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玉京秋(九)
河邊柳條随風漾着, 蘇傾拿指頭小心地揭開外層的蠟紙, 仔細妥帖的動作和當年的江論如出一轍,剝完了, 安靜地遞給他。
江諺的語氣很淡:“自己吃。”
蘇傾已經習慣他的喜怒無常,把冒着冷氣的雪糕放進保溫杯裏, 旋上了蓋子。
又拆了一根, 放在唇邊輕輕咬了一口。小奶糕白得軟糯, 側面結了一層細密的冰碴子, 她的嘴唇印在上面, 像雪地裏落下的櫻花。
檀口小小的, 奶糕上的缺口也小小的,看得人心裏發癢。
江諺問:“好吃麽?”
“你要嘗嘗嗎?”蘇傾把奶糕伸到他眼前, 似乎注意到了到什麽,指頭動了一下,把沒咬過的那一邊轉向了他。
江諺冷眼看着,毫不客氣地奪過來, 垂睫看了看,猛然咬了一大口,連帶着她咬的那個缺口一起, 全吃進了嘴裏。
畢竟是秋天, 含了這麽大一塊冰,牙齒馬上酸得發痛。他微微鼓起腮吸了口氣,蘇傾的臉色很緊張,把雙手伸到他下颌底下:“太涼了?吐出來吧。”
她拿手接。
江諺一時間有些怔愣, 好半天才讓冷得發麻的舌頭喚回了神,“啪”地拍開了她的手,背過身,一股腦咽進喉嚨,“呼”地吐出了一口寒煙。
二中門口有位穿灰色西裝裙的女老師,專程接待他們,老師旁邊站着穿校服的楚湘湘,兩個闊別已久的女孩見了面,馬上緊緊抱在一起,看得出原本是關系很好的夥伴。
郭湘将蘇傾左看右看,有些意外:“傾傾,你……你好漂亮啊現在。”
蘇傾畫了淡妝,逼人的明豔大方,抱在一起時能感覺到她身材的凸凹,說不清楚哪裏不一樣了。而自己似乎還是從前一根麻杆的樣子,像個小孩。
兩個人說笑了一會兒,女老師的手搭上蘇傾的肩膀,語氣柔和地催促:“走吧,學生代表還有銀行的人都在裏面。”
蘇傾點了點頭,跟着她走進校園,走到了樓道口,回頭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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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今天是他陪着來,不知省去多少猜疑和麻煩。
少年雙手插着兜斜斜立着,正站在布告欄前随便看着什麽,腳下落着一團淺淺的影子。
楚湘湘見她回頭,遠遠地朝她揮揮手:“你去吧,我陪你朋友。”
江諺百無聊賴地掃着布告欄,本來是打發時間,看到布告欄裏貼着每一屆學生和教師的畢業照,目光便順勢逡巡下去。
小太妹是多少級來着?
他順着年份找到了13級的合影。二中是個小學校,年級裏統共四五百號人,穿着自己的最正式的衣服拍畢業照,一片花裏胡哨。
他本想找一找蘇傾解悶,沒想到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因為她就在鏡頭的最中央,前排坐着的老師們像兩叢綠葉左□□斜,捧起了第二排正中的花骨朵,顯眼,晃眼。
照片裏的女孩穿着荷葉領白襯衣,海軍藍背帶裙,領子讓風翻卷起來。一左一右兩個麻花辮,辮稍系了藍色的蝴蝶結,乖巧地垂在肩頭。一張白皙俏麗的臉,黑如曜石的眼睛,笑渦又甜又幹淨。
這是——蘇傾?
指尖隔着玻璃印上去,明知是摸不到的,手指在她略帶稚氣的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找到蘇傾了嗎?”
楚湘湘看江諺盯着布告欄不作聲,鼓起勇氣同他搭話,“她在你們晚鄉一中好不好?還跳舞嗎?有沒有考第一名了?”
江諺的心不知緣由地,猛然銳痛一下。
拍過多少回集體照了,怎麽會不知道?照片那個位置,通常都是留給最聽話、最優秀的孩子的,比如江論。
江諺的嗓子有些啞,看着蘇傾最後走入的那棟樓,開口問楚湘湘:“她還有什麽手續得在你們學校辦?”
正是上課時間,中庭一個人也沒有,不知哪班的教室開着窗,傳來集體讀課文的聲音。
楚湘湘有些怕他身上冷清疏離的氣質,尤其是那雙貓一樣高傲又帶着攻擊性的淺色眼睛,瞧着人的時候總讓人覺得自慚形穢,看上去很不好處的樣子,不知道蘇傾怎麽會同這樣的男生混在一起。
心裏驀地閃出一個念頭——蘇傾不會是早戀了吧。
因為早戀,她才變得那麽不一樣。
她紅着臉問:“你是她男朋友嗎?”
