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雀登枝(十二)

楊記首飾鋪的第一筆生意,是小孩子的長命鎖。

f鎮人窮,但不會短了小孩誕生時的禮物。天氣暖和起來,出生的孩子也變多,楊老頭沒有再進玉石手钏,先打了一批新鎖。

蘇傾跪在地上,用那一雙寫秀氣小楷的手,在半人長的大幅黃紙上揮毫寫大字,一跪就是幾個時辰,把“吉祥如意”攢成個四四方方的塊,像一枚板正的印章。

楊老頭抽着旱煙,看着蘇傾不僅寫,還能畫,鎖子上的蓮藕、金魚、小蝙蝠,她看一遍就能描在紙上,将那張巨大的紙勾得滿滿當當,再從二層窗口懸出去,在窗臺上壓兩塊磚頭。

風把黃紙吹得貼在屋檐上,上面的大字顯眼,馬上就引得地上的人們仰頭觀望,一擡頭,看到窗口飛快地縮進去一個姑娘。

楊老頭笑:“你這是給我懸了塊招牌。”

第一批長命鎖三日內售空,人們的步子來來去去,只和楊老頭說話,不理蘇傾,充其量打量她幾眼,竊竊私語一陣。

蘇傾在白日裏沉默,等客人走了,她手裏不是拿着塊抹布,就是捏着雞毛撣子,上上下下地灑掃,把櫃子擦得纖塵不染。

楊老頭看了夭壽,皺着眉拿煙杆敲敲櫃子:“祖宗,歇歇吧。你是咱們這兒二當家的,誰支使你了嗎?”

二當家的擡起小臉看看他,不知道聽沒聽見他說話,忽地伸過抹布,仔細地把他磕出來的煙絲抹了去。

楊老頭不敢再磕了,放下煙鬥逗她:“蘇老板,做生意有意思不?”

蘇傾正在擦首飾架子,聞言只是“嗯”了一聲,她做事的時候很專心,一雙寶珠似的眼睛裏好像只剩下了眼前的活計,像是狐貍類俊俏靈光的動物,竟讓小玩意迷了心竅,有種單純的嬌憨之趣。

楊老頭惋惜似的搖頭:“做生意吶,臉皮薄,吃不着,你這樣的,這輩子就只能當個二當家的。”

蘇傾擱下首飾架子笑了笑,沒作聲。

她從蘇家逃出來,蘇太太當晚就氣病了,街坊鄰居聽說她在首飾鋪,都來勸她回去,她不要家,就是大逆不道,翠蘭家裏還請了跳大神的,要給她驅邪,讓楊老頭關店趕了出去,臨走前還咒她嫁不出去。

鎮子小,壞事傳千裏。她不擡頭都有人說三道四,要是臉皮厚些,恐影響鋪子裏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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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餘熱透過玻璃窗漫進來,女孩的皓腕上落了一層金黃顏色。楊老頭借着光嘩啦嘩啦地翻報紙,忽地把報紙扭過來,點一點:“你不是識字嗎?喏。”

蘇傾低頭一看,巨大鉛字向下排列,仿佛一個個黑色的骷髅頭:總統換選,建立僅一年的平京新政府,再度陷入混亂。

蘇傾心裏一緊,可這一切,距離f鎮這個平靜的下午似乎極其遙遠,楊老頭尚在事不關己地晃腦袋:“皇帝換了,這天恐怕要變。”

晚上,二丫與蘇傾擠在一張小床上睡,蘇傾躺在側邊,二丫熱乎乎的身體總是貼過來,環抱着她的腰,讓她想起留在家裏那只黏人的黃狗。

二丫喜歡很蘇傾,自她來以後,屋裏每一天都幹幹淨淨香噴噴。還有,二丫摟着蘇傾的時候,才認識了什麽是腰,原來人長得不是一個筒,是中間細、兩頭寬、有凸有凹的,她喜歡摟着蘇傾那凹的部分,把自己舒服地嵌進去,蘇傾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是要把鼻子貼在她脖子上用力聞才聞得到的。

小木屋不防潮,被子上似乎一擰就能擰出水,夜晚又濕又冷,所以蘇傾默許二丫摟着她,還伸手給她露出的後背蓋緊被子。

可她的手總是好奇地亂動,像一條扭來扭去的小蛇,蘇傾在黑暗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睜大眼睛,輕輕道:“哎,這裏不能摸。”

二丫像被捉住的犯人一樣掙紮:“為什麽呀?”

