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點绛唇(十一)

明宴的袍角被風卷起, 地上零落的粉白色花瓣滾動, 院子裏齊齊跪着四個人,一個女孩子, 站成了一根僵硬的柱子,不安地絞着雙手。

這是荊月頭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夫君。他立在風中, 像一杆不動的旗, 沒甚表情地低頭注視着地上的人, 覆下的睫毛之下是蒼白的臉。

他一絲不笑, 壓得人喘不過氣。這是一座刻像, 是一尊邪神, 絕對不是一個丈夫。

俞西風的背壓得很低,幾乎趴在地上, 背上的劍柄高高地翹起。

得到訊息後,他追了轎,但隔得太遠,終究是被擋在一牆之外。

明宴開口了:“你跑哪裏去了?”

“大人, ”荊月顫抖着聲音,“他,他是同我……”

明宴眼角淩厲地掃來:“問你了?”

荊月噤了聲。

西風說:“屬下錯了, 請大人責罰。”

東風說:“他們裏應外合, 同時作難,我沒、沒反應過來,早知那姓宋的帶着家丁撒潑我就應該發現不對……”

明宴靜靜聽着,又似乎沒在聽:“我走的時候說什麽了?”

南風眼眶發赤, 拳頭緊緊握着:“大人,那宮裏來的嬷嬷一口一個反名扣在您頭上……”

“我是不是說‘看好夫人’?”明宴驟然爆發,一腳一個踹在肩上,四個少年被蹬了個仰翻,荊月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明宴沉着臉,“啪”地抖了抖衣襟,徑自進了屋,不消時出來,已換上一身猩紅,簪冠亮得刺目。

南風扶着肩膀爬起來,“大人可是要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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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宴側頭看他一眼,那眼神讓人觸之生寒:“蘇傾白伺候你們這些年。”

東風北風都膝行過來,北風說:“大人,帶我一起去吧,我們去把傾姐接回來。”

明宴淡道:“滾開。”他走到俞西風面前,越過他顫抖瘦削的肩膀,握住劍柄,“刷”地抽出了那把劍。

劍身出了鞘,滾下一溜寒光,劍尖兒上凝成一個刺目的光點。

四人慌忙撲到他腳下,明宴持着劍轉身,劍尖虛虛掃過他們的臉:“沒時間和你們糾纏。”

明宴提着劍走了。

南宮一共四道門,正東的安陽門,一向出入達官貴人的輿辇,兩側侍衛最會認人,最懂眼色。

遠遠見了大司空下馬,交換一下眼神,紛紛跑過來,跪成了一道人牆。為首的那個,目光落在他手持的那柄長劍上,抱拳行禮:“不可持銳器進宮。”

往常俞西風進出宮牆自若,他性情暴躁,削鐵如泥,與明宴是一對大小閻王,日日背着劍進宮,也無人敢攔。

但今次是不一樣的,安陽門口從四個侍衛變作了八個,個個身披鐵甲,築成一道銅牆鐵壁。

明宴低頭瞥了一眼劍,皮笑肉不笑:“這也可稱之為銳器。”

“請大司空勿要為難我們。”

“不為難。”他把劍尖擡起來,托在手心輕輕一拍,竟笑了一聲,“告訴陛下,臣給他獻刀來了。”

汗流似的水,從冒着白煙的堅冰上蜿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青銅鼎底,砸出悶重的回聲。

燕成堇站着,看着跪在長絨毛地毯上的影子。衣襟兩肩繡了蕭蕭竹葉,團簇着裝點着白皙的肩胛。

原來脫掉官袍的蘇傾是這樣的,淡青色穿在她身上,柔得像一縷煙霧。

喉嚨一陣發癢,他咳了兩聲,嗽聲中拉出肺中“嘶嘶”的嗡鳴,他愈加用力地咳,震得內髒發痛。

室內除了堅冰散發出的冷氣,還有濃郁的安神香,聞多了有些反胃。

“玩夠了麽?”他用拳抵着唇,聲音發悶。

蘇傾默着,手裏緊緊攥着一只團扇,扇面擱在她裙擺上,繡的是牡丹花。

她臉色淡淡的,近乎木然的松弛,好像丢了魂,不似從前那般謹小慎微的懼怕,也不再憂慮什麽。

他伸手去拿她膝上的扇子,她這才忽然有了反應,手一收,小孩搶奪玩具似的攥緊了,一雙眼睛裏有了鋒:“陛下。”

