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城子(十四)
《離宮》拍攝的最後十五天, 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戲。
秦淮對布景美術的要求非常苛刻, 堅持拍真景。他對常用的ps背景深惡痛絕:“弄像九十年代的挂歷一樣,難看。”
“這個我們和村委會談好了。”
“一條魚”說, “我們這個劇免費給他們做旅游宣傳,他們願意派向導指導我們上山、進竹林。”
就這樣, 除了宮殿以外, 群山、溪流、和古鎮裏的竹林, 也變成了免費的資源。
這一點, “一條魚”是從戲服上獲取的靈感。當初, 秦淮把網絡劇當做電影來拍, 一有時間就畫場景圖,在導演的影響下, 年輕的美工組不眠不休,自己趕制了主角的幾套重要戲服,請鎮子的繡娘幫忙完成,免費給古鎮快要消失的刺繡手藝打廣告。
手工刺繡和機器繡出的不太一樣, 風格密實淳樸,針腳帶着山寨女人的野蠻勁兒,設計圖上寫意的金線圖騰穿在演員身上, 好似張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年輕的劇組, 自有年輕人摸爬滾打的辦法。
秦淮講戲的時候,點了根煙,氣定神閑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畫面好看, 氣質獨特,我們至少占一樣兒,才能算及格。”
大家散去的時候,心裏都有種微妙的感覺,介于興奮和不安之間的情緒——這部戲,恐怕不止是及格而已吧。
——那為什麽不幹脆把三樣全占滿?
從這一天開始,片場各個角落的飲水機旁,擺了大盒速溶咖啡,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取用随意。
五月初,古鎮中的樹木郁郁蔥蔥,b組演員陸續殺青。剩下的工作人員,正聯系自己的親朋好友進古鎮,客串群衆演員。
女皇與懷蓮的最後一段戲,就是群演最多、花費最大的一場外景戲。拍至收尾處,四五處爆破點烈火熊熊,火舌噼啪作響,煙霧在空中蕩出重疊曲線,把濃密樹冠的形狀扭曲。
懷蓮向來一絲不亂的頭發有些淩亂,錦衣華服也不太整齊,臉上的笑、眼裏的的光,都是虛浮散亂的,背後拖着一把劍,一步一步地走回寝殿。
鮮血從刀刃上流下來,積聚到了劍尖兒,在地上劃出一道蜿蜒的暗紅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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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宮傾。掩蓋在國泰民安之下的私欲和暴力,一旦脫離五指山,變成一場沒有底線的狂歡。
強權是一種畸形,強權壓抑之下的産物,追尋的自由竟也是畸形。
潘多拉的魔盒打開,小艾在這場大亂中如塵埃灰飛煙滅,懷蓮方知這是多麽可怕的一股力量。
他們不比女皇好多少,歷史不過是一種重複。
懷蓮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他的報複迂回矛盾,使女皇昏聩、偏信、失去冷眼旁觀的能力。
退一步說,他只是使得女皇從神變成一個普通女人,她空無一物的眼裏有了像人一樣的東西,馬上被臣下嗅知。
既然女皇是同類,憑什麽不可取代?
懷蓮走進寝宮,一片燦爛的金子一樣虛幻的日光裏,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滾落,額發散亂。
柱子上還釘着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彈奏琴弦一樣,撥弄箭羽,發出“铮”的嗡鳴。
女皇安靜地聽着這金戈悲鳴,威嚴的臉上慣于沒有表情,但眼裏卻忽然有了荒誕的笑意:“懷蓮,你贏了。”
多麽荒唐,竟有一日,女皇向他認輸。
懷蓮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着的劍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屬嘯聲。
高位者和屈從者的博弈,竟然是強權最先服輸。
喊殺聲湧入離宮,鮮血染紅溪流,火光漫上閣樓,詭麗的景,最後絢爛了一下,歸于塵土。
離宮別苑,帝王消暑去處,國富力強,方大興土木,征服自然。
離宮的所有奴隸,都是依附于強權而生。鏡頭倒放,倒到十四歲的小艾在溪邊戲水,而他從竹林經過,再倒,倒到懷蓮于夥伴馳騁于馬場,藍色的天上,慢悠悠地,飛着幾只彩色的風筝。
——贏了,又怎麽樣呢?
女皇說:“你會成為這個國家的王。”
懷蓮笑了一聲,這沙啞的一笑如同動物瀕死的悲鳴。他的臉也如焚毀的景,最後豔麗了一下:“我為什麽要當王?”
