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點绛唇(十三)
塊塊碎磚雨點般砸在地上, 騰起雲霧似的粉塵, 但因地上鋪着厚厚的稻草,沒有發出多少響聲, 倒是空中有一陣蝙蝠拍翅的風聲。
有一股新鮮的風進來了,蘇傾抱着膝, 着繡鞋的腳縮了縮, 她的脊背一直緊緊靠在那面牆, 仿佛這牢房統共只有那麽小。
一雙手輕輕落在她發頂上, 觸了一下, 随即這道風近了, 帶着涼氣的沉水香入鼻,他蹲下來, 撩開她的裙角。
欄杆外一點搖曳的黯淡燭光晃動,小腿上入眼一片紅疹子,蘇傾動也未動,許久才有些遲鈍地抓緊了裙子, 聲音小小的:“大人?”
明宴的手貼在她額頭上,幹燥冰涼的觸感。随即他的手移開,似是躁了, 手指在她腮邊一捏, 扭開口的水囊遞到她唇邊,慢慢喂了幾口。
冰涼的甘霖入腹,馬上給身體裏幹蒸的火氣绛了溫,蘇傾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幾口, 他把水囊移開:“歇歇。”
高窗上的碎磚仍往下落,鐵柱之下讓人掏出個大洞來,外面的月色潑在稻草堆上,鑿子鈎子篤篤的聲音悶響,外面飄來一絲“夢浮生”的味道,獄卒還在深夢中,牢門之外一片寧靜祥和。
明宴把披風解了,平平鋪在地上,手伸過她膝彎,将她攔腰抱上去。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明宴的臉似乎沉着。緊繃的惴惴不安的精神一松弛,身體也軟了。
蘇傾兩日沾了幾星水米,衣裳腰都寬了,胯骨硌人,身上的熱度隔着裙子燙着他的手,她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糊塗了,手攥着他的袖口。
明宴的手輕勾着她頰邊發絲,一根一根理到了耳後,像是在精心整理一尊塑像,蘇傾任他觸碰着,偶爾把溫熱的頰轉着,貼一貼他的手指。
明宴的手指凝住了,似乎借着昏暗的光端詳她,她什麽也不問,聲音小得如同乖巧的孩童想讨糖又不敢開口的呓語:“大人抱抱我……”
“……”他伸臂将她抱進懷裏,手壓在她脊背上上下摩挲,似乎在壓抑些什麽,平平道:“這就出去了。”
蘇傾在他繡着麒麟的肩頭上露出一雙眼睛,好半天才凝神,眼珠遲鈍地轉了轉:“大人在外面,遇到了攔你的人嗎?”
明宴拍拍她的背:“沒有。”
她忙道:“恐怕今天走不得。”
暴室為防宮人越獄,都有重兵把守,平均百步一崗,要是暢通無阻,只怕事出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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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要起身,明宴壓着她的脊背,将她扣在懷裏,擡眼看着牢獄慘白牆壁,許久才淡道:“自己讨的,多受一會兒。”
蘇傾讓他抱着,出了一額頭虛汗,慢慢地精神不濟,眼皮兒發沉,明宴這時将她放開,擡着她下颌,低頭碰了碰她的嘴唇,随即加重力道碾磨舔舐:“我說能走就能走。”
蘇傾正燒着,抓着他的衣襟,檀口輕而易舉地讓他撬開,渾渾噩噩地給他欺負了個遍,眼裏的濕意越發朦胧,她輕輕笑一下:“那走吧。”
明宴托着她的臉,低頭看她,似乎生了幾分興趣:“真的?”
