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幻影
那龍頭呈黑色,卻并非純黑,仿佛一縷黑水晶的光芒從層層湖水下透出來。仔細看才發現那龍頭的外層就是透澈的湖水——這條龍本是水凝聚而成的。
“聚水術麽?”宋沅微微冷笑。他已看到有墨色光芒在水龍體內虬曲閃動,顯然是那獨孤家的畫師先繪就一條墨變黑龍,再放出它在隐澤中追擊溯游,沿途不停地将湖水吸附在自己身上。這樣就如同一路上不斷長出血肉,待游到宋沅跟前時已是一副碩大無朋的模樣。
龍昂首出水,弓起的龍頸足有十餘丈高。張開巨口,水獸舉起晶瑩剔透的利爪,猛然俯身拍下。
轟!
白浪在隐澤上澎的翻起,宋沅早向後一躍躲開龍攻擊的鋒芒,同時以劍氣斬斷龍爪。巨龍發出風吼般的長嘯,宋沅掠到一朵浪花上,轉身看那巨爪砰然落水,隐沒在碧藍的湖水之中。可緊接着新的前爪從龍身上長出,宋沅一愣,立即醒悟:這龍本不是血肉之軀,湖水凝聚的身軀即便砍斷也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它反倒可以借助湖水不斷重生。
換言之,這條龍是打不死的。唯有擊潰隐藏在身軀深處中的那條墨龍,才可能有些微勝算。
宋沅心念剛轉,新一輪的攻擊又到眼前。湖水動蕩,他在山一般的巨浪中左沖右突,而水龍的身軀也越來越大。照這個成長的速度,別說再斬斷它的爪子了,只怕它的鱗片很快就會厚的切也切不落。他就這麽被纏住了!再這樣下去,即便他能最終戰勝巨龍,只怕小九也早已被人乘茫茫夜色帶走、最終不知去向。
少莊主心中發燥,咬牙駕馭浪花高高升起。他一手持劍,一手高舉盛放胭脂蟲的銀盒,紅光将身下水域映得通透。他朝巨龍掐着劍訣,随着他的劍勢,湖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鵬鳥飛起在空中,猛地朝龍當頭抓去。
也是凝水術!甚至比凝聚成龍更為精妙,因為大鵬的利爪一下就抓碎了龍的腦門。如果此時隐澤上有其他術士在場,見此情景一定會大驚失色。因為上一個同樣優秀的術法大師出現在二十年多前,盤古世界最高深的術法已經失傳許久了。
巨龍的頭瞬時爆裂,山一般的水柱崩塌下來,飛濺而出的指爪剎那間貫穿了浪花上那人的軀體。宋沅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痛呼就帶着長劍銀盒滂的落入湖中,再沒有起來。
水面歸于平靜。許久,淺淺一痕墨色才又重新出現在湖面上。那是一條很小的墨龍,看起來粗細不過三寸,它将頭露出水面,慢慢靠近漂在水上的浮屍,非常警覺地放出大叢水箭,血花濺起,屍首被切成一堆肉沫——這人已經死的透透的了。它可以回去向它的主人複命。
龍于是不再尋找追擊,而是沿來路溯流回去。終于遠遠的一艘畫舫已經看得見了,一個人影忽然從湖中躍起,一道劍氣将它斬做兩段。
“公子,這位九姑娘若真是妖魔,你打算如何處置?”翎兒手中磨墨,眼睛一直瞧着躺在燈下的薛默。薛默仍在沉睡,七盞銀葉菡萏圍在她的身邊,也照亮了整艘畫舫。獨孤的筆頓了一頓:“自然是将她交給二公子。”
燈光将他們的側影長長拖在牆上,那作畫的影子單薄如一張紙片。翎兒瞅着那影子幽幽嘆了口氣,眼眸中是與樣貌不符的憂慮:“但那二公子為人心胸狹窄,狠辣有餘而智謀不足,實在不像有升仙的根骨,并且這樣一直驅使人做殺人攝魄的勾當……我只擔心他所謀不成;将來一旦事情敗露,只怕他會将罪過全推到別人身上。”
獨孤微微擡起了頭。他熟知自己使女的性情,明白她必定有話要說,于是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呢,翎兒?”
小姑娘忽然棄了墨錠,到獨孤面前跪下深深行個大禮:“翎兒懇請公子藏下這女子,另繪一幻影獻與二公子。二公子收下幻影後由我守在旁邊支撐時日,公子便可帶此女遠走高飛,二公子即便發現了想追捕,也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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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變的至高境界不是驅使妖魔猛獸,而是生生畫出一個人來,可說可笑,行動受持術者驅使。這是幻術中的幻術,傀儡中的傀儡,翎兒到文杏館中诳薛默用的就是這招。獨孤心中一動,徐徐放下了筆。他朝翎兒走來:“你希望我帶走這女子做什麽使用呢,翎兒?”
“自然是如那谶言所說。”翎兒眼中流露出一絲狠厲:“把她煉成丹藥,服食長生。”
“把她煉成丹藥?”孤獨仔細看她的眼:“所以你還是相信那谶言是真的了?”
“否則二公子為什麽一定要捉她,還不停捕捉活人精魂煉化?”
“可你剛剛也說了二公子智謀不足,心胸狹窄且狠辣有餘。”
“那宋沅呢?”翎兒不禁高聲叫起來:“若這女子只是常人,宋沅為什麽要進入蒼木村帶她出來?他和二公子同時得知這個谶言,綠柳山莊在辨別神魔上從不會出錯!”