“你還知道孤是陛下。”燕成堇慘笑一聲,貼近她的臉。

蘇傾臉上的脂粉味極淡,聞着就像清晨裏盛着露水的花朵,他貪婪地嗅着那氣味,切齒道,“一走十餘天,你把孤當什麽了?”

蘇傾瞥着他,瞥見他額角綻放了蜘蛛網一樣的青筋,好像是讓人用彩墨畫這張蒼白陰柔的臉上似的。

燕成堇頭一次瞧見她不斂眸光地打量他,仿佛在觀賞一件不會動的物件,心裏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毛。

蘇傾在他面前一向很緊張,藏着那點小小心思,敬畏着,揣測着,那樣至少還是在他身上花了心血的。

可就像煮蚌似的,煮熟了,蚌死了,殼兒也就敞開了,死物就是這樣破罐破摔的。

他坐回塌上,披了兩層衣裳,仍然覺得陰冷。也許她是被他吓着了。

他努力戴上平靜的假面:“十日後就要帝後大婚,還是上些心吧。”

蘇傾瞧了他一眼,這一眼裏的不解,令他感到不妙,她雙手平舉,挂下寬袖來行了一拜禮,濃密的睫毛垂着:“臣不能與陛下成婚。”

他腦中“嗡”地一下,緊咬後齒,咬得腮幫子發酸,喝止從喉嚨裏滾出來:“怎麽?你不是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嗎?”

蘇傾細軟的聲音還在繼續着:“臣已嫁給大司空為妻。”

“誰說你嫁了人。”他揪扯着她的領子,把她拽起來,“那是明宴作死,挾持女官,故意挑釁王上,你是被迫的,是不是?”

蘇傾的睫毛動了一下,眼睛擡起來,比旁人都要微大一圈的瞳仁烏黑明豔:“不是,臣亦喜歡大司空。”

他的手松了一下,蘇傾站直了,纖細白皙的手整了整領子,眉宇間坦然如松風拂過:“臣與旁人已有夫妻之實,何以做一國王後?”

“你就非要說出來?”燕成堇的手顫着,仿佛被人左右開弓地抽了一個又一個耳光。他慢慢地、緩緩地坐下來,心仿佛被人捏着踏着,在胸腔裏跳得難受。

這種滋味,仿佛一樣珍愛器物,自己裂開一條縫,毀得面目全非,倒出來才發現裏面早被老鼠齧透了,守着供着的不過是個空殼子。

他的語氣變得喑啞:“真以為孤不敢殺你?”

蘇傾笑一笑,自她從尚儀局随明宴離開,就預料到有這一天。

但她知道燕成堇不會要她的命,他堅持娶她,總還顧及着她的命格。得鳳者得江山,信不信命,他都從來不拿運祚去賭。

“丞相府還未發喪,等消息穿出來,明宴鸩殺丞相,你以為王丞相的人會放過他?”他眼角的恨,化作一絲壓抑久了的快意,“跟孤作對,不會有好下場。”

蘇傾垂下眼:“陛下以為除掉了大司空就是好的麽?”

