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點绛唇(十五)

兩塊南君令在空中遙遙相對, 老人的臉慢慢扭曲起來, 嗬嗬地露出一個猙獰的笑。

生長在兩股力量夾縫中的王上今年十七歲了。

當他不再面紅耳赤地同臣下争辯,而學會用示弱僞裝自己的時候, 他就成長為了可怕的第三種力量。

他不會身先士卒,而是躲在兩股力量身後, 煽動鹬蚌相争。

明宴甚至有些贊賞燕成堇的心思缜密了。

倘若他能早點獨當一面, 不至于讓他代掌大權這些年。

王丞相的手哆嗦着, 南君令從掌心掉下來, 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因為中毒的緣故, 他口鼻中再度湧出黑色的血污:“我若死了……你也必死。”

明宴貓下腰, 将南君令慢慢拾起來,擡頭的瞬間, 眼皮一掀,琉璃珠子似的眼睛裏迸射出寒刀似的光:“威脅我?”

王丞相胸口抽搐着,口齒沒在血沫裏嗚嗚地說着什麽。

模糊的視野裏,明宴不緊不慢地睨着他, 眼裏似乎含着冷然的笑。

他故意的。

鸩殺丞相或有後路,大不了一反了之。今日死在這裏,可就再沒機會了。

生死面前, 誰急誰輸。

王丞相艱難地擡了擡手掌, 似求救又似阻攔:“我……不同你……争。”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口,胸腔裏呼哧呼哧地喘着,嘴唇不甘地翕動兩下, 像擱淺的鲫魚。

明宴捉摸不透地看他許久,這才笑了一聲,指間一枚褐色的九轉還魂丹,塞進他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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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畢竟還小,恨一個人便是真心實意、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的恨,哪裏知道政敵之間,倘若真的勢如水火,那才真是越走越狹,會把自己逼死在困局中。

一彎金燦燦的上弦月,倒映于如鏡的泰澤面。

這個夜晚,明宴距離安定門已走出百步,前胸的血沾染袍襟,直淌到腳下。

蘇傾的呼吸輕輕掃在他耳邊,平靜的,略有些昏沉,帶着灼灼的熱氣,像小動物的鼻息,卻令他異常安心。

俞西風眼裏充滿了驚疑,今天這一場硬仗,他差點就以為是真的,倘若早有安排,他們何必要……他捂着胳膊小聲道:“大人,我們……”

明宴繃着臉擡起兩指,他噤了聲。

靴底黏膩,明宴略擡起前腳,在地上不輕不重地碾蹭了一下,仿佛把什麽東西碾得粉身碎骨了。

王丞相就是能全意托付的?倘若他不出現,将明府一行人活活拖死,對一個行将就木的人也沒有壞處。

明宴對着地上的影子勾起嘴角,那老妖魔記着仇,專讓他也嘗嘗生死一線之際讓人拖着耗着的滋味。

信誰都不如信自己。

四周安靜至極,宋都統在抖着,頭上的白布條斷頭也跟着抖,輪椅逼近時,他的後腰抵住了身後的矛尖,退無可退。

王丞相的眼球渾濁,眼袋下垂,像墳墓裏爬出的厲鬼。

他眼裏是怨毒的恨意,卻只是歪斜着嘴問:“小荷呢?”

宋都統腿一軟,幾柄長矛嘩啦啦下放,即使他跪倒在地上也不放過。

“小荷呢?”

“爹……對不起,對不起……孩兒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幾下将自己抽了個鼻青臉腫,眼淚鼻涕沾滿了手掌。

王丞相人到中年方得一女,閨名糯荷,自幼嬌寵,長大後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婦。

王丞相一生無子,唯有糯荷的婚事需要惦記。娶了他的女兒,就要登門做他家的贅婿,但同時也将接手他所有的權力。

競相提親的人中,宋都統絕不是最優秀的一個,卻是最豁得出的一個,他能夜夜睡前為妻子洗腳,起床幫丈人倒尿壺。

就是這個會奉承的草包,讓燕成堇招致麾下,賜了丞相一死,馬上迫不及待地納了三四房妾室,将那悍婦元配百般糟踐,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王丞相枯樹皮似的手,咯吱咯吱地攥緊了膝上的被子。

“爹,這不賴我!”宋都統兩手緊握着抵在喉管上的矛尖,雙眼四處尋覓着救兵,定住了,“是王上,王上逼迫小人這樣做的呀……”

燕成堇的黑袍在夜色裏飄動,他面上現了疲态,閉了閉眼睛。他很累。

近一年半來,他時常會感覺到這種被掏空心神的倦意。

夜不能安寝,只得招采女服侍,欲/望的盡端卻是更深的恐懼。

他顧不上那邊傳來的推诿,睜眼看着明宴,肖似先皇後的柔媚眸中,倒影出他殺神一般的身影:“孤惡心你。”

明宴掃着他,話語從齒縫裏一字字擠出來:“若不是陛下姓燕,流着南國皇室的血,你以為臣喜歡你麽?”

