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點绛唇(十六)
明宴反手按着衣領, 怕裏面的模樣吓着了她:“閉上眼睛看。”
蘇傾卻微微睜大了眼:“閉着眼睛, 怎麽看。”她默了一下,覆上他的手指, 想将硬他的手指掰開,“大人給我看了, 我便也給你看就是。”
空氣靜默了片刻, 明宴睨着她:“你說的。”
他的手指挪開, 寬了衣袍, 大司空瞧着偏瘦, 身體卻絕不羸弱, 陳年舊傷留下淡淡疤痕,密布于硬邦邦的肌肉表面。他垂着眼, 蒼白的臉上,是鼻梁的陰影、睫毛的陰影。
蘇傾将帕子擰得剛剛好,小心地擦去血污,血絲在水裏漾開。
最早的時候, 他換藥都是西風幾個來的,小崽子們下手沒個輕重,他擰眉忍着, 沉着臉不作聲, 他們便從不知道。
那時候做十二衛都統,受傷的機會不多。只有五年前那一次,他深夜從王宮返還,身上與劍上都披着夜露。
燭光搖曳着, 北風和南風正盤腿坐在一處鬥小木劍,他記得還算清楚,那時蘇傾坐在塌上對着光緊趕慢趕地納鞋底,一張小臉繃得認真嚴肅,鴉翅般的睫毛安靜地垂着,偶爾才顫動一下。
他将北風和南風煩躁地拂到一邊。北風的鼻子小狗似的抽動着:“大人身上有血腥味兒。”
納鞋底的女孩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擡起一雙烏黑的眼。
南風問:“大人又受傷啦?”
明宴很渴,呷一口茶,茶是燙的,他停一停,又喝一口,語氣越發不耐:“打了一架。”
男孩子們對這樣的事最有興趣:“怎麽打的,跟誰打的呀。”
他不作聲。腦袋裏漲漲的,仿佛還盤旋着王宮大殿上的劍嘯,十二衛一只三十人的小隊,直到後半夜才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了最後,他持劍的腕子都麻了,變成一只野獸,殺人像是砍菜切瓜。
“大人,告訴我嘛!”
“告訴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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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茫然落在兩張小臉上,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地差點就要改換了。他沒辦法說,不知同誰說。
他那時也不知道,護着幼太子上龍椅那随手一拎,會讓他明宴的名字永遠留在史書上,以至改寫了整個南國命運。
那一夜,他只是覺得煩躁頭暈。
“你們先回去吧。”一向沉默的蘇傾忽然說話了,還是那柔柔的腔調,“讓大人歇一歇。”
她跳下榻,接過他手上空杯,替他添了一杯水溫正好的水。
南風不高興了:“你這丫頭,憑什麽我們回去你不回去?”
北風急着聽打架的詳情,也跟着起哄,他看着蘇傾漲紅了臉,似乎頭一次有些生氣似的拉住他們的衣服角,把他們從塌上扯下來,頂牛似的用力推到了門外,把門關上了。
南風在門外敲門:“死丫頭,你有種……”
蘇傾的背緊緊靠着門,門被頂弄得一下一下的,她單薄的身子也跟着顫抖,她守着門,遠遠地同他對視了。
屋裏清淨很多,她睜着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很輕地問:“大人需要換藥嗎?”
那一夜,頭一次由蘇傾給他換藥。
她剛滿十二歲,個頭才剛過他的腰,那雙眼睛裏的靈,卻已能無聲地同他對話,理解他全部已說或未說的心事。
他害怕這雙眼睛,心底卻又戰栗着興奮,抑或渴望。
解開衣服時他也不情不願,冷眼道:“出去随便換個人進來吧,仔細吓着。”
蘇傾把頭搖得似撥浪鼓:“我會是全府最小心的,一定不讓大人痛。”
他嗤笑一聲:“試試?”
蘇傾點一下頭。沾濕的帕子輕輕地蓋在他傷口周圍,羽毛劃過似的癢。
原來由女孩子換藥,果真是一點兒不痛的。
“知道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他阖着眼睛問,蘇傾的聲音就那樣輕輕地響着,呼吸落在他胸前:“不知道。”
他低低冷笑,恐吓,賣弄,抑或有別的什麽:“宮傾了。”
蘇傾默然半晌:“噢。”
她清理得極認真,說話的時候就像分不出神,他便不再同她說話了。左右她還不懂。
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倦意便上了頭,屋子裏靜得只有燭火燃燒時偶有的噼啪聲,她似乎在端詳他的傷口,良久才極小聲地說:“大人疼麽?”
她知道宮傾的。
天地改換,人命如蝼蟻。明宴胸前的紗布,早讓血就浸透了,拿下的時候濕漉漉,她的手指尖都麻了。
他聽到了這輕輕一聲,眼睛閉着沒作聲,驀然感到一滴水落在傷口,沿着紋理蔓延開刺痛。
他睜開眼,看見她正驚惶地拭去臉上的淚痕,望着指尖發呆,似乎自己也詫異得很,又咬唇望望他的傷口,帕子絞在手指上,怕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怎麽回事?”他驟然開口,聲線是冷的,蘇傾忙道,“對不起,大人……”
他的手指在她發頂輕輕一拍,倒像是揉了一把她的腦袋:“怎得還給我傷口上撒鹽。”
……
蘇傾絞着帕子的手指,正蜻蜓點水似的觸碰他:“疼嗎?”
