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玉京秋(八)

江諺覺得, 蘇傾跟他熟了的表現, 就是問題的時候越來越不怕他。

他煩得摔筆她也不怕,就那麽抿着唇盯着他, 好像算定了他最後都會撿起來接着講。

有一回,他挑菜似的把攤在天臺管道上的幾本各式各樣的輔導書拎開, 竟然還在底下發現了一張地理試卷。

他回頭涼涼地看着蘇傾:“我學理科的。”

十四班是個理科班, 但裏面有七八個理化基礎實在薄弱的小孩, 只能在家靠家教補習考文科, 還有人走藝術生。各有各的門路。

蘇傾的情況特殊, 短短幾個月內, 要把原身落下的進度趕上來,只能也靠着原來的底子考文科。

蘇傾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歉疚地把地理試題拿回去:“對不起……”

江諺沉默地抽了根煙,又說:“拿過來我看。”

他皺眉盯着滿卷子洋流箭頭看了半天,看不懂。

卷子用力折了兩折,順手揣進褲子口袋裏:“等我回去研究一下。”

蘇傾看着他笑了一下:“謝謝。”

江諺不鹹不淡地應:“不謝。”

應付完作業是十一點半, 江諺合上筆蓋,滾動鼠标看卷宗。桌上一盞臺燈亮着,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漫反射在白色紗簾上, 沙沙的一片。

黑筆在本子上寫着,貼着江論照片的那個厚皮質本,用掉了四分之三。

閉目轉轉眼珠,站起來活動兩下, 背貼門框邊緣,捂住左右眼,認了一遍貼在對面舊牆上的一張視力表。

倒數第二行螞蟻一樣的小e,看清依然毫不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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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來,掏出月考的成績條,展開來,擡起塑料桌布,壓在下面,總成績那一欄寫着:644。

旁邊一張紙條:“公安大學:599”

只是月考而已,這個成績以後還可能變動,但是不論再怎麽變動,也要高出分數線50分。

江諺的目光變得很深,起碼,至少高50分。

做完這一切,他有些憊懶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從褲兜裏摸出那張地理試卷,好半天才懶洋洋地眯縫着眼睛看。

女孩的一排小字工整清晰,壓在大紅叉下,顯得分外委屈。

同一個類型的,全錯了。能錯成這樣的,是壓根沒學懂。

他嘆了口氣,睜開眼,鼠标滾輪滾動着,鍵盤噠噠響起來。任務欄右下角白色的時間顯示着:“01:11”,搜索框裏一個個字快速閃現:

“季風……環流……”

這天晚上,江諺連做夢都是洋流。

第二天一早,江諺頂着黑眼圈一進班,驀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坐在他的座位上,正沖他用力揮手。

他怔了一下,倒退一步,擡眼看了看班牌。

“別看了諺哥,你沒走錯。”陳景言興奮地把一張桌子挪了過來,跟他拼成個長桌,“是我轉過來了諺哥。”

江諺把書包扔在座位上,荒誕地往前面看去,整個十四班只有他一個人有了同桌。

“你潇灑投奔女神而去,留人家一人在秦主任的淫威之下,天天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陳景言揮袖假哭,“同桌你好狠的心……”

江諺哐當一踢桌角,瞪他一眼:“你有病。”

江諺抽了三張a4白紙鋪在蘇傾面前,那張地理卷子擺在最頂上,折痕壓得太重,四個角都不安分地翹起來,像只四腳朝天的龜。

蘇傾以為他要變魔術:“這是什麽?”

江諺的筆在白紙上沙沙寫起來,不耐煩道:“給你重講一遍。”

“你請的那什麽家教?可以辭了。”

屍位素餐,不如他一個才研究三天的外行。

蘇傾把頭發絲別了別,安靜地笑笑,沒搭話。

那個人不容許她同別人走得太近,尤其是異性長輩。所以她在學校很少問老師題目,天天坐在她書桌旁輔導的家教,更沒有可能。

江諺皺一下眉,聽見手機的震動聲,抿住唇不講了。

半晌,蘇傾才遲鈍地動了,低頭看着屏幕上的“吳阿姨”發怔。

這張電話卡是動過手腳的,只能接,不能撥,除了他與吳阿姨之外的人打不進來。

而吳阿姨幾乎沒有打過這個電話。

——他們被發現了?她不禁慌忙地四下看去,沒有攝像頭的白牆上仿佛都讓她盯出了黑漆漆的鏡頭。手心裏滲出了汗水。

她把手機貼在耳邊,無聲地做了個“噓”的手勢,臉色發白。江諺對微表情很敏銳,目光沉了一下,盯緊了她的臉。

“吳阿姨。”女孩乖巧而機械的聲音響起來。

“傾傾啊,吃飯了嗎?”