燕成堇頭一次在明宴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厭惡和鄙夷。

“臣不喜歡委屈自己。”他反手托起蘇傾滑下來的腿根,看着燕成堇笑了一下,“所以真正讓臣厭惡的人,不是死了,就快死了。”

他輕慢道:“陛下做夢都念着臣要反,帽子扣得太久,臣厭煩極了,今日反給陛下瞧瞧。”

燕成堇額角的青筋驟然隆起,“你——”

明宴下颌微擡,衛隊無數把青黑的利刃“嘩”地逼近,有幾把已經挨住了王上的後心。

燕成堇臉同脖子發紅,渾身顫抖,大口呼吸着,透不過氣來的模樣。

明宴瞧着他:“求我,饒你一命。”

他的食指在蘇傾大腿上輕輕蹭了蹭,蘇傾的睫毛抖了一下,阖起的雙眼又慢慢張開。

這一幕,睡着多可惜。

“方才做了好幾個夢了。”她輕輕地說,聲音已有些沙啞。

夢見已經回了明府躺在床上,睜眼卻發現還在這裏。

明宴眼珠微轉,聽在耳中。

燕成堇死死看着他,敢讓他受這樣的屈辱,這樣的屈辱……他似乎想要說什麽,可什麽也沒能說出口,一張嘴,一口血“噗”地噴出來,利劍一樣射在空氣中。

他自己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染了血的嘴唇發白,片刻,一頭栽下馬去。

拿長矛逼宮犯上的衛隊驚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明宴淡道:“王上這是病了,送回寝宮裏。”

有人七手八腳地把燕成堇擡至馬上。

僵持的局面被打破片刻,不敢妄動的十二衛霍然騷動一下。

黑衣将領單槍匹馬噠噠飛奔過來,手上鐵戟“刷”地直劈過來:“大膽反賊!”

蘇傾一驚,眼前那人聽聲音耳熟,原是剛才放他們一馬的人,雙眼赤紅。

十二衛舊部欽信大司空忠義,才徇私情,可明宴方才親口說了,他要反。

一道風猛撲過來,揚起她的發絲,明宴的劍“當”地抵住了那利器,劍光一動,馬兒發出一聲吃痛的長嘶,猛地揚起兩蹄急剎于空中。

那人從馬上骨碌碌地滾下來,明宴的劍尖正懸在他胸膛上方幾寸。

十二衛将士騎于馬上,月色下是他們發青的臉,衆人睜大眼睛看着,鴉雀無聲。

地上那人瞪着明宴,明宴亦低頭看着他。半晌,他蔑然一笑,劍尖挪開幾寸,腳尖照着他腰際一點,将他踢開。

“忠臣良将,賜黃金白兩,擢為十二衛都統。”

衆人都吸了一口氣。

蘇傾的頭轉了轉,看到了一旁被王丞相捅成了篩子的宋都統,還在哭着求饒,爬着拖出一道道血痕。

親衛齊聲道:“是。”

他的劍尖遠遠掃過遠處站着的十二衛衆人,眼底的冷笑明顯:“就一個人?養你們,木頭似的。”

都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讓他這一掃,不出片刻,紛紛下馬,铠甲相碰嘩啦作響,默然拜于大司空腳下。

有的人,生來氣質拔群,無論為君為臣,不可忤逆,只能盡忠。

月色底下,徒餘馬立着,戰馬旁邊,烏壓壓跪了一地。

明宴瞧也不瞧,背着蘇傾往回走去。

明府的侍婢頭一次接了這麽重的傷員。俞西風回來時,手臂上還插着半截斷戟,為首的丫頭吓得兩腿發軟,竟不敢靠近。

最後是南風和北風幫他清了傷口,荊月安頓他睡下了。

這一晚燈火通明直到午夜。

明宴踏進屋內,後面綴了一串丫鬟婆子簇擁着他。屋裏的水盆和幹淨衣裳已經備好。

剛将蘇傾放在床沿上,他的青筋驀地一現,微一皺眉,唇邊溢出一口血。

蘇傾一個激靈坐起來,兩手拉着他的袖口不放,高熱使她面頰通紅,眼裏似乎蒸出一層水霧來。

明宴用手背擦了一把,同她解釋:“不礙事,吐的是胃裏的血,不似王上那心頭血。”

眼角掃着婆子和丫頭又驚駭地跪了一屋子,心裏讨厭他們動不動就跪的脾性。

蘇傾急得話也說不利索了:“這,還有什麽不同?快起來,給大人處理傷口。”

“誰敢。”他眼鋒一掃,剛起身的侍婢們紛紛又跪下,“滾出去。”

一屋子人又匆匆退下去,蘇傾強撐着跳下床來,明宴扣住她的手腕。她回了頭,急道:“可要我也滾?”

明宴瞧她一眼,那眼裏的不悅和縱容同時迸現。

她手裏的帕子已經投進盆裏,在溫水裏浸了浸:“大人先坐着。”

明宴撩擺坐下,想了一片刻,把外裳也扯開,衣襟黏着傷口,他不出聲,只皺一下眉頭,眉骨上覆了一層亮晶晶的汗。

前胸的那一刀是最重的,皮肉外翻,黑峻峻的一個狹縫,待蘇傾轉過身來,他又反手将衣袍斂着了。

蘇傾靠近了他,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他伸手捧住她近在眼前的腰,她身上裙子皺得不成樣子,他極淡的語氣裏帶上些別樣的意味:“先前說回來要給我看看哪兒?”

蘇傾怔了一下,擰眉悶聲道:“沒說。”

“胡說。”明宴笑了一下,照着她臀上輕輕一拍,恨道,“我記得清清楚楚。”

蘇傾魚兒樣的從他掌心掙脫,手上帕子的水滴滴答答落在他膝上,手指絞上他的袍子,輕聲無奈道:“大人別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中二小明&熱愛調戲婦女的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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