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玉京秋(一)

晚鄉的市中心擁擠, 狹窄的雙車道上塞滿了車。四十分鐘的車程, 司機幾乎全程拍着方向盤鳴笛,最後用了一個半小時到達。

車停在晚鄉一中門口時, 司機把胳膊肘煩躁地搭在窗外,吐了一口煙圈:“媽勒個巴子, 上學早點出門呀。一早上生意都沒有了。”

一只清瘦的手從欄杆裏默然遞進幾張疊好的紙幣, 車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紅殼的出租車疾馳而去, 江諺拎着書包到二班門口的時候, 上午第二節 課都要下了。班主任不樂意占用高二年級重要的物理課, 讓他在辦公室等一等, 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學籍留在那邊?”

“是。”

“那麽高考還是要回去的呀。”班主任點一下頭,翻看着他的檔案, 意外地發現少年成績還算不錯,“別人都是在大城市借讀,來這邊考試,能考得好點兒。”他笑了一下, “像你爸媽這樣……還挺少見的。”

下一刻,他翻到了檔案後面兩個紅色的處分,馬上明白了什麽。

插班的理由是含糊的“父母工作調動”, 興許在原來的學校混不下去才是真的。

“馬上高三了, 好好加油。”他看了一眼眼前寡言的男孩子,有意無意地加重語氣,“要跟同學和睦相處。”

江諺看他一眼,還沒說什麽, 刺耳的下課鈴拉響了。

班主任起身,趁着下課把他帶到班裏。

一進門,一股長期不流通的、混雜着汗味的憋悶氣息撲面而來,他無聲地皺一下眉頭。

在這座邊陲小城最好的高中裏,學習氛圍近乎壓抑的濃郁,課間靜悄悄的,許多人趴在桌上抓緊時間寫題,很少有人聆聽新生的自我介紹。

江諺站在講臺上,還沒領到校服,上身穿白色t恤,寬松的黑色運動褲包裹着長腿,腳上踩一雙一塵不染的白球鞋。規矩,跟這裏又有些格格不入。有幾個女孩子注意到了他拎着包的骨節修長的手,眼睛就沒移開過。

臨近考學的學生通常是不拘小節的,架着黑框眼鏡,臉、胳膊和腰,因為久坐堆積出一點臃腫,掩藏在拖沓的校服下面。大家普遍如此,因而他們對外貌也有些麻木,只是注意到講臺上的男孩子短發微亂,下颌角分明,鼻梁高挺,乍一看很有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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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皮膚蒼白,陽光下的瞳孔像一對琉璃珠子,漠然地滑過她們好奇的打量。

江諺被暫時安排到倒數第二排的陳景言旁邊,伸手拉開椅子。

陳景言問:“新轉學來的。”

“嗯。”

陳景言看他有點兒混血相:“新疆來的?”

江諺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敷衍:“嗯。”

“打人不?”

那時候正值疆/獨分子打砸搶燒,新聞裏時常報道,他就拿這個開玩笑。

豈料新同桌橫他一眼,眼光很利:“說話小心點兒。”

冷清的帶着傲的腔兒。

陳景言讪笑一聲:“普通話說得不錯呀。”

昨天飛機落地,今天就順利坐在了陌生的課堂裏,聽着陌生口音的老師講三角函數。江諺面前攤着空白的筆記本,捏着筆游神。

坐在車上,外面最多的是電線。北京的舊電線是不會有那麽多的,複雜纏繞的黑色電線密不透風,把陰沉沉的天空割成幾塊,密密麻麻地、蛛網似地纏繞在發黃的舊式單元樓前。陽臺上挑出長長的晾衣杆子,挂着五顏六色的松垮的內衣褲,風一吹掃在電線上。

死氣沉沉,這就是他對這座邊陲小鎮的印象。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竟然能比別處更需要□□除惡?

終于捱到中午放學,饑腸辘辘的同學很快地沖向食堂,教室裏一下空蕩下來。

江諺坐着,等人走完了才起身,把教室老舊的窗戶挨個推開。

外面飄了淺淺的雨絲,飄在他臉上,仰頭看,天空漲得發白。

他開始慢慢地收拾書包,收到一半,書包煩躁地一扔,褲兜裏摸出盒煙,走上天臺。

風像一雙涼手掠過他的脖子。

食指推開煙盒,熟練地抽了一支出來,低頭叼在嘴裏,一擡頭,卻怔了一下。

天臺上已經有人了,一個打扮成熟的女孩,長發披肩,背對他坐着。

就以同樣的姿勢,坐在他向來喜歡的管道上。

他擡眼多看了兩眼。

藍白條的校服外套蓋在腿上,橙紅色短上衣堪堪掩着細腰,在灰白色的混凝土中開了一朵花一樣顯眼,長發下一截白皙修長的頸。

她手裏拿着一枚打火機,拇指反複挑開蓋子,咔嚓咔嚓地打着玩,似乎在想心事,披散的長發上沾着一點薄薄的水珠。

晚鄉一中還有這樣的?