畫舫中一時沉寂。月光照耀湖水,獨孤長嘆一聲,将女孩抱了起來。他的手指清涼,袖間一股墨染味道。這熟悉的墨香讓翎兒只覺心酸,她摟住獨孤的脖子,撲在他肩上只是嗚咽:“公子,我好擔心你。”
“所以你甘願把自己留在虎穴,卻叫我找機會逃走?”獨孤徐徐将她放在自己膝上。這麽些年歲過去,翎兒一直未能發身長大,他從拉着她到領着她,此時已能把她如孩童般抱起。他知道她的顧慮隐憂,此時只是用下颌緊緊貼住她額頭:“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輕輕拭去她的淚水,他撫摩着她的發柔聲安慰:“再說你怎知綠柳山莊不會出錯?就憑綠柳夫人早年聲稱自己于海眼中遇到了神?”
“術法,還有術法。”翎兒哽咽着争辯:“誰都知道綠柳夫人的術法受神點撥,凡人不可能有那樣的力量。”
獨孤拍拍她的背:“她出身海國,身懷幻術本就平常;而在離開青邑王府後她絕口不提這段往事,綠柳山莊不再有幻術傳承,也再無人知道她究竟在海上經歷了什麽——你還相信她真遇到了神嗎?”
“她離開王府只是因為宮闱之争。”翎兒抹抹眼睛:“她失蹤兩年後帶着身孕歸來,王上已迎娶敏夫人。沒人相信她懷的是王上的血脈,敏夫人更指摘她淫奔不潔,不知從哪帶回來一個野種……而她百般尋找神跡自證無果,才一怒離開青邑王府,此後更對這經歷絲毫不提。可綠柳山莊并非沒有幻術傳承,剛剛公子在宋沅身上已試出來了這一點;況且還有件事,是王府中的老人悄悄告訴我的。”
她依偎在獨孤膝上,低聲問道:“公子可知綠柳夫人當年為何留下三公子,卻帶走了宋沅?”
“三公子是王上的孩兒無疑,哪怕她想帶走,王上也不肯放的。”
“不僅如此。”翎兒搖了搖頭:“我聽王府中的老人言,綠柳夫人第一個孩子生下來時就沒有呼吸,夫人用了海國的異術,孩子才又哭出聲來;因此老人們都說這孩子本就死了,能活過來全靠邪術。後來那孩子确實也多病多災,所有醫者術士都說他活不過三歲。可如今綠柳山莊的少莊主是什麽模樣?于是王府中都說是綠柳夫人布下陣勢驅使妖魔,才讓那孩子活到今天;也正因如此綠柳夫人才離開王府,以免那個陣勢被人發現。”
白衣畫師不由失笑:“這才真是宮闱流言了,後宮中為了栽贓什麽構陷造不出來?一個一時窒息的孩子,能救活也不奇怪。便是我自己,當年不也以這法子蒙混過關麽?”
“公子,你不要發笑。”翎兒正色說道:“宋沅的命星早已黯淡,按理來說他早就是個死人,青邑王府的流言絕不是空穴來風。而綠柳夫人已死十二年,她留下的陣法哪怕再強,現在也該漸漸失效了——所以宋沅突然出山找這女子,就是為了帶回來給自己續命。”
翎兒的目光轉向薛默。薛默仍沉沉睡着,睫羽在肌膚上投下淡淡陰影。她熟睡的樣子如一只貓兒,只等合适的人将她喚醒。翎兒看着她的睡顏,心中一陣唏噓,隐隐升起兔死狐悲之感,慨然說道:“這些年翎兒奔走四方、寄人籬下,只為打破公子身上的宿命。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公子不可錯過!若公子不願自己動手,事情便由我來做!”
說着這小姑娘從身上抽出一柄短刀,甩出刀鞘就要朝薛默紮去。她的動作好快,但獨孤更快地一把扼住她手腕:“你要做什麽?”
“取她骨血,驗明正身——我的手上早已沾滿鮮血,也不在乎多染一點!”
“你當我不願向她出手是怕自己的手沾血?”獨孤皺了皺眉:“你既然如此相信那個谶言,怎麽就忘了那星谶的後半部分?堕天神魔不可輕動,便是要試也不能由你動手。”
翎兒主意已定就不會輕易退卻,畫師深深吸了口氣:“我原打算帶她回去交給二公子,再見機行事。既然你已等不及,我便用幻影試她一試。”手指在案上的畫軸上拂過,獨孤選出其中一幅,托着軸木輕輕抖開,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從畫面上落了下來。
它如霧般朦胧,影影綽綽呈現人的形态。圍着獨孤打了一個旋兒,它接過翎兒手中利刃,持刃向薛默飄去。燈光透過它的身體,翎兒一時有些緊張,向前一步立在獨孤面前,而獨孤用大袖攬住她:“不要怕。”他三指捏訣,操控幻影緩緩挽起薛默的衣裳。皓腕露了出來,幻影掂着短刀比了比,猛地紮向薛默手腕——
——血立時濺出來。
很快血在船板上蜿蜒的淌成一條線,就如同其他任何受傷流血的人一樣平常。翎兒非常失望,喃喃自語:“原來她不過一個普通人呀……”
獨孤也略微驚訝,随即一笑:“綠柳山莊,也不過如此。”
“既如此,就把她獻給二公子吧。”翎兒無精打采地招手喚幻影回來,幻影手中還拿着那把血淋淋的短刀。血在刀刃上一滴滴往下落,幻影飄得格外緩慢。待它到了面前,翎兒伸手去接那刀,獨孤忽然感到一絲異樣:“翎兒退後!”
可來不及了。刀上猛然竄起一條鮮紅的蛇,在翎兒的驚叫聲中一口咬在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