“吃過了。”

“嗯……是這樣的。”吳阿姨頓了一下,罕見地有點舉棋不定,“明天不是要送你回二中嗎?但是你吳叔突然想起來明天限號的,我想問問你,晚兩天行不行?”

蘇傾的睫毛動了動,松了口氣。恍然意識到,明天竟然就已經是30號了。

江諺面無表情地聽着聽筒裏漏出的只言片語,手指摩挲着筆杆。黑色卡宴的牌照尾號是3,明天限號純屬瞎話。

蘇傾卻知道為什麽。

這兩日,晚鄉打黑力度前所未有地大,那輛卡宴,還有她住的那棟奢華的別墅,都是灰色資産,避避風頭為佳。

但事情再拖下去,她怕生出變數。捏緊手機,聲音柔柔怯怯:“可是,我和老師同學已經約定好了……”

江諺忽然指指自己,蘇傾眨眨眼睛看了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分神的時候,眸光裏含着迷茫的水色。

“沒關系。”吳阿姨耐心很好地應,“明天我打車送你去吧。”

江諺又沉着臉指指自己,無聲地做口型:我送你。

“吳阿姨,”蘇傾提了口氣,為難地說,“我的高中同學也要回校,想跟我一起去,可以嗎?他還不認得您……”

吳阿姨揉着太陽穴想了一下。

她近來參與轉移財産,焦頭爛額,見識到了情況的嚴重和瘋狂,好幾宿沒睡着覺。身家性命的大事面前,什麽事都變成了小事。

蘇傾一向很乖,她太聽話了,就像是自己主動把腳拴在籠柱子上一樣,從來不讓她多操一份心。——也是,風一吹就亂跑的浮萍,離了他們又能靠誰呢?

“那麽,你就跟你的同學們一起去吧。五點之前一定要回家哦。”

電話挂了,蘇傾仿佛松了口氣,皺皺眉,怪他橫插一腳:“明天要上課的。”

江諺的筆杆反着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啪”地把筆扔到她面前,冷冷地審視着她的臉:“地址寫這兒。”

陽光燦爛的周五,晚鄉狹窄的兩車道依然堵得厲害,喇叭聲此起彼伏,江諺的自行車半停在道邊,皺眉看着紙條上的字。

“衛德街公園北門。”

騙他。

他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內容了,要去的明明是哪個中學。

公園茂密的綠樹從栅欄裏擠出來,在地上投下道道陰影。北門是後勤出口,半個人都沒有,一座變電箱立在他旁邊,地上堆滿了腐爛的枯葉。

他看看周圍,心裏敏銳地生出個念頭——小太妹在躲什麽。

否則,一起從學校出發多方便,何故把他诓到這個荒無人跡的中間點?

地上的落葉發出咯吱的輕響,斜坐在車座上發呆的江諺心不在焉地擡起頭,怔了一下。

眼前的女孩穿着娃娃領的奶白色外套,直筒牛仔褲,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了馬尾,臉上的妝很薄,明豔幹淨的一張臉。

趕得很急的緣故,她還在勻着氣,臉頰白裏透紅,像多汁的蘋果。配上那對烏黑的杏眼,看上去又乖又小,像換了個人似的。

“走吧。”見他半天不說話,蘇傾急着走過來,有些發愁地打量他小小的後座,這個後座看起來單薄,可能不是載人用的。

江諺已經神色自若地跨過車座:“上來。”

看她站在原地半天不動,“叮鈴鈴”地響了下鈴:“快點。”

“這能坐嗎?”

江諺不耐煩地瞟她:“怎麽不能坐?你屁股多大?”

蘇傾讓他噎得在路邊紅了臉。他低了低頭,似乎在丈量臂彎裏的尺度,“不行坐前邊?自己選。”

蘇傾默默地跨過了後座。

這車可真矮呀,她的腳垂着就能踩着地,雙手小心地抓着他的t恤兩側。江諺勁瘦的腰線,從透光的白色布料下顯出來。

車往前一動,車頭馬上往左邊歪,蘇傾生怕自己把車壓翻了,腳點了一下地。

車頭又歪向右邊,她又撐一下。

車子半天走不起來,江諺回過頭來,正看見她的腳點在地上撐着,氣不打一處來:“就你長腿了?”

