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術與術
“翎兒!”
獨孤大袖一拂幻影立時消散,翎兒仰面摔倒,染血的刀也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搶上前一步扶住她,扭頭一看紅蛇仍卷在刀上嘶嘶吐着信子。
這蛇……
心中大吃一驚,畫師看着那蛇昂頭從短刀上爬了下來。它的身軀迎風而長,薛默滴在地上的鮮血滾珠般向它彙來、凝成它的身子,只片刻間原來不過三寸長的小蛇便已粗如碗口。
……是由那女子的血幻化成的?
獨孤鬓邊滲出冷汗。化生萬物是極高深的術法,這女子于沉睡之中不借法器便可化出這條大蛇,不僅比自己的墨變強上百倍,在其他術士間更是聞所未聞。可她既然有如此強悍的能力,為何還能被翎兒輕而易舉地抓住呢?
蛇朝獨孤吐吐信子,轉身向薛默爬去,盤在了她的身邊。就在這思緒之間它已大如巨蟒,可并沒有向畫師發動攻擊。薛默腕上的血止住了,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愈合,很快就平滑如初。獨孤暗暗納罕:這女子,果然非同小可。
他有心過去再看一看,可懷中翎兒頸上的傷口鮮血一直噴湧,很快将他白衣染紅,必須立即診治;而畫舫檐下的鈴铛也咣啷啷劇烈響起來,警示有什麽東西正從水下接近。
可惜了。獨孤已不可耽擱,只得在心中感嘆。他抱起昏迷不醒的翎兒,從畫案上抽出一副卷軸抖開,一只大鳥從紙上飛了出來,載着兩人淩空而去。片刻後鏡似的湖水嘩的破了,一個人影從水中躍了出來。
那是又一個宋沅,真正的綠柳山莊少莊主。他身上斑斑點點沾滿墨水,長劍也藤蔓似的纏滿墨線,仿佛剛劈斬過一個墨做的怪物似的——其實宋沅确實也剛剛斬殺了一條墨龍。他用幻影站在浪上誘敵,真身躲在水下。直到墨龍失去警惕卸下水的铠甲,他才悄悄尾随找到它主人的藏身處,再突然将其斬殺。
破術和追蹤可謂一舉兩得。只可惜在他靠近畫舫時行蹤暴露,舫中人乘墨變逃走了。萬幸胭脂蟲很安靜,被挾持的人應該還在舫中。
宋沅持劍上了船頭,船艙裏濃重的血腥氣味,仿佛才剛剛惡鬥過。他仗劍進了船中,撲入視線的是七盞銀葉菡萏燈,薛默正靜靜躺在燈盞之中。
——拘禁之陣。
難怪她睡得這樣沉。少莊主正要過去掃滅燈盞,燈影下有什麽東西蠕蠕而動,慢慢擡起頭來。
蛇!
鮮紅的碩大的蛇,整個頭顱大如甕口,緩緩從薛默身畔仰首,吞吐着信子朝宋沅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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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在嘶嘶的蛇信聲中,宋沅聽到了極輕極細的女子呼聲,恰如他在雨中聽到的一樣。
“……小九?”少莊主的心沉了下來。眼前躺着他的九弟子,他為之心動的拼了性命也要帶着逃出險境的姑娘,竟然是一條蛇?不不,她還不是蛇,而是那條蛇是她。蛇向他眨着眼睛——如果蛇真會眨眼的話——顯然看到他非常驚喜,只是它始終沒擡頭,因為以它生長的速度,它如果想要移動就能将整艘畫舫都撐破。
“是你嗎?”宋沅再次試探。蛇卻沒有再回應他了。它懶洋洋地轉過頭去,巨大的蛇身擠占半個畫舫。原來它并不是有意識的,薛默的神識并沒有全然附在它身上。這蛇對他沒有敵意,如果此時下手,她是沒法反抗的。可他該如何面對她,他真要乘她睡熟執行神谕嗎?
星谶所示果然是真的。我終究還是逃不過宿命呀,娘親……
少莊主百感交集地看着那蛇與它身畔的女子。心中浮現起多年前,那個着湖藍衫裙的女人看到自己無師自通地隔空取物時,那驚恐錯愕的眼神。
——阿沅,你絕不可以用這些。
她把他抱得緊緊的,眼淚落在他臉上,垂鬟上的繁星發飾因恐懼而簌簌發抖。
——這些力量源自妖魔,你千千萬萬不能使用。
她在他額上吻了又吻,捧起幼子的臉龐說道。
——從今以後,你就專心學劍術吧。
于是他冠以那個男人的姓氏,學了那個男人的劍法,四處外出游歷。綠柳山莊的少主很快成了同輩中的劍術翹楚,然而那女人七年後死了。葬禮上那男人沒有來,只來了個和他一樣悲痛欲絕的孩子。
——是你!是你害苦了娘親!你這個,你這個野種!