燕成堇眼裏帶着冷刃:“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他低着頭,手上拿起什麽東西,嘩啦啦地作響,再定睛看去,是一條鑄在牆壁裏的鎖鏈。

“以為明宴護得住你,你也太愚蠢了。”他撥弄着鎖鏈,“孤再給你個機會。”

“十日之後,帝後大婚如期舉行。在此之前……”他看向她掩在裙下的腳踝,混雜着憎惡和迷戀的矛盾,“你就住在孤的寝宮。”

蘇傾瞥了一眼那條鏈子,慢慢地跪伏下去:“王上的龍榻高貴,蘇傾不配。王上既想讓臣坐監牢,臣請下放暴室。”

“你——”

從那裏出來的,大多斷舌斷發,十指鮮血,即使如此,她也決不願睡在他的寝殿裏。

蘇傾從懷裏取出了尚儀木印擺在地上,利落地磕了頭。

“王上!”外面的人推開門,匆匆來禀,“大司空在安陽門大開殺戒,那邊頂不住了。”

燕成堇的臉色由白轉青,話語是從齒縫裏一字一字擠出來的:“他是想反了麽?”

他從塌上站起來,攏好衣裳,目光冷冷地掃過蘇傾的臉:“遂了蘇尚儀的意,來人。”

宮人打着燈籠在前,蘇傾腕上戴着枷鎖,鐵鏈很重,直往下墜着。

天晚了,她讓四個人送着,從一條狹道轉了另一條狹道。

暴室裏常年彌漫着潮濕毛躁的血腥味,隔着厚重的慘白的牆壁,帶着回聲的哭叫凄厲,不斷撕扯着人的頭皮。

一直走到了盡頭,宮人在一串鑰匙中找了一把,吱吱呀呀地扭開了一間牢門,發黴的稻草的味道撲面而來。

高窗射出一道慘白的日光,凝成方形的光柱,斜射進來。

竟還是個單間。

“尚儀進去吧。”她背後給人一推,鐵門吱呀一聲關上。

腳下是墊得厚厚的稻草,像是踩在了地毯上,她扭過身,門外還有一盞燈籠停着,沒有随大家走。

帶兜帽的身影站着,同看守低語什麽,燈籠把欄杆一道一道的影子散亂地投射在她身上。

蘇傾慢慢走過去,手指抓住了欄杆。打燈籠的女子把兜帽摘下,也靠近了她。

“陸尚儀。”

陸宜人的燈籠擡起來,照着她蒼白的臉:“你還笑得出?”她皺着眉,聲音壓低,“要走就走遠些,還回來做什麽。”

蘇傾坐在草堆上,抱着膝,下巴頂在膝蓋上,一雙烏黑眼睛凝視着她,慢慢地說:“鋪了這麽多草,累不累?”

陸宜人拿她沒辦法:“哪用我親自動手?”

她四下打量着,這裏又潮又熱,草裏不知有沒有虱子,看在她脖頸上雪白的皮膚,馬上有了兩個紅點,就讓人擔心這具身子熬不熬得過夜。

她雙手握着欄杆,一雙眼定定地望着她:“挺好,我廢了好大氣力才将你挪動到這裏,你可珍惜。王上消氣也就是這幾日,再苦再難也就熬幾日,明白麽?”

蘇傾笑笑:“多謝你。”

陸宜人看了看她,點了一下頭,戴上兜帽要走。蘇傾叫住了她:“陸尚儀可以把這盞燈留給我嗎?”

陸宜人回過頭,燈籠的暖黃的光落在她癡惘的黑眼珠裏,生生不息地跳動。

蘇傾守着斜放在地上的小燈籠過了半夜,脊背靠着牆壁。

她明白陸宜人的意思。她受過真金墜腹之痛,見過一個替她躍了橋的春纖。死多麽容易,一片刻的事,活着卻要熬幾十年。

手指頭摸着裙上繡着的竹葉子,明宴備了一櫃子的衣裳,夏天的裙子,她還沒有穿完。

什麽細小的東西爬上她的小腿,癢癢的,她拉開裙擺,是一只螞蟻。

螞蟻向上爬,忽而一束藍光落在它身上,它像是被燙到似的掙紮起來,從她腿上掉了下去,她伸手接了一下,發覺自己胸前的圓環正在發光。

那光越來越熾烈,燙得她禁不住把它拉離胸口。

一道熾烈的光籠罩了她,她伸手遮了一下眼睛,耀眼的藍光落在了手背上。

男人的聲音帶着重重回響,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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