見蘇傾不作聲,就沒甚意思的放下手:“那好吧,神仙是不能摸的。”

蘇傾有點想笑,可她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幾乎立即沉入夢境。

小木屋頂上有道梁,下面拴着鎖鏈,可以懸着鍋在火坑裏燒,這方法是她上一輩子在小畫冊裏面看到的,當時她娘說,老祖宗就是這麽做飯的。

蘇傾從家裏跑出來,油都沒有,從沒想過有一日會按老祖宗的辦法做飯,卻連飯也做不熟。

劈柴做飯洗衣都擔在她一個人身上,頓頓飯食不知味,二丫胖了,蘇傾卻顯見地瘦了,下巴越發削尖,人好像風一吹就要倒。

三小姐在午飯時間找到了小木屋。當時鐵鍋裏炖着土豆,一股股嗆人的煙從柴火堆裏湧出來,馬上填滿了屋子,蘇傾被嗆得咳嗽,一會兒蹲下扇風,一會兒忙不疊地看着鍋。

三小姐四下看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天,這裏能住人嗎?”

她還不知道如今這局面,都是因為自己一句話,此刻一把握住蘇傾的手:“走吧,去我家裏住。”

算起來,她們兩個沒打過幾次照面,卻好像很熟了一樣。

蘇傾擡起頭來看了她一會兒,垂下眼,忽然笑道:“三小姐快上高中了吧。”

三小姐怔怔地盯着她看:“我下個月就去英國念書了。”她馬上接道,“但沒關系,我家裏人都是頂頂海納百川的,他們一定喜歡你。”

蘇傾烏黑的眼底沁有笑意:“是你的意思,還是葉芩的意思?”

三小姐心裏一驚,趕緊說:“……那自然是我的意思了。”

蘇傾握着她的手,笑起來眼裏含着兩汪盈盈的光:“多謝你了,祝你一路順風。”

三小姐扒拉開縱橫的樹枝,從樹林深一腳淺一腳度走的時候,呆呆地回想着蘇傾吃力系上下照看鐵鍋的畫面。

跳動的火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她內裏的魂魄也正在燃燒着一樣。

蘇傾這個人這樣外柔內剛,她果然不肯再寄人籬下。

栀子花濃豔的香味在熱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個尾巴尖。楊老頭一有時間,就從抽屜裏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璎珞,拿着個放大鏡對着光看。

“這可是好東西呀。”

蘇傾坐在一旁支着手剝栗子,剝得很專注,陽光落在她發頂上,暖融融的一環金色。

“小蘇,知道什麽是璎珞嗎?妙法華蓮,無量光明。骨頭是金,綴下來的是珍珠翡翠,瑪瑙水晶,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點雜質也沒有。”

蘇傾的眼睛還落在栗子上,問的有些漫不經心:“您知道這是誰做的嗎?”

“做?”他橫了小姑娘一眼,“這不是做的,是上頭傳下來的。”

“簪纓世家,非富即貴。”他看看那串閃爍着五顏六色光芒的璎珞,覺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蘇傾把手伸進紙袋內去摸,淡道:“哪有那麽容易找到。”

這亂世年間,多的是孤獨亡魂,散落游子。

最後幾枚栗子滾落開去,那只牛皮紙袋終于見了底,她忽然摸到翹起來的什麽東西,拿出來一看,一疊折好的小塊紅紙,展開來好大一張。

紅豔豔的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筆跡剛硬恣意,一字見心。

她展着那張紅紙呆了一呆,楊老頭恰走到她身後,背着手把頭伸過來看:“呦,誰給你寫的求親聘書。”