女皇有些意外,同床異夢這些年,他們第一次如知己般互訴衷腸。
“那你,究竟想做什麽?”
懷蓮眼裏迷茫,還有狂熱褪卻後的灰敗和無趣,許久,淚盈于睫,化成了一個有些天真的慘笑:“我想當青羽衛。”
最初扣錯了一粒扣子,他花了大半生不得其法,不能倒回,最後縱火焚毀整件衣服。
沒解開的,化成了灰,也依然沒解開。
女皇的眼睛,在最後一刻,通達醒悟,貫穿古今,猛然湧出了屬于愛人的生動哀傷。
懷蓮拾起冠冕,戴回她的頭上。
女皇不再是強權的象征,威嚴儀仗在她身上,突然變得萬分違和。
“陛下,”懷蓮的恨和嘲諷,最終變成了彷徨的憐憫,他長久地看着她,兩敗俱傷的獵人和獵物,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樣的眼淚。
“如果要當陛下,就永遠不要成為愛人和母親。”
铮然一聲收稍。
秦淮先輕輕拍兩下掌,将這氛圍小心地戳一個窟窿,才對着擴音器喊停,“ok,很棒,休息一下。”
兩個人都沒有動。顧懷喻立在那裏,好半天,眼神慢慢松弛下來,像跑完千米長跑一樣,精疲力盡。
李麗芳沉浸在劇情中,好像已經情緒崩潰了,哭得泣不成聲,捂着臉把頭埋在膝蓋裏,助理圍上去:“李老師。”
“李老師……”
秦淮皺眉:“下去下去,讓李老師調整一下。”
他跨過電線走到布景中,用力拍了拍顧懷喻的肩膀和背:“沒事吧?”
他對結尾要求嚴格,顧懷喻的長鏡頭重來了三四遍。這種戲拍到最後,情緒到了臨界點,對演員的身體是很大的考驗。
顧懷喻垂眸看着地板,秦淮遞了他一根煙:“沒你的好,湊合湊合抽吧。”
顧懷喻捏着煙,好像一時半會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半天才開口:“蘇傾呢。”
秦淮怔了一下,趕緊叫:“蘇傾!”
蘇傾在雜物旁邊坐着,一聽到秦淮喊,立即抱着保溫杯和礦泉水走過來。
她把礦泉水塞給秦淮,擰開保溫杯蓋兒倒了一小蓋,又從秦淮懷裏拿過礦泉水摻了點涼水,遞給顧懷喻,眼睛一直看着他:“小心燙。”
顧懷喻壓着袖子,接過來喝了,好像從一場大夢中醒過來了。
秦淮感嘆:“你這服務也太到位了吧。”他看着蘇傾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奶糖剝着,瞪大了眼睛,“哎我說,有我的沒?”
顧懷喻很輕笑了一下:“那給秦導。”
蘇傾轉而把奶糖遞給秦淮,秦淮又嫌棄地擺手:“咦——小爺才不吃這種小孩吃的玩意兒。”
蘇傾覺得挺可惜,就放進自己嘴裏,濃密的睫毛垂下來,浮雪般的腮幫子鼓鼓的,惹人憐愛。她又掏出一顆,走過去放在李麗芳膝頭。
李麗芳已哭完了,紅腫着眼呆滞地看向前方,看見這顆包裝有點兒可愛的奶糖孤零零地躺在膝蓋上,一下子被拉回了陽光明媚的現實世界。
她感激地擡頭:“謝謝。”
蘇傾含着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顧懷喻看着蘇傾問:“拿我煙了嗎?”
蘇傾垂下眼,熟練地從手袋裏掏出小木盒,秦淮皺着眉:“少爺,您是多嫌棄我這煙啊?”
顧懷喻接過煙盒,無意中觸碰到她的指尖,掩住眼裏的笑意:“乖。”
蘇傾縮回手揣進口袋,耳根無聲地紅着。顧懷喻瞥見她濡濕的耳際:“熱不熱?先去化妝間坐着。”
蘇傾說:“好。”
秦淮不客氣地從煙盒裏抽出四五根據為己有:“別拿你經紀人打岔。”
顧懷喻借了火,半天,含着點散漫的笑說:“知道我為什麽抽貴的嗎?”
“為什麽?”