江諺默着,煙從嘴裏抽出來,轉身下了臺階。

下了兩階,他又無聲地扭頭看她。女孩應當是化了妝的,側面看睫毛拉得很長。地上落了幾只麻雀,城市裏的麻雀不怕人,三兩只聚集在她腳邊。

她正彎腰仔細地看那幾只麻雀,睫毛半晌都不動一下。亮橙色的後衣擺掀起來,一袅腰線貫到背上去,腰又細又白。

江諺回過頭,将那根煙随手丢進路過的垃圾桶裏,去食堂随便吃了點東西。

晚鄉一中的課塞得很滿,七點半才放學,沒有晚自習。樓裏穿梭的背着書包的藍白條身影沿走廊來去,俯瞰下去像是密密麻麻的昆蟲遷徙。

放學之後,陳景言帶着江諺去領校服,兩人一路走着:“你現在住哪?”

“景城。”

“那離學校不遠,以後可以一起騎車。”

江諺不置可否。

不過他已經确定自己不想再乘晚鄉的出租車了。

走廊盡頭的窗戶透着夕陽的暖光,很漂亮地鋪在地上。迎面的三三兩兩背書包的身影裏,夾着一個不太一樣的。女生披散着長卷發,窈窕身形背光,是中午見過的那個。

她沒有穿校服運動褲,穿的是筆直的牛仔褲,襯出又細又直的一雙腿。校服外套敞着,松垮垮地蓋着一點胯,拎着黑色袋子,手保養得似嫩筍,打扮得比同齡人慵懶成熟。

江諺擡起頭直視她,她精致的臉慢慢地從昏暗裏走出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望見了他,眼神驀地變了。

他也在那一刻沒來由地心悸了一下。

他與她對視着,直到她從走廊擦肩而過。刮過一陣令人眩暈的香水的風。

所有反常讓這股味道阻斷了,江諺皺了一下眉頭,繃着嘴角用力揉了揉心口。

陳景言的手拍在他肩膀上:“漂亮嗎?”

江諺很煩亂。他當然認得清天生的漂亮臉蛋,只是有的漂亮是擺在櫥櫃裏的精致貴重的商品,打眼一看就沒有親近的欲/望。

可是剛才那一刻,美豔剎那間破碎,她看着他的眼神是一汪軟和的水,平靜的親昵和熱忱,那是看熟人才有的眼神。

他回想了一遍過往的認識的女孩,可沒有找到對應的這張臉。

他毫不客氣地把那只手從肩膀上拂下來:“你認識她?”

“十四班蘇傾啊,誰不知道。家裏頂有錢的,就是壞。”

江諺問:“怎麽壞?”

“不學習呗。抽煙喝酒泡吧,沒有她不做的。”

江諺的手指無語地抵着口袋裏的煙盒:“這就算是壞了?”

陳景言補充:“還炫富。”

走到樓下,一輛黑色卡宴橫在大道上,江諺撞見蘇傾上了車,一個保镖模樣的高大男人彎腰替她關上車門,旁人見怪不怪地繞着豪車走。

“早幾年就不許私家車進學校了。”陳景言悄悄指着背後的一教,“但,樓都是她家裏捐的。”

江諺冷眼注視着車子駛出校園。

蘇傾局促地坐在車裏,一左一右兩個穿西裝的保镖将她夾在中間,使得車裏的空間變得有些逼仄。

後視鏡裏倒映出司機老吳皺紋密布的眼。蘇傾手指交握着,輕輕說:“我想回二中一趟,看看原來的老師和同學。”

二中在市郊,是她畢業的初中。

副駕坐着四十歲上下的吳阿姨,柔和地回過頭:“等老板回來,我會跟他說的。”

蘇傾點頭。車開得穩而安靜,外面的樹木無聲地向後掠去。

“我還想買幾本書。”

吳阿姨的聲音沙甜,笑眯眯的,沒有絲毫不耐煩:“書名告訴我,阿姨替你去買。”

她報了幾本教輔資料的名字。

車子就停在路邊,不多時,吳阿姨坐回車上,将裝滿教輔資料的塑料袋遞給蘇傾。

蘇傾手心出了汗,打開塑料袋翻了翻:“啊,剛才忘記說了,還差一本。”

