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點绛唇(十二)
“蘇氏。”
蘇傾怔了一下, 手腕一點點移開, 一片如霜月色落在厚厚的稻草上。但她知道那不是月光,高窗外只有濃墨似的黑。
她頸上的圓環橫平地漂浮在面前, 裏面藍色的液體從頂端反複沖至另一端,像有人拿着藍色的筆畫滿整個圓, 清空, 再畫滿。
她覺得這幅畫面像什麽, 一時卻想不起來。
“您曾說這是法器。”她專注地看着它, “它現在可是醒了?”
邪神從未在她面前現身, 聲音只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距離她跪在無間地獄的那一日, 已有不知多少年,若不是這一聲“蘇氏”, 她差點忘記自己是道漂泊亡魂。
“醒?”邪神冷笑,“那還差得遠。”
蘇傾有些慌張,不知道是什麽引得邪神降臨于小世界。
那聲音不疾不徐:“幽冥鬼差,一百年休息一次, 你既不休息,依照規矩,當予一次獎勵。你可有什麽願望?”
蘇傾福了福:“多謝尊神關照, 民女想求您告訴我……”她擡起眼, 看着虛空中的亮光,“小世界裏這些女子,同我是什麽關系。”
世界之大,河間蘇傾, 死後才知地獄有幽冥。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冥冥中似曾相識。
她的呼吸顫抖着,邪神靜默數秒,徐徐開口,似是不悅她的發問:“小聰明。”
“身處局中,何必窺得全盤?時機到了,你自然知曉。”
他停頓一下,譏笑道:“逆天改命,可不是要你改進牢獄之中的。”
蘇傾手心冒了冷汗。面前忽地落下什麽東西,砸在稻草堆上彈了一下,蘇傾拿起來,吃了一驚,竟是她上一世的手機,屏幕正閃爍着,顯示有電話接入。只是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屏上仿佛籠罩了一層霧。
邪神道:“你既不說,便只好從轉世中随機抽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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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傾顫抖着手指按了接聽,将聽筒貼在耳邊,那邊清晰地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淡淡的:“定妝沒拍完,別等我了,睡吧。”
蘇傾像啞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上一世,一天早上起床,手機上發現一條淩晨兩點同顧懷喻的,二十秒的通話記錄,可是她前一夜趴在沙發上睡了,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打過這通電話。
告訴他的時候,他笑着親親她的頰,“睡糊塗了麽,你還說給我留了燈,讓我早點回來。”
“蘇傾?”
電話那端的顧懷喻叫了一聲。
蘇傾沉默一會兒,垂下眼,柔和道:“早點回來,我給你留了燈。”
他的聲音裏帶上了笑意:“好。挂了?”
她笑笑:“嗯。”
電話嘟嘟地挂斷了。
蘇傾仍将聽筒貼在耳邊,似乎還沉浸在電話中發怔,不一會兒,聽筒裏又傳來了聲音,呼呼的,咧咧作響,似乎是風。
“我在江浦大橋上。”聲音在風中時斷時續的,一個冷清的少年的聲音,傲氣又好聽的首都腔調,“下面是江,你在哪兒呢?”
橋上間或飛馳而過一輛車,引擎聲“呼”的一聲又遠及近,又變遠,他逆風走着,似有些火了:“沒死說句話,蘇傾。”
“我……”她開了口,不知道該同這不認識的人怎麽說,她一出聲,對面馬上安靜下來,急促的呼吸的聲音,暗示他在懸着心等。
“我在的。”她的睫毛顫着,“風這麽大,回去吧。”
他“呵”地發出氣聲,像是對她說的不屑一顧,隔了一會兒,聲音放輕而平靜,像是被擺順了捋平了:“衣服多穿點,外邊兒冷。”
電話再度挂斷了。
不一會兒有了第三個聲音,沒有了風,也沒有了嘈雜。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低念數字“一百四十四”,停了一會兒,他平靜地說:“早上好。”
蘇傾說:“早上……”
他徑自繼續:“今天下雨了。”
播報員一樣平穩而寂寞的語氣。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一次與前兩次都不一樣,電話那頭是聽不見她說話的。
她靜靜地等着聽,可是等了好半天,他也沒有再開口,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警告的“嘟——”,随後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她晃了一下神,所有的手裏抓着的電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那枚冰涼的圓環,細細的鏈子垂在她肩頭。
晨曦的光透過高窗照進來,斜着投在刷得慘白的牆壁上,牆角結了兩張蜘蛛網,挂着厚厚一層灰。
蘇傾茫然睜開眼睛往外看,昨夜裏陸宜人留下的那盞燈早就熄滅了,斜斜擺在地上。
外面有了許多的聲音,雀鳥的叫,暴室裏遠遠傳來的日以夜繼的哭喊和慘叫也如驚蟄,蠢蠢欲動冒了頭。
她撩開裙角,小腿上讓跳蚤咬了成片細細密密的紅點,手摸着又癢又痛。
她摸了摸到胸前的圓環,有些不确定邪神降臨到底是不是夢。
外面騷動起來,似乎有人進來,又有很多人簇擁和勸阻,最後一名獄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用鑰匙串用力拍了拍鐵籠似的牢門,發出嘩啦嘩啦的巨響,是對她的震懾和警告。
“蘇氏快起來,王上來了!”