江諺皺眉看了她一眼,沒吱聲。
“這是她的**,是、是她男朋友,我才可以告訴你。”
“是。”他的語氣利落又驕矜。
楚湘湘心裏一墜,她覺得早戀是不對的,可放在蘇傾身上,她又分辨不出到底對不對了。
“那你……可要好好對傾傾啊。”
她左右看看,眼圈有些紅了,“今天取的這十萬塊,是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們同學和老師給她的捐款。”
“她是3.18爆炸案唯一的幸存者。她們家都沒了。”
陽光落在辦公室的木頭桌子上,反射了白光的打印紙刺眼,上面的黑字有點飄。
蘇傾對面坐着慈眉善目的老校長,手指伸過來,點點“簽名”一欄:“簽在這裏,就可以了。”
蘇傾看着空白的簽名欄發怔,銀行負責人說:“小姑娘,這是你老師同學的自願行為,以後到了社會上,哪怕掙錢了還給他們也行,眼下既然需要這筆錢,就拿着先用,不要有什麽心理負擔。”
校長和緩地說:“蘇傾啊,你趕快取走了,我們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下了。當時你錢也沒要,人就消失了,這兩年我們總想起這個事情,你劉老師下班以後老騎車去護城河邊轉悠,見着有人撈起來了,就急着跑過去看看。”他說着,呵呵地笑了起來。
蘇傾也笑着,喉嚨卻有些發痛。
穿制服的女老師腼腆地說:“這不沒事嗎,都是我瞎操心——對了,現在誰跟你一起住?”
“和吳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媽媽那邊的親戚?”
蘇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聲。
坐在她身邊的人都欣慰地點點頭,辦公室的茶幾上擺了一束鮮花,屋裏很安靜,她手上讓老師塞了兩個蛋黃派:“別幹坐着,吃點。”
中考前夕,平靜的生活不知不覺發生了一些變化。晚上的時候開始有人敲門,拍打得很用力,幾乎像是在砸門一樣,她穿着睡衣,害怕地從屋裏走出來,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哄她回去睡,說沒關系,是外面有人喝醉了,找錯了家門。
拍門聲持續了好幾天,她沒有放在心上,耳朵裏塞了兩團棉花,側枕着睡,心裏想,這個醉漢怎麽總找錯門。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麗送她出門,在家門口看見了兩輛卡車,鄰居夫婦正吃力地抱着一個個紙箱子往車上搬,何雅麗見了,臉色變了變:“你們也走呀?”
“唉,能不走嗎。”女人累得汗流浃背,“昨夜又敲了一夜的門,可吓死人了。”
蘇傾說:“那個人也敲你們家的門……”
話音未落,何雅麗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上你的學去。”
蘇傾背着書包走到了行道樹下,遠遠地一回頭,母親還站在原地和他們攀談,臉色憂郁。
那時,何雅麗是在問:“報警了嗎?”
“報警?”女人臉色古怪地打量着她,“你們是外地過來的吧。咱們這兒,一直這樣。”
她謹慎地轉動着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聲音壓得很低:“都一塊兒的。”
何雅麗變了臉色,卻不吭聲。她當初的确是因為薛凱的工作調動搬過來的,年輕時家裏不同意她遠嫁給一個無父無母的窮孩子,她當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幾年沒回過鄉。晚鄉的灣峽,青山綠水,很符合他們心中理想的家。
他鄉做故鄉這些年,她才發覺這地方的美麗背後,還有不為人知的地方。
一連數晚,蘇凱回家都很早,客廳的燈昏暗地亮着,家裏陰雲密布,煙灰缸裏的煙蒂積了厚厚一層。
“我現在都不敢看手機。”何雅麗哽咽着說,“真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處洩露的,兩個人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滿信箱,要求配合簽約,否則後果自負。
“能有什麽後果?”蘇凱揉了揉僵硬的臉,又把眼鏡摘下來溫吞地擦着,“青天白日的,還能強闖民居?”
“他們給我們多少錢?”
“前天說四十萬,昨天接了電話,說我們不識相,降成三十萬。還威脅我,再往後拖,一分錢也拿不到。莉莉,要不然我們——”
“不行。”何雅麗的眼圈通紅,“這房子我們十年前買的時候就四十二萬了,現在房價漲得這麽厲害,少說也翻了兩翻。拿着三十萬讓人搬走,有這種道理嗎?”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說,“不行我們去法院告他們去吧。”
蘇凱煩躁地搖了下頭:“沒用。上網查了,是正經拆遷,有政府的批文。”
前些天市委書記上電視還說,他們現在住的地塊,劃成了高端住宅用地,雖然也是住宅,但性質是不一樣的。推平以後,蓋的是獨棟別墅。
他們說新城建設是晚鄉未來發展戰略的一部分,雖然這戰略大多數民衆搞不懂——那麽多別墅蓋出來,誰來住呢?
“正經什麽正經?又打電話又敲門的——這不是黑社會嗎?”何雅麗把手裏的紙巾絞成了紙絮,又哽咽起來,“傾傾六月份要考試了,拿着三十萬去哪,讓我們住一室一廳,住地下室去?”
蘇凱“唉”了一聲說:“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點半了,餐桌上的鲫魚湯涼得發腥。
何雅麗先發現哪裏不對,一絲冰涼從脊梁骨鑽進去:“傾傾怎麽這個點還沒回來?”
氣氛陡然凝滞了一下,她把圍裙一把扯下來,抓了抓頭發:“我到學校,我到學校找她去。”
蘇凱的鈴聲尖銳地響了一下,聽筒那頭傳來了急促的呼吸,半晌,稚嫩的壓抑着恐懼的聲音響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