“想抽,又不想死。”
秦淮笑罵了一句。
二人面對面吞雲吐霧,顧懷喻忽然擡眼:“導演,可能要加兩場戲。”
秦淮緩緩吐出個眼圈,笑着揉揉繃得發疼的太陽穴:“嗯,我也覺得。”
大部分角色殺青,化妝間已經很空,空調吹着,每個毛孔都沁涼。化妝師戴上口罩:“顧老師,最後一場了吧?”
顧懷喻從鏡子裏瞥向蘇傾,蘇傾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看電影,瓊鼻櫻唇,兩排垂下睫毛濃密:“不一定。”
化妝師說:“那還卸嗎?”她看了看鏡子,顧懷喻的妝不濃,他本身的五官立體,眉毛尤其漂亮,“顧老師,你這個眉毛是我畫過的最好畫的眉毛。”
顧懷喻默了一下:“我後面是不是沒了?”
化妝師點頭。顧懷喻說:“我的經紀人不太會畫眉,你空了可以教教她。”
蘇傾想到自己描得一高一低的眉毛,赧然地認真學,化妝師把着她的手,對着鏡子邊說邊描:“小美人兒眉型細細的,對,輕輕勾出來就可以了。”
這會兒沒活幹,化妝師同他們打了招呼,背着包去吃飯了。屋裏剩下他們兩個,一時變得極安靜。
顧懷喻戲服還沒脫掉,站在蘇傾椅子後面,彎下腰,握起她拿着眉筆的手。
蘇傾仰頭:“幹什麽。”
鏡子裏顧懷喻依舊是懷蓮濃豔的裝束,靡豔的,反手帶着她用掃另一只細細的眉,貓兒樣的眼,高傲地睨着鏡子:“給小美人畫眉。”
蘇傾咬着唇,紅着臉讓他握着手把眉毛畫完,只感覺長眉毛的地方麻了,悄悄地從他手裏掙脫。
顧懷喻把椅子扭過來,低頭看她:“糖好吃嗎?”
蘇傾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各種口味的,拿得太急,還從手心裏漏出幾顆。
她膝蓋一并,忙接住了,“吃嗎?還有好多。”
顧懷喻理都不理,擡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我嘗嘗甜不甜。”
蘇傾用腿接住的糖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地。
秦淮帶着負責人進化妝間的時候,顧懷喻正穿着戲服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撿糖,未束的長發散在背後,側臉鋒利冷峻。
他叩叩門,“男主角別撿了,領導來了。”
領導一扭頭,先看見站在沙發邊的搶眼的女孩兒,身材纖細,長發,臉色緋紅,眸中仿佛有一片晃動的湖:“這是女主角?”
蘇傾局促地遞了她一張名片:“我是顧懷喻的經紀人。”
“噢。”她無趣地收回眼,等大家都坐下,就開口,“導演說的情況我知道了,我覺得你們說的戲不太好加。”
她本來就對纖橙出品的網絡劇不看好,沒大牌,沒名導,原着還先天不足的“三無”産品,市面上一抓一大把,只有這個導演三番五次申請經費、改劇本、加戲,實在有點讨人厭。
“你們這個劇本改過三四次了吧,快拍完了就趕緊收掉好了,還在折騰什麽?”
秦淮說:“我和男主角都覺得要把這部戲撐起來,必須得暗示懷蓮和女皇存在感情。”
負責人不停地看着自己手機消息:“為什麽?這不就是一個被包養的小白臉反殺富婆的故事嗎,複仇完了就完了,這種狗血套路要感情幹什麽,斯德哥爾摩?”
秦淮抿着嘴,幾天沒好好休息過的臉色很難看。
顧懷喻的睫毛動了一下:“那麽您怎麽看待《哈姆雷特》和《雷雨》?”
負責人好笑地擡起頭,還未開口,顧懷喻垂眼冷淡地說:“抱歉,我不是要拿我們的劇本和這些經典比較。我的意思是,優秀作品也會有一些複雜的感情沖突,處理得好,可以增加藝術性。”
負責人傲慢地打量他兩眼:“嗯。那你們的藝術性是懷蓮的戀母傾向?”