蘇傾忙把腳擡起來,車子滑出去。她揪着他的衣服,心裏生着悶氣,半晌,低低地說:“你怎麽騎得歪歪扭扭的。”

江諺側眼瞧她:“因為有人不摟緊啊。”

“……”

騎過一個減速帶,江諺沒繞,車身“咣當”地颠動一下,蘇傾差點颠下去,一把抱住他的腰,隔着衣服觸到了他滾燙的皮膚,手又悄悄收回去。

細蟲在他身上爬一樣。

她放在他腰側的手被他扣住,猛地向前一拽。

她的臉猝不及防地貼住了他的脊背,江諺身上混合着香皂和煙草味的男孩兒氣息籠罩了她。

江諺不耐煩地看着紅燈讀秒:“扶好了,別亂動。”

“前面,左轉。”

自行車輕靈地拐了個彎,女孩帶着微卷的馬尾被風揚起來。

“從前面的巷子穿過去。”

巷道很窄,兩旁都是單層排摟,門面又小又破,管道裏洩出的污水淌了一地,車輪從水泊上碾過。

“前面還怎麽走?”江諺知道他們繞路了,卻出奇地耐心,鈴也沒有按。

她怎麽清楚這麽偏的路線?

她的手臂緊緊抱着他,兩個人貼在一起,他感覺得到她羽毛撓動似的呼吸,看不到她的臉,卻本能地相信着身後柔軟的身體。

“直走。”蘇傾的聲音柔而篤定。

她像出籠的鳥,扭着頭貪婪而小心地打量着四周的晚鄉民居、新建的商業大廈和斑馬線上的行人。

自行車沿着大路暢通無阻地滑行,兩排金黃的英國梧桐投下團團蔭影,中間夾着湛藍的天,遠處黛色的山巒起伏遠在千裏之外,只剩若隐若現的輪廓。

晚鄉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江諺騎車的速度放緩了,四下看了看。

身後的蘇傾忽而輕輕地說:“漂亮嗎?這是灣峽。”

依山傍水處,綠意滿眼,一幢幢的高級別墅沒在山水之中。幢幢摩天大樓嶄新的玻璃幕牆反着刺眼的光芒,宛如波濤粼粼的一片湖。

江諺覺得奇怪。這裏的開發強度甚至超過了晚鄉市中心。

“到了,前面。”蘇傾說。

車子“吱”地剎在二中門口。

灣峽二中像是被新城包圍的舊城殘片,民國時期黛瓦白牆的舊校舍,中庭有棵參天古柏,很有意境。大約上課了,校園裏傳來嗡鳴的撞鐘聲。

蘇傾從車子上下來,看一眼手表,卻是先奔小賣部去。

這地兒江諺不熟,就靠在車子上安靜地點了根煙,在煙霧中,遠遠看見她從冰櫃裏熟稔地拿了兩根奶糕,口袋裏摸出兩枚硬幣,正在拿他聽不懂的地方話同老板講話。

咿咿呀呀的,很軟。

門口坐着的老太太約莫八十了,戴着頂深紅色的線織帽子,一口牙都沒了,還堅持說話:“囡囡你可回來啦。”

“您還記得我呀?”

“記得你呀,冰糕給你留着呀,很甜的,夏天怎麽不來吃?”

那時候她最喜歡吃小奶糕,一次要買兩支,一支路上悄悄吃掉,一支拿回家裏去,因為何雅麗不讓她吃太涼的東西,冰棍都要在杯子裏化成湯了才讓她捧着喝。

有一回回家,她把小奶糕乖乖地放進玻璃杯裏,媽媽把她看了又看:“路上偷吃了沒有。”

她搖一下頭:“沒有。”

“沒有?”

她“嗯”地點點頭,何雅麗的手往她臉上落,她還以為媽媽要打她了,慌忙閉上眼。

結果她只是輕輕抹了一下她的唇角,好像勾走了一只小饞蟲,笑罵,“嘴上都沾着還沒有?”

“下回不要偷偷吃。”她給她揣了一袋子的硬幣,放在她書包夾層裏,重重拍了一下,“想吃買一根吃,最多一根,聽見沒有?”她又拿峽灣方言罵,“拿你沒辦法。”

拿工行的黃色呢絨布袋裝的硬幣,現在還裝在她書包裏,一枚都舍不得用。

蘇傾停了一下,低頭望向手上捏着的兩支小奶糕,半晌才說:“我考進市裏的一中了。”

老太太笑得很開懷:“那好啊,囡囡原來就厲害。”她把櫃子上的硬幣推回去,佯怒,“拿走,不收你錢。”

柳樹下江諺的身影落在她眼睛裏,房檐下,她微微笑起:“請你同學也吃一根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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