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點绛唇(十四)
遠處無數的火把炙烤着漆黑的夜, 那邊的人是發紅的, 近處的衛隊卻如同冷鐵鑄就的兵馬,沒在黑暗裏。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誓死護衛大司空”, 原本沉默的衛隊,忽然震天動地吶喊起來:“誓死護衛大司空——”
喊聲在夜色中蕩出雷霆般的陣陣回響。
這是明宴的親衛, 不多不少三千人, 是他精挑細選出的骁勇之士。宋都統的馬似乎被這一片雷驚退了半步, 他勒住馬繩, 隔空喊來:“大司空可是要反?”
明宴避說:“宋都統若不擋我的路, 我的親衛如何會難為你。”
宋都統一聲冷笑:“大司空夜半挾持王後出宮, 我若不攔,至王上于何地?”
明宴用袍角慢慢拭了拭鋒:“宋都統說笑, 我南國哪有王後,一國王後,又怎麽會囚于暴室?”
“詭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
明宴慢慢擡頭, 眸色驚天動地的亮,像破雲而出的閃電:“我帶人來是反,宋都統帶重兵夜現宮門之外, 又是做什麽?”
宋都統見始終無法激怒對面的人, 背後出了一身熱汗。
他不善丹田發聲,嗓子有些發痛了:“那自然是……”
後半句話在空中破了音,就仿佛跑步沒剎住力向前撲倒一樣,但他明白沒有退路了。
明宴緊繃的身影釘在對面的土地上, 像插在土裏的嗡嗡作響的邪劍,會橫着過來割裂他的喉管。
肩膀讓人拍了一下,身旁一陣騷動,着铠甲的将士們紛紛低頭。
燕成堇的黑色大氅在空中翻飛,獵獵作響,他掩在一身黑中,墳墓裏爬出來似的蒼白瘦削:“是孤的意思。”
王上慢慢地策馬過來同他并肩,一行衛隊匆匆出列,擋在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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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之下,宋都統注意到燕成堇臉上、頸上都是虛汗,仿佛浸了水似的濕漉漉,偏生眼睛閃動着火焰似的光芒,一瞬間讓人想到了綠眼睛的豹子:“王上,您還是——”
燕成堇沒聽到似的,直往對岸看去:“反臣明宴,殺。罪女蘇氏,必然活捉。”
“領命!”
那邊的聲音如同一道悶雷砸下,“轟”地一聲。
東風和西風慢慢擋在明宴面前,眼看着那邊黑壓壓的人如潮水湧過來,衛隊也策馬向前奔去,不出片刻,短兵相接的金屬聲便從最前頭傳出來,混亂摩擦着,咯吱刺耳。
馬的嘶鳴和人的喊聲交織成一片。
天上的月牙冷冷地挂着,明宴側頭,蘇傾見他睫下的眼裏似乎變作獸類的猩紅,他把劍握緊,聲音都仿佛動物胸腔裏嗚嚕的滾動:“不許放手。”
蘇傾摟得更緊一些,手和腿都發酸:“好。”
明宴得了她的回答,驀然向前動了,風呼呼地從她耳邊掠過。
黑色的一騎迎面趕來,東風西風手上的長矛揮出去了,那人卻從他們身邊打了個圈,繞了回去,遠遠喊了一句:“明大人,最後一次。”
東風西風對視一眼,眸中皆有驚喜之色。
十二衛隸屬于外城禁軍,是明宴舊部,裏面有不少他兒時玩伴,提攜過的後輩。王命不可違,他們只好對着衛隊發難,默不作聲地給明宴放水。
明宴一腳踹在西風腰上,切齒道:“看哪兒呢——”
俞西風臉色一變,長矛橫出去,猛地穿透了一人之腹。身旁掠過無數道虛影,刀兵的嗡鳴聲灌入蘇傾的耳朵。
內苑禁軍原本被王丞相控制,丞相死後徹底被燕成堇收回。明宴三千衛隊擋不住五千的內苑禁軍,轉瞬之間便有數個策馬飛馳而來,欲取大司空首級。
明宴手中長劍削鐵如泥,“噗嗤”一劃便能将人截作兩半,熱血噴湧而出,下半身仍騎在馬上飛奔,上半身咕嚕嚕地栽倒下來。蘇傾感覺到他的脊背緊繃着,變得像烙鐵一般滾燙,他眼角帶着血絲,側頭,聲音卻柔:“閉眼。”
她閉着眼睛,高熱致使兩耳嗡鳴,安靜地聽着眼前的風聲。
劍是一種優美的武器,于空中翻飛便可成舞。但此刻在明宴手裏,變作殺戮的利器。
劍嘯聲如尖銳的鶴唳,急促地割碎了風,他不戳刺,只用快速的開膛破肚的劈砍,鮮血不斷“嘩啦、嘩啦”地噴湧而出。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抓住了她的衣領,下一刻劍光一閃,一陣涼風吹過她的脖頸,那只手馬上就從她身上滾落下去。
南風、北風貼在她身後,急促地呼吸着,瞪着周圍的人,臉上都挂了幾道血痕。俞西風和東風走在前。
蝗蟲似的點點攢動的人頭中,六個人凝成一個點,慢慢地向前移動着,最顯眼的是蘇傾身上的淡青色裙,明府的女孩子在最中間,像鮮亮的一點花心。是明府不能沾血的旗幟。
俞西風一聲悶哼,被刺入手臂的長矛掼倒,倒了一個西風便是開了個缺口,無數人朝着這個缺口攻來,西風咬緊齒根抵着矛,慢慢暴出了青筋。
明宴的劍帶着兜頭蓋臉的風,猛揮過來,拿矛的人從馬上翻下,西風驟然松了勁,躺在地上,劇痛後知後覺襲來。
他這輩子沒有這麽痛過,無聲地露出了掙紮的神色。明宴的靴子尖抵着他的腰,往起意低頭斥道:“起來!”