這多年來,她低眉的樣子一點兒沒變,垂下的兩排睫毛彎彎的。
明宴伸手去摸:“不疼。”
蘇傾閉了閉眼睛,手法娴熟幹脆,咬着唇快速上了藥,幾下纏好了他胸前的刀傷。還拿一塊幹淨帕子蘸了溫水,仔細拭去他額上的汗,呼了一口氣:“大人還需靜養幾日,最好不要風寒發熱。”
明宴“嗯”一聲,利落地換下染血的衣裳,朝她揚了揚下颌:“蘇尚儀坐那邊等我檢查。”
蘇傾回頭,見他指的地方是床榻,臉倏地紅了。
只是既答應了他,不好反悔,只得坐上了榻,手局促地放在裙擺上,将那竹葉子揉成一團。
明宴打點好一切上了榻,她仍僵直地坐着,臉憋得通紅:“不知道大人想怎麽看?”
明宴瞧着她:“你想給我怎麽看?”
蘇傾默了一下,小聲說:“我說沒有疹子,便罷了。”
“嘴上說怎麽作數?”他淡淡道,瞥着她小巧的耳垂紅得像要滴血,薄唇輕碰兩下,她便抖起來。
他抵住她膝慢慢往上推,裙子卷起來,露出白玉般的雙足和小腿,還是在暴室裏的姿勢,原來還是記她的仇,“這次不許遮。”
他的手撫過她的小腿,借着光仔細看了一回,原來的疹子淡了許多,只剩一道淺淺的印子了。
蘇傾手裏抓着裙子邊,只推到這裏,不肯再向上了,兩膝局促地相互抵着。他的手小蛇一樣順着小腿上山,又緩緩下山,到了腿根,她驀地鼓了一大口氣,猛地吹熄了帳邊燭火。
眼前頓時昏暗一片。明宴的動作停住,俊容半淹沒在黑暗裏,眼底含着一點笑:“熄燈了?”
蘇傾心仍在咚咚跳動着:“大人身上有傷,不可勞動,就躺平睡吧。”
停了片刻,燭光又亮起來。蘇傾眯着眼,正看見他拿着根火柴點蠟,搖曳的燭光把他頭上簪冠的影子投在深紅色帳子上。
他反手拉着她的裙擺放下來,轉身把她放平到床裏側,将被子拉起來,給她蓋到肩膀。
“來人。”他平淡地招呼,“拿個冰袋來,讓廚房煎着風寒的藥,明天早上用。”
他接了冰袋,置在蘇傾額頭上,她登時覺得一陣涼氣從額頭注入了四肢百骸,明宴的手輕輕按在冰袋上,語氣平平道:“仔細腦袋燒壞了。”
他身上有傷,咬緊牙關,手撐着慢慢躺下來,伸臂摸到了她的腰,将她摟到了身邊,這才揚袖滅了簾外燭火:“夜裏不舒服,叫我一聲,知道了?”
蘇傾緊挨着他躺着,眼睛慢慢地眨了眨:“大人不舒服也要叫我。”
明宴似乎笑了一聲,不再搭話。
睡了兩夜稻草,蘇傾沾了柔軟的床榻,不足半刻鐘便沉入夢鄉。
帶着鐵鏽味的沉水香環繞了她,朦胧中感到他俯身下來,在她唇上輕輕地貼着,久久沒有放開。
這一夜,外人看來平靜無波,太陽升起時,集市照常開張,只是聽聞安定門前夜裏失了火,現在已經撲滅。
宮裏傳來消息,燕成堇夜半咯血三次,幾乎沒有醒來過,早朝未能成行。清早傳來宋都統暴斃的消息,文武百官侯手持笏,在大殿門口議論紛紛。
宮人垂首低頭,着清煙般的宮裝,在橋上、廊上輕而無聲地穿行,面色慘白地來去匆匆,荷葉下的跳鯉蟄伏不出。
昨夜宮門緊閉,門口的金戈碰撞和喊殺聲如同一個噩夢,清早只留下滿地鮮血斷臂。幾個宮人将屍體擡做一堆。
明宴手裏的茶杯裏浮着兩片茶葉,他晃晃杯子,将它們沉下去,低頭掃着面前的兩個戰戰兢兢的太醫:“找我說什麽?”
太醫鬥膽望向上座的大司空,他身上傷口并未感染,只是失血,嘴唇的顏色極淡,整體看上去,比面如金紙的王上好得多。
“回大人,王上腎虛脾弱,多年來用藥不得好轉,加之情緒郁積于心,有中風先兆,一朝爆發咯血,至今未醒,恐怕……”
“王上還未大婚,宮中沒有主事之人。”太醫拱手,硬着頭皮道,“臣等思來想去,只得來禀告大人。”
宮中無主,大權旁落于誰,人人心裏有數。統治南國近百年的燕氏一族,從即日起走向式微。
明宴沉默着,默得兩個太醫出了一後背的冷汗,他才冷冷一掀眼皮:“參湯呢?吊着。”
太醫對視一眼,松了口氣,躬身退了出去。
明府的廚房滿是藥味,人人都在忙着送紗布、換洗衣裳和熱水,前院裏的月季花枯死了一大片。
他們看出來,大司空府也元氣大傷。
丫鬟用托盤裏端了兩碗藥來,蘇傾掀了簾子坐起來,服侍明宴用了一碗,自己喝了一碗,明宴伸手按了一下她的額頭:“怎麽還燙着?”
蘇傾奇怪地瞧他一眼,柔聲道:“大人再摸摸。”
作者有話要說: 預計還有1-2章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