蘇傾極認真地點了一下頭,黑暗中瞳孔大了一輪,愈加烏黑透亮:“真的,我也不想在這裏呆。”
即便燕成堇放空城計設了埋伏,內苑禁軍侯在外面等,哪怕被射成個刺猬——從前燕成堇就是那樣對待背叛他的宮人。她又不怕死,前路往左抑或往右,只是她願意,她想。
明宴笑了一聲,低頭慢慢将她的裙子挽起來,推着她的膝蓋,讓她坐着曲起腿,瑩潤的小腿肚和大腿根上成片的密密紅點,他用手摸了一下,很快便喚起了遺忘已久的瘙癢,蘇傾的腿抖了一下。
明宴固住她的膝蓋,聽語氣似乎是恨她:“這麽厚的草,就往一個姿勢坐着,不知道動一動。”
他從袖裏抓出一把馬齒苋的葉子,揉碎了擦上去,摸到了腿根,蘇傾的裙子一下子放下來,簾幕似的蓋住了他的手,落花似的掃過他的手背,她的耳根通紅,柔聲道:“大人給我吧。”
明宴有些不快,但更多的是好笑,擡頭睨着她,拉長了調子:“給你?”
蘇傾停頓一下,白皙的手心執拗地伸出來:“葉子。”
明宴不再拿她取笑,抓了一把葉子放在她掌心,看着她用裙子遮着,邊擦邊同他搭話:“大人怎麽知道這個?”
明宴哼笑一聲:“我兒時混于市井,什麽沒受過。”
蘇傾擡起烏黑的眼睛望着他,眸中含有溫柔的憫然之意。
他冷不丁伸手,再度撫向她的額頭,觸了觸那燙手的溫度,讓蘇傾閉上那一雙眼睛,睫毛徐徐顫動起來:“府裏養你七年,讓你遭過這個?”他的語氣陰沉下來,如同山雨欲來,“燕成堇合該千刀萬剮了。”
今次他提起王上,毫無尊敬之意,聽來令人頭皮發麻。一個黑影從高窗上那個洞口躍進來,明宴聽聞風聲,抓住她的手臂一拉,放下裙擺遮嚴她的雙腿。
那人屈膝輕盈地落了地,是背着劍的俞西風,遠遠地望了一眼蘇傾:“大人,時間差不多了。”
“出去罷。”
西風悶悶的,又敏捷地從那洞中鑽了出去,背上伸出的劍柄挂在洞壁上,險些将他挂得跌回牢中,蘇傾無聲地顯了笑渦,西風倏地回過頭,臉上又紅又白的,滿心愧疚都變作惱怒:“你笑什麽!”
明宴蹙眉,一顆碎石頭“啪”地打到西風腰上。
西風恨恨落了地,碎轉又落了兩塊,揚塵四起。蘇傾慢吞吞理好衣擺,又正了正發髻,明宴拉着她走到窗邊,托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蘇傾撐着洞口,緊張的手心滿是汗水,手臂酸軟,一時使不上力氣,明宴貼在她身後笑笑:“別急,我抱得動。”
他将她向上一擡,騰了一只手,手掌從底下托住她的鞋底:“踩實了。”
蘇傾額上生了一層密密的熱汗,讓風一吹一陣涼,北風從牆上挂錨下來,朝她伸手:“傾姐抱着我。”
蘇傾抓住了他的手,咬着牙爬過了暴室的高窗,蕩在了空中慢慢落了地,天幕上懸着一輪彎月,倒映在廣闊的湖面上,宮中已宵禁,四面只餘一片長鳴。
北風拉着她上下打量,俞西風抱懷站着,斜着眼遠遠地看:“傾姐,王上沒有難為你吧。”
蘇傾搖搖頭。明宴像一道虛影躍了出來,拍拍袖口。蘇傾問:“大人,我可踩疼了你?”
明宴看了一眼手掌,拿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掌心,聞言笑一聲:“踩疼了如何。”
蘇傾慌張走過來看,臉頰因高熱而泛着微紅,讓他一拉拉到了身側,聲音已放低了:“走得了?我背着你走。”
北風說:“大人,我來背傾姐吧。”
俞西風也忙道:“我也可以。”
蘇傾看了看四周,宮殿檐角翹着,懸着的風鈴蕩着,一陣清脆的歌聲。她猜想自己不能走得慢了:“我能走快的。”
明宴置若罔聞,将她一拉甩上了背,“西風北風開路。”
二人臉色異常嚴肅,紛紛回過頭去:“是。”
明宴将她托起來,拍拍她垂下的纖細的胳膊:“摟着。”
蘇傾摟緊他的脖子,他頭上簪冠和黑發都在眼前,明宴背着她走着,忽而拍拍她的臀,低聲道:“倒是忘了,剛才給這裏擦過草葉沒有?”