一點風從細縫裏滲進來,吹動了紅紙的邊角,的響,仿佛有人附在她耳邊說話,語氣冷冽似冰。

他說:不許給別人,也不許給狗。

這一年,蘇煜從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國,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他不知道每天渾渾噩噩地上學有什麽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蘇傾走以後,他怕看到他媽那張歇斯底裏的臉。

蘇太太這回硬氣,誰都不肯求,她覺得蘇傾離了家在外風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會求着她讓她回家,到時候她再把這筆賬好好跟她算一算。

可沒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們母子倆。

蘇煜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挑過水、砍過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總見蘇傾擔水擔得很輕巧,原來裝滿的水桶一點也不輕。

那她是怎麽擔的?

他到首飾鋪裏找過蘇傾幾次,她趴在櫃臺上專注地學打算盤,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着,臉蛋如浮雪,他一時間竟然看得呆住了。

以往他總覺得姐姐是狼狽土氣的大人,頭一回覺得她是這樣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着的日本産的人偶娃娃。

可讓他失望的是,蘇傾見了他,并沒有多熱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囑咐他好好念書,她神色愈淡,他心裏愈不是滋味。

這一兩年裏,蘇煜個頭蹿得極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忽然發覺自己比蘇傾高出許多。

從仰視變成俯視以後,眼前的人也跟着變了,從前他最不耐煩的她的莞爾一笑,都仿佛含了從未見過的柔媚滋味。

失了蘇傾的蘇太太這些年過的算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人在家裏從早忙到夜裏,腰酸腿疼,有時連飯都做不動。

她一個人擔着桶,扁擔壓彎了她的腰,邁着那雙小腳艱難地下峽谷裏打水的時候,腳一滑,險些從石頭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穩穩地扶了她一把,才讓她免于落水。

她站住了腳,喘着粗氣回頭一看,竟然是許久未見的蘇傾。

她鑲嵌在魚尾紋和淚溝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蘇傾:她也瘦了許多,臉只剩巴掌大,可年輕人畢竟年輕,眼睛裏還有兩團星火似的神氣,還是老的更憔悴些。

更可惡的是,蘇傾對她說話的語氣柔和一如往昔:“蘇煜已經長大了,何必為難自己?”

蘇太太氣得眼睛都紅了,扁擔一甩,小小的身板擔着兩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蘇煜越長大越無法無天,高中裏有好幾個留洋回來的公子哥,每次考試,都同他一起吊車尾,一來二去,幾個人混到了一處,他們帶着他出入百樂門,潇灑玩樂,抽煙,喝酒,賭牌,回來的日子少極,張口就是要錢。

有時她看着這張與故去丈夫越來越相似的臉,會感到一陣陌生。

眼淚順着她新增的皺紋彎曲下沿,憑什麽呢,憑什麽蘇傾一走,她的家也跟着散了,這白眼狼究竟算什麽東西?

可是夜裏,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裏空無一人的靜,只剩下老屋滲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蘇傾。

蘇傾從小乖巧聽話,從來不哭不鬧,誰哄她,連好吃的都不用給,只叫她一聲“傾兒”,她就沖人甜甜地笑。

她丈夫蘇鴻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簽子做骨兒,說要給女兒做個風筝玩,蘇傾當時不足五歲,就能娴熟地抱着襁褓裏的弟弟,安安靜靜地站在院裏看,可那雙烏黑的眼睛裏,分明懷揣着興奮和希冀。

也許是因為蘇傾從來不哭,從來懂事,總是笑着,所以她才總不注意她,從不珍惜她。

一滴冷淚,橫着跨過眼角,讓枕巾無聲地吸收了。

第二天早晨,蘇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腫了。

她攏攏淩亂的頭發,拍了拍幹燥的臉,準備再去挑水的時候,發現水缸已讓人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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