”
“幹……這皮膚也是白哦……”
“喂你小聲點啊,好歹一起以後做事的。”
以往許老總是親自來接船,這次接船的人卻是許韶榮。許韶榮見韓修沒來,有些失望。也沒迎人去休息,直接帶到了許家的貨倉。清貨點錢之後也接近下午,十七擡手看了看表,韓炎應該已經送完人了。許韶榮走到一旁低聲同十七講:“我有個禮物送給韓二少,麻煩十七你代簽。”十七以為不過槍支彈藥毒品四號,欣然同意。大批人馬被直接送去吃海鮮,許韶榮單獨開一輛車載十七離開。這次去的貨倉極為隐蔽,十七冷眼看着許韶榮掃眼膜按指紋。十七擡手摸了一下倉門,防彈加厚,銅牆鐵壁。大亮的光束襯得人臉色發白,正中央放着一個四合的木箱,紋絲不動。十七有些拿不準,疑惑地看了一眼許韶榮。許韶榮親自過去起箱,看清之後十七不自覺地手往後縮摸上了後腰的槍。
韓炎的太太和女兒被關在空氣流通不暢的木箱內,面露青色。
此時本該已經出境漂洋過海的人,卻被關持在澳門。十七滿腹疑惑,想是韓炎偷梁換柱的假計劃被韓修知曉,在香港的伏擊也不過做戲,早早安排了人在澳門等着。
“要不是韓二少消息及時,這二人就乘快船走了。這香港的事,澳門這邊不便插手。二少讓截住二人,至于怎麽處理,你自己做決定吧。”
十七想到韓修之前一副血腥場面你就不要見了的好心模樣,就想這輩子一定要用槍抵上他一回才夠本。十七在掌心掐出一個月牙,不經意地笑了:“那我替二少處理家務事,麻煩許大少回避下。”許韶榮挑眉,沒說什麽。
走到外面剛點上煙,就聽見兩聲槍響,伴随着一聲女人凄慘的尖叫。許韶榮想着這以後千萬別惹上韓家,搞不好都是這樣家破人亡的下場。當着媽媽的面先殺孩子,當媽的不死也要落個神經病。十七的臉上帶了血痕,長腿邁出來的時候步步生風,一臉冷漠:“許少,香港有講究,屍體要送回,你不介意的話,我找人來處理一下?”許韶榮本想再去看看屍體,但看十七的臉色,饒是混跡多年心下也有幾分怪異,更何況本就是賺韓家人情的機會,至于別的,人家家務事咯。
韓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