蘇傾頰上一片緋紅:“可沒有被咬。”
明宴笑一聲:“胡說。”
“真的。”她紅着耳根,一板一眼解釋,“我一直坐着的,小蟲子都爬不進去。”
明宴不作聲了,半晌才笑:“回去看看再信你。”
蘇傾着急地掙紮了一下,明宴将她膝下勒緊,淡道:“可別動。”
一路上沿着蜿蜒的泰澤湖穿越內苑,宮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着泛着亮光的青石地面,西風北風的影子落在後面,風吹來,池中荷葉相碰,發出窸窣響聲。再向前就是安定門。
蘇傾鼻尖裏嗅到一股淡淡的鐵鏽味,撒了手一摸,明宴肩上洇出血漬來,染烏了刺繡麒麟,她摸到了一手黏膩,聲音都發慌了:“大人……”
明宴說:“摟好。”月色照着他的玉冠上繁複的刻紋,他的聲音平靜,“我自己弄的。”
蘇傾默了片刻,擡眼望向前方,轉過拐角就是安遠門了。明宴散漫道:“背誓的代價而已。”
蘇傾不作聲了。她隐約知道老頭兒死之前給明宴留了什麽遺言,到底是将他一手養大的恩人,明宴外表無情,骨子裏卻是個極重情的人,死人的承諾,他更不會違背。
老頭一生為了南國皇室鞠躬盡瘁,明宴是他鍛出的一柄破雲利器,曾經力挽狂瀾拱衛了皇室的血脈,可過于銳利,到底讓他放心不下,須得用什麽辦法攔住了他。
她只看着,手不敢碰那處:“拿什麽弄的,疼麽?”
明宴散漫地看着虛空中晃動的樹影,只緩聲道:“你不要怕。”
蘇傾點一下頭:“我不怕。”她忽地想到什麽,“上一次發現大人有根白發,不知現在還有沒有,若是找到了,幫。”
她的手輕輕撥了一下他鐵石般的黑發,不過短短數日分別,赫然在黑發底下發現了數十根銀絲,吃了一驚:“怎麽添了這麽多。”
明宴貓一樣的瞳孔閃着微光,面頰繃着,颠了一下她,颠得她伸手驚慌地去摟他脖頸:“蘇傾傾,你話也太多。”
城門向外慢慢推開,發出“吱呀”的鈍重聲音,門外候着東風南風,和大司空的三支精銳衛隊,可是更遠的地方,無數影子和光點,隔岸星火點點冒出來,宛若一道銀河,那是禁軍手上的火把。
西風與南風都倒退一步,繃着聲音:“大人,這個人數,恐不止是禁軍。”
“大司空別來無恙。”那邊為首的人騎在馬上,遠遠笑着招呼,“鸩殺我岳丈的仇先放一放,深夜染指王後這一條,便夠你死罪。我早說過,十二衛永遠是的
俞西風拔劍,脖子上青筋暴出,“姓宋的怎麽也偏偏趕着今日。”
蘇傾看着那片鬼魅似的陰影,難怪王上放手将十二衛劃給了王丞相,當初只以為是挑撥丞相與大司空的關系,好坐收漁利,現在想來,原來宋都統早就暗中投了王上。
讓王丞相壓着,他永遠得給人鞍前馬後地當孝子,現在王丞相死了,他才好将權柄盡數攬入懷中,背靠更大的樹粉墨登場。
明宴托起她的兩膝,放在他腰側一按,伸手“唰”地抽出俞西風背上寶劍,在手中拂了拂劍鋒,側頭對她輕道:“可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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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我寫得實在太慢了【嘆一口氣】抽20個道歉紅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