刀徑直襲來,一片雪亮的光,蘇傾的眼皮跳了一下,驀然睜開眼,刀已“嗤”地沒入明宴肩膀,血濺在她胳膊上。她的手指猛地痙攣起來,剎那間涼透後輩。
明宴一聲不吭,左手握住了刀柄,瞳孔壓在上目線上,縮成小小的一點。
他咬着牙,竟然反手壓着刀,慢慢拔了出來,“唰”帶出一道噴射的鮮血。
揮刀的侍衛禁衛被熱血賤了一臉,駭得怔在原地,馬上讓他以那柄刀削去了首級。
明宴像是鐵鑄兵人,又向前突圍數步,燕成堇坐在重重護衛之後,手緊握成拳:“還不快些!”
又一輪拼殺聲如浪潮翻湧而起,明宴右手持劍,左手拿刀,前襟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
蘇傾手底下濕漉漉的一片,下颌貼住他的耳尖:“大人。”
“嗯。”
“大人。”
明宴的雙眸眯了一下:“再叫一聲。”
“大人。”
明宴咬牙,将俞西風領子向前一拎,瞬間又向前四五步,忽而一陣清脆的黃鹂鳴聲,在一片混亂響起,啁啾宛轉,拖出清脆的回聲。
不,如果真是鳥鳴,早就掩蓋在風聲之下。
那是人以口技模仿黃鹂發出來的聲音。
轉瞬間铠甲嘩啦相互碰撞,正與明宴拼殺的轉身,散布在各地的禁衛軍反戈,都同時湧向一個地方。
宋都統低頭,失神地看向将他圍攏一周的無數把長矛,像綻開的無數花瓣:“你們——”
明宴的衛隊從四面湧出,将坐于馬上的燕成堇圍得水洩不通。燕成堇握着缰繩的手哆嗦着,越過諸人直直看向明宴,啞着嗓子道:“內苑禁衛軍何在?”
沒有人答他,人人都只看着手上的矛,矛就立在王上喉管前,十二衛不敢輕舉妄動。
鮮血在地上流淌着,風中又只剩下蟲鳴的聲音。清寒的月色下,一架吱呀作響的輪椅慢慢地轉動至戰場中。
輪椅上的老人膝上蓋着栗色錦被,被子表面簌簌抖動着,他口鼻歪斜,腦袋将搖未搖地晃動,枯瘦的手臂不住地轉動着輪椅,吱呀——吱呀。
宋都統的眼睛幾乎瞪出血絲來,燕成堇握着缰繩的手也在顫動。難怪呼不動內苑禁軍,原來這股力量,從來就沒屬于過他。
明宴笑了一笑,劍尖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陛下不等人死透了就來攬權,未免過于心焦。”
他的手放在輪椅上輕輕一推,祝目光如蛇的老丞相一臂之力,将他送到了宋都統面前,臉還朝着王上,“誰告訴您王丞相死了?”
燕成堇頭上虛汗滾滾,一遍又一遍的冷熱交替着:“你們,你們不是……”
“勢同水火,難道就不能合作了?”
燕成堇冷笑一聲,仰頭看着明宴:“大司空與丞相不睦,素來針鋒相對……一個狹道,兩頂轎子不可一前一後,為此擴充了宮道……丞相奪十二衛軍權,大司空怒而鞭笞下人,一日殺數人,要将丞相碎屍萬段……原來都是裝出來的?”
明宴笑道:“王上的眼線該換了。”
他的笑容慢慢斂去,擡起臉,黑暗中的俊容泡在血漬裏,擡袖一點點将臉上血污拭去,現出從未有過的陰沉來:“臣虛長陛下十一歲,丞相長陛下四十歲,陛下尚年幼,最好不要自作聰明。”
暗衛闖入房間那一日,明宴親自前往丞相府,從後窗翻入時,屋裏只躺着王丞相一人,面如金紙,襟下滿是吐出的穢物血污。
傳說中的郎中與女婿皆不在,他行至榻前,捏了把王丞相的脈,本以為死透了的老頭,赫然睜開眼睛,一把反抓住他的手腕。
深陷于眼窩中的眼,死死瞪着他:“救……救我……”
王丞相未死,但已與死無異。
何其可笑,歡聲笑語、其樂融融的自家府裏,王丞相已讓親近之人下毒暗害,能相信的只剩一個平日裏的政敵。
明宴冷笑,從懷裏慢慢掏出一只挂着流蘇的青銅令牌,在他面前戲耍地晃一晃。
丞相艱難地看着他,亦抖着手從袖中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