車子剛剛加速開起來,老吳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蘇傾留心看着前面綠色的亭崗,抱歉道:“前面有個報刊亭,我去買吧,很快的。”

吳阿姨看了看她,柔和道:“好吧,注意安全。”

三百平的私人別墅裏沒有男女主人,吳阿姨是她法律上的監護人,同時負責她的日常起居。她接過蘇傾的外套挂在衣帽間,有條不紊地替她倒了一杯溫度正好的水,是個管家的好手。

蘇傾穿着毛絨拖鞋上了二樓,最大的房間是她的卧房。她将書包放在椅子旁邊,鋪開作業本,“啪”地旋亮臺燈。

一塵不染的玻璃杯裏熱水在杯壁蒸出熱氣,雲霧似的白氣飄到了明亮的燈泡下,徐徐消失。

一間布滿粉紅色的房間,粉紅色的牆紙,腳下踩着淺粉的地毯,櫻花色的大床上,有數個hello kitty和泰迪熊公仔,柔軟的、毛茸茸的,連被子上都繪滿一枚一枚的小花。

風吹動蕾絲窗簾,蘇傾身上穿着粉色睡裙,一切都是童話般溫馨可愛的風格,只是對于十七歲的高中女生來說,顯得有些幼稚了。

作業本下攤着一只手機,時下最新的型號,屏幕亮着,信號一欄是空的。

蘇傾手裏捏着一枚回形針,快速地将手機卡取出來,把口袋裏新的sim卡裝進去,重新開機,手有些發抖。

電話卡實名制實行以後,晚鄉只剩幾家報刊亭還賣“黑卡”——不用身份證就能買到的sim卡。她打聽過價錢,三十塊錢一張。

她快速編輯了一行短信:“湘湘,我是蘇傾。”

不一會兒,手機震動起來,一個電話打過來,她慌亂中摁斷了,又有數個短信湧入。

“傾傾?”

“你跑哪裏去了?原來的電話怎麽打不通呀,你搬家了嗎?”

“篤篤”兩聲敲門聲,蘇傾心跳加速,敏捷地将手機鎖屏壓在作業本下面。

房門先開了條縫,随後才全部推開了。吳阿姨笑眯眯地把一筐卸妝的化妝品擺在她面前:“學習辛苦了,晚上要卸妝哦。”

蘇傾很乖地點點頭:“好。”

吳阿姨看着她乖巧的臉,似乎有些不忍心地告訴她:“老板來過電話,他很忙,這個月先不回來了,下個月再來晚鄉。”

蘇傾點頭,眼神不經意間松弛下來,濃密纖長的睫毛垂下:“知道了。”

吳阿姨帶上套袖,跪在地毯上一寸一寸地噴除螨噴霧,邊噴邊解釋道:“這兩天下雨,一定要注意衛生。”

“阿姨走了哦。”陳阿姨卸下袖套,伸着脖子往屋裏看。

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怎麽回事,像貓似的一聲不吭,只在茶幾角上壓着一百塊錢,給她做小時工費,連照面都打不上一個。

是不是有那個什麽,社會恐懼症?

她把人民幣規規整整塞進錢包裏,什麽父母,忙得連孩子都顧不上。

“嗯。”江諺應一聲,等人關門走了,才放松地走到客廳。屋裏沒有開燈,黑漆漆的,窗口露出對面公寓樓寥落的燈火。

江諺将倒好的水推到一邊,從冰箱拿了一瓶可樂,冰箱裏的消毒藍光倒映在少年淺色的眼睛裏,映得他像一只冷戾的獸。他仰頭喝了幾口氣水,喉結上下滾動。

回到房間拿起psp打一局,沒打完就失去耐心撂了手柄。屋裏發悶,潮氣很重,他不适應晚鄉的氣候。

除了天臺上那幾分鐘讓他感到輕松以外,其他時候,都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他手指拉着t恤松了松,坐在椅子前,散漫地攤開作業,剛在中縫用力掐了一道,就接了電話,聯系人被他存為“周向萍”。女人的聲音很嚴厲:“按時回家了?”

“嗯。”

女人松一口氣:“那麽以後都這個點給你打電話。”

江諺瘦長的手指轉着筆玩,眼睫側着。

“你也馬上是成年人了,我希望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要再給我和你父親添麻煩了,好嗎?”

少年垂下眼,譏诮地點了一根煙,在黑暗裏緩緩抽,慢慢吐。

周向萍的聲音又尖銳起來:“江諺?”

旁邊傳來男人和氣勸阻的聲音,兩人在車上,那邊有刺耳鳴笛催促的聲音。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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