顧懷喻默了一下:“基于我對角色的理解,我覺得他存在類似的感情。”
她笑了一下。撥弄着自己閃亮的美甲:“這個東西,影響很不好的呀。”
秦淮急了:“好的劇本一定得自圓其說。我們能成為一個複雜飽滿的藝術作品,就不能把它局限在懷蓮的個人悲劇上面。
負責人皺眉:“小秦,你要清楚低成本網絡劇的市場定位是什麽,它就是一個粗糙獵奇的東西,騙大家看一看,罵一罵完了呀。你扯這麽多……”
顧懷喻強硬地打斷:“定位錯了。我們的受衆是有一定鑒賞能力的高端觀衆。”
“對。”秦淮抱懷靠在沙發背上,“我根本就沒指望觀衆全能看懂。”
“這部分觀衆明明有這個需求,但是沒有對應的劇,都跑去看電影話劇了。市面上的網絡劇,獵奇的多,高端的少,現在我們能趨向後者,為什麽不拼一把,拔個尖兒呢?”
負責人無言以對,十分鐘以後,踩着高跟鞋沉着臉走了。
秦淮壓着“一條魚”快速寫了要補拍的戲,打出來交給蘇傾,跟顧懷喻說:“甭管她怎麽說,回去琢磨琢磨,明天咱就給速戰速決了。”
這天晚上,顧懷喻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劇本。
蘇傾燒了一壺水,給他倒了一杯放在桌子上,也坐下有條不紊地整理文件和工作計劃,堆成一疊,趴在桌上,睫毛搭下來,有些困了。
顧懷喻側眼看着,輕輕叫她:“蘇傾。”
蘇傾驚醒,起身走過來。
他攥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抱在腿上,蘇傾掙動了一下,他箍得更緊。她着急地說:“你不是在工作嗎。”
“別動。”他圈着她,翻了一頁劇本,上面用熒光筆畫得色彩斑斓,垂下眼,“就是在工作。”
蘇傾盯着那頁紙想了想:“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你說。”
蘇傾說:“我們以後在劇組,還像以前那樣行不行。”
顧懷喻淡淡地說:“以前什麽樣。”
“就像普通的經紀人和藝人那樣。”蘇傾眼裏閃出幾絲羞愧的惱意,“萬一別人看見,不好。”
他的手爬上來,揉弄她的耳垂,聽着她慌亂的呼吸聲,像絲縷纏綿的雲氣,心也有些亂了:“看見了,就坐實。”
他的吻越過長發印上後脖頸,嗅她頭發上的香氣,惡劣地問:“怎麽樣?”
微涼的唇貼在脖頸上,像花瓣滾落無數次的心悸,源源不斷地輻射周身,蘇傾的指尖無力地撓着桌子,急着下去。
顧懷喻把她往上抱了抱,理好她的頭發,不動她了:“陪我對個臺詞。”
蘇傾有些模糊的視線好半天才對焦在劇本的一個個螞蟻似的小字上,顧懷喻的指尖指着女皇塗紅的臺詞:“念這個。”
蘇傾逐字逐句仔細看了一遍。這場戲加在懷蓮剛剛臣服的時候,他在冬天大病一場,半夢半醒,發覺女皇靜坐在床邊守着他。
她依然威嚴,淡漠,心如明鏡:“懷蓮,離宮賜給你,你心裏還有什麽過不去?”
人在生病的時候格外脆弱。他有種錯覺,女皇早已看穿他一切的虛與委蛇,給他離宮,是無言的妥協,和無奈的讨好。
像嚴肅的父母,給哭鬧的小孩一顆糖。
“陛下。”他在高熱中胡言亂語,“我有兄弟姐妹,朋友愛人,我是一株有根的草。您是什麽?”
他仗着病呓尖刻地冷笑:“再貴的玉石也是一顆石頭,死的,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去,沒有心,永遠不明白。”
“……蘇傾?”顧懷喻的溫熱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竟然摸到一點冰涼。
蘇傾恍然清醒,剛才劇本上的無數小字,好像倏忽變成了無間地獄地面上方圓百裏閃爍着的小蟲。
邪神高居于上,空靈地念着屬于她的詛咒,無限幽冥,只有她,和過境的風。
她用手背冷靜地揩幹眼淚,把他的手指握住,慢慢從臉上移開,接着看劇本。
懷蓮覺得,他可能快要死了。這次撒瘋會觸怒女皇。可女皇真的像是石頭刻出的,仿佛沒聽見他說什麽,沒有絲毫表情地摸了摸他單薄的衣角:“難怪風寒。”
女皇立起來,靜默地走了。卻不知道經年累月,水滴石穿,再硬的石頭,擋不住一顆草籽的萌動。
劇本上沒臺詞了,顧懷喻卻還在念:“陛下。”
他緊緊摟着她的腰,蒼白的手輕輕撩開她的頭發,蠻橫地親吻她的耳垂和側臉:“陛下哭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