他兩個在葬禮上狠狠打了一架,用拳腳把彼此的頭都打破了。各自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爬起來,他對那男孩惡狠狠地說道。
——你可以罵我,但你絕不可以侮辱娘!以劍為誓,我一定要把當年的事查個水落石出!以劍為誓!
所以二十四年前,娘親在海眼中遇到的究竟是神,還是魔?究竟是神在凡間尋找信徒、讓他們執行庇佑萬民的使命,還是魔假借神名,先布下災禍、再借機令人鏟除異己?
少莊主将劍橫在胸前,閉上了眼睛。隐澤幽深,夜風在船外嗚嗚的吹着。澤下水聲汩汩,仿佛有人竊竊低語。那些話語在宋沅耳邊萦繞,風的精靈躍到他的劍上。他睜開眼眸,長劍平推:“去吧。”微風笑着跳着擁抱大蛇,鮮紅的身子慢慢縮小,最後回複成彎彎一條血線,原來這蛇兒是血幻化的。宋沅打開銀盒,胭脂蟲飛過去趴在在血線上把它全吸幹了,又沉甸甸地飛回主人指上。吸血之後小蟲的肚腹鼓得發亮,裏面光華流動仿佛藏着一顆寶石似的。
這就是多少人都渴望的……少莊主心中升起一絲向往,随即猛然一悚,把那隐約的悸動生生壓下了。收起銀盒胭脂,宋沅将那些菡萏燈盞逐一滅掉,再輕輕拍着薛默的肩膀:“醒醒,小九。”
叮咛在薛默頸下發出淡淡青光,薛默徐徐睜開眼睛。她夢游般地看着宋沅,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嗚嗚噎噎訴着委屈:“好可怕,我見着了鬼呀,師父!”再斷斷續續說自己怎麽被一個看着無害的小孩子騙出來,她再怎樣現出一副五官都被雨沖掉的可怖模樣。宋沅靜靜聽着,擁着她輕輕撫摸她的長發,在她耳邊告訴她:“已沒事了,小九。”
玉佩持續閃光,薛默終于徹底清醒過來。她擡頭看着宋沅,一時有些發怔,緊接着看到他身上墨漬點點,頓時驚呼出聲:“你也遇着了墨變?”她探探宋沅額頭,又試試他的脈搏,再從随身藥囊裏取出一粒藥丸,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把這個吃下去。”
“我不需要的,小九。”宋沅笑着推辭,可終究拗不過薛默,只得緩緩吃了。藥丸入口清涼、一股草木味道,宋沅不由莞爾:“你自己配的?”
“嗯。”薛默點了點頭。這藥丸是她用在空間中培育的藥料配的,辟邪複原最是有效,宋沅服下後就不必擔心他受墨變的邪氣侵染了。她這才松了口氣,凝視着宋沅的臉。宋沅的眼,宋沅的眉,無比清晰又溫柔地呈現她的面前。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人,是會不顧一切來救我的。雖然這人不存于我的世界,雖然這一切恐怕終歸虛妄。她的心中歡喜又凄涼,深悔剛才沒在宋沅臉上多停留片刻,只是輕輕将手指覆在自己唇上。
“師父……”心中千言萬語卻無從出口,薛默只是抽抽鼻子,目光一轉:“那是誰的血?”
不遠處血跡淋漓,不知是誰受傷噴在地上。宋沅皺皺眉頭:“我也不知。”他确實不知,進畫舫時他所有注意都被那大蛇吸引,根本沒有多看。薛默過去在血跡上一蘸,血液尚溫,黏黏的沾在指上,受傷的人顯然沒走多久。
薛默心中一動,傷者究竟是獨孤家的畫師還是那個孩子?轉過頭來她問宋沅:“師父,你剛進來時可曾看到了什麽?”她在失去意識前啓動了空間最高等級的防護模式,遇到傷害立即反噬;只是這個防護級別太高,以前的測試中從未用過,她自己也不知會出來什麽,因此才問宋沅。
她自己居然不知?少莊主心內詫異,口中卻說:“我進來時船中只有這些畫軸燈罩,其他什麽都沒看到。”薛默略感失望,到書案前抽出一幅畫軸打開,上面只有一片墨點,絲毫不成模樣;再打開幾幅,依舊這樣。她想起有風堂中綠柳夫人的畫像,疑惑地自語:“難道這些也是墨變?”
少莊主卻在一旁贊嘆:“不愧是獨孤家。”
“可是師父,這上面分明什麽也沒有呀,我什麽都看不出來。難道是我特別傻嗎?”薛默苦惱地說。
“當然不是。”宋沅噗的笑了:“一般的畫講究神或形似,獨孤家可致術的墨變外人看來卻一片混沌,只有畫師本人才知道究竟畫了什麽。”
他神色一轉,微微冷笑:“獨孤家的後人,若幹年後竟也淪為鷹犬,做起這裝神弄鬼的勾當。有了這些東西,綠柳城中的屍首失蹤奇案可就漸漸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