晨曦之光是清淡的鵝黃,燕成堇的繡靴,停在鐵欄杆外面:“下去吧。”
蘇傾慢吞吞地從草垛上起身,撣了撣衣裙,從容見禮。
燕成堇披了一件繡仙鶴的黑色大氅,一針一線都新得硬挺。大氅略有些大,顯出他格外的陰鸷與瘦削。
他不說話,只是盯着蘇傾看。昨日穿得那青色裙,裙角竹葉上面染了灰漬,她仍跪着,頸上四五個紅點格外顯眼。
這三年,吃的穿的,給她的都是頭一份,他待她這般的好,處處為她想着,南國上下,誰能有這樣的殊榮,她是怎麽待他的?
“想不想知道你的大人怎麽沒來接你。”
蘇傾垂眼不語。
燕成堇掀起眼皮:“怎麽不說話了?”
蘇傾道:“王上說笑了。大司空為人臣,當遵君令。”
燕成堇冷笑一聲:“原來你也知道誰是君,誰為臣。”他拍拍袖子,稀疏的光線落在他微凹的兩頰上,病态的蒼白。
“孤背後有整個內苑禁軍,他們只會拱衛一個王上。孤不許他進宮,他就進不了宮。若是硬要闖進來,那就是謀反。”
“明宴他孬,不敢說出那個字,只得灰溜溜退出去。”
蘇傾無聲地笑笑。燕成堇那雙微微女氣的眼睛,馬上捕捉到這個帶着憐憫的表情,臉色沉下去:“你笑什麽。”
蘇傾說:“臣說大司空忠義,陛下從來只當反話聽。”她靜靜道,“大司空若不是恪守綱常,早幾年新朝未穩,陛下羽翼未豐,便該動了手。”
燕成堇臉上呈現出病态的潮紅,似乎一口血上了頭,頸上青筋暴出:“你也這麽說,連你也這麽說——”
“忠義,”他切齒道,“忠義之人,會讓孤在他陰影之下惶惶不可終日,一次登基淪為天下笑柄整整五年?”
“可是,陛下。”蘇傾靜靜答,“那日若無大司空,您可當得了這個王上?”
燕成堇的手指顫抖起來。蘇傾跪着說:“明大人行事乖戾,但總算功過相抵。大司空本無反心,逼反了他,對陛下有什麽好處?”
半晌,他慘笑一聲:“總算說出心裏話了,蘇尚儀?”
他眼神複雜地端詳她的臉,“這些年來,在孤的身邊殚精竭慮,為心愛之人綢缪,真是辛苦了。”
蘇傾注視着他,那雙眼睛烏黑:“可王上待臣,也不過逢場做戲。一枚白棋已輸給王上,臣願賭服輸。”
燕成堇讓她的話噎了一下。
那一年新君根基不穩,而大司空如日中天,沒有任何一個王上受過這樣屈辱,一舉一動都仰人鼻息,諸臣畏權臣而輕君上,少年新君,如同架上傀儡。
民間流傳小兒歌謠,世上可無真龍,不能少了太陽。
那一年他夜以繼日地讀書練劍,恨不得一夜之間長大,劈開擋在眼前的太陽。
他想了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再好的方法,都需要積累和蟄伏。
明宴雷厲風行,獨來獨往,朝堂之上無從下手。
他也是後來才聽說,明宴無父無母,沒有手足,明府裏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讓他捧若掌上明珠。
他換了便裝,裝作沒帶錢的模樣,在集市上徘徊,終于在第三天等到了她,花骨朵一樣的女孩穿着藤蘿衫裙,挽着籃子,眼睛裏是他最憎惡的、常年被保護的柔軟的天真。
她在街邊請他吃了一碗豆腐花,袖口滑落下來,在肘部堆成一朵紗花,寶石樣的黑眼睛望着他,專注地聽他說話。
他沒有費什麽力氣,幾句甜言蜜語,相思傾慕,就将她的魂勾走了。
總歸是有一點快意——明宴奪去了他的,他也讓他嘗嘗處處掣肘的滋味。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看見鈎的魚兒,是自願咬了鈎,用那種近乎愚蠢的天真熱忱,把自己化作籌碼,擺在君臣對壘的天平上。
原來,她比想象中聰明。
可是,究竟什麽時候對她有了感情?
也許是看着她矛盾地打轉,讓他感受到了一點樂趣。
也許是南宮裏頭,實在過于寂寞。
他咳嗽起來,拿拳頭抵着唇,青筋一跳一跳。
好半天才笑着,眼中悲涼:“你們個個圍着明宴,竟無一人真心待孤。”
蘇傾擡眼望向他,輕輕道:“陛下,明宴的養父,是先帝太傅,路斛路大人。”
“王上覺得人人心思各異,可明大人和我們明府所有人,全是為了南宮和王上活着。”
燕成堇茫然看着角落裏的蜘蛛網。路斛麽?
他很小的時候,父王曾經告訴他,那是一等一的良師,等他長大了,若路大人不致仕,還要給他做太子太傅。
可是這個本該教他的人,轉而教養了明宴。一面未見的情分,怎麽可能比得過朝夕相處十幾年?
他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出暴室,繡仙鶴的大氅擺着,似乎已轉陰鸷于一片頹然。
牆壁裏的潮氣透骨,蘇傾背後的衣服一直濕着。當夜發起高燒來。
陸宜人送來的一碗水見了底,她感到身上發冷,抱緊膝蓋,坐在草堆上縮成一團,幾不可見地抖着。
迷迷糊糊中,聽到幾聲布谷鳥的啁啾,她的眼睛微眯,遲緩地艱難地擡起長睫。
高窗外面傳來窸窣響動,不多時,好幾塊牆皮撲簌簌滾落而下,高窗上,嬰兒小臂粗的鐵欄杆,竟生生讓人扭出個豁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