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玉京秋(十)

那一天是蘇傾值日, 關好門窗, 背着書包出來,天已晚了。紫紅色晚霞鋪在曠遠的天幕底端, 下面是遠處雪松的樹頂。

家裏離二中很近,大約十分鐘的路程, 故而她每天自己上下學。

書包上的絨毛團鑰匙鏈在拉鏈上一晃一晃, 她聽到背後有嘩啦啦的聲音, 想起媽媽給她裝了一袋硬幣, 眼裏倏地有了笑, 書包擱在腿上, 手伸進去取了一枚,在手心裏捏得熱乎乎。

她很貪涼, 秋天也要吃雪糕。

距離小賣部還有最後一個拐角的時候,忽然一輛摩托車風馳電掣地駛過來,有人拽着她的胳膊一拖,拉上了車, 捂着她嘴巴的手滿是煙味。摩托車駛進了小巷子裏。

書包上的鑰匙鏈斷了,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上。

所幸天沒黑透,巷道裏穿拖鞋的婦女拿着綠色塑料盆, 懶洋洋地出門倒髒水, 濺在那兩個胳膊畫了紋身的男人褲子上,那是個不好惹的婦人,他們吵着吵着推搡起來。

她穿着校服縮在牆角裏,腿腳發軟, 一雙空冥冥的眼睛睜着,手背在背後悄悄撥電話,手心讓汗水濕透,幾乎握不住手機。

長按“1”是110,“2”是爸爸的號碼,她也不知道自己按的是1還是2,約莫是2,因為她喊了爸爸之後,那邊半天沒有挂斷。

那兩個人欺近了她,一根煙夾在手裏,前面有很長一段垂下的煙蒂。

“你叫蘇傾是不是?”

她搖頭。

一巴掌上來,将她打蒙了:“讓你說話。”

“別這麽兇嘛。”另一個人閑閑笑着攔住他胳膊,手指劃過她發紅的臉和顫抖的嘴唇,“妹妹,別怪我們,你們家裏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知不知道?”

“不知道。”她怯怯說,怕再挨一巴掌。

那個人打量她的眼神變了變,似乎含有其他的意味,慢慢貼過來,半蹲着在她身上扭蹭着。蘇傾的後背緊緊貼着牆,差點喊出來,但她只是張了下嘴,因為另外一個人把滾燙的煙頭靠近了她的臉:“敢叫弄死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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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藏在背後握着手機的手抖個不停,但她沒有叫,只是睜大了眼睛。

左手被蹲着的那個男人握在掌中,面團似的揉了又揉,拉着她的手慢慢往下,伸進他發熱的褲子裏:“你乖乖的,配合一點,哥哥不難為你。”

她的手握成拳,又被他強行張開,她驀地大聲說:“這是岷家巷。”

“岷家巷怎麽了,有你同學?”那人笑着,拿嘴嘬她的臉,聲音都有些變了,“你長得好漂亮,是不是班裏的班花?”

“操!”旁邊抽着煙放風的男人猛然罵了一聲,蘇傾看到夜色裏一個身影猛撲過來,手裏拿着一根長棍,毫無章法地揮舞着,一下子砸到他肩膀上,很重的聲悶響,她身旁的兩個人馬上驚得彈開來。

“滾開,給我滾遠點!”那個人聲嘶力竭地大喊,蘇傾好半天才聽出來,這個人是從沒大聲說過一句話的爸爸。

摩托車的引擎嗡嗡地響着,後座上的那個人吹了聲口哨:“給我識相點。今天是你女兒,明天是你老婆。”

尾氣彌漫在空中。蘇凱劇烈地喘息着,手上的棍頹然放下來,原來那是家裏的晾衣杆,都中間都被打彎了去。

爸爸拉着她衣服角反複看了看,一句話也不講,臉色有點吓人,蘇傾怯怯喊了一聲:“爸爸。”

這聲一出,一下子被他摟緊懷裏,他拍着她的後背:“不怕不怕,爸爸錯了。”他說了兩句,竟然抱着她哽咽起來。

蘇凱背過她的書包,要拉着她走,她把左手藏在背後,不給他牽:“我想洗手。”

蘇凱停了停,嗓子都有些啞了:“現在不能洗,到地方了洗,好不好?”

後來她才知道為什麽不能洗。爸爸把她沾了濁液的手拍在桌子上,沖着值班的兩個滿臉漠然的的民警吼“這算不算證據”的時候,她的手被幾雙神情各異眼睛的盯着,手指動了動,感到一陣屈辱。

那些目光很快落到了她臉上,帶着別樣的興味。

當班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警,她沉默地看着,抽了張衛生紙,在飲水機裏接了點水:“給孩子擦擦吧。”

“不能擦。”蘇凱生了一張文氣的臉,也有知識分子的執拗,“在你們的地盤上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市民還能有安全感嗎?”

“就是沒上學的小混混,招惹這個招惹那個的,不是犯大事的人。這不是沒怎麽嗎?聽我一句勸,沒必要立案。”

“我要求立案。”

“實話告訴你吧。”年齡大些的警察四十來歲,頭發裏摻着半數銀絲,披着警服外套,一副和事佬模樣,“立案了,也抓不住。晚上不安全,以後放學早點回家,不要在外面貪玩。”

蘇凱的情緒有些瀕臨失控了:“你們不是有dna檢測嗎?不是能把人定位了嗎?懇請你們抓緊時間取證,我的孩子想洗手。”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都沒有作聲。年輕的那個抱着懷,目光從蘇傾臉上滑過去:“你這孩子多大了?”

蘇凱繃着嘴角:“今年剛十四。”

“哦,十四了。”他點下點,想了想,轉向蘇傾,“長得挺可愛呀,在學校有人追你沒有?”

蘇傾坐立不安地搖了搖頭。

“那麽有沒有交一些社會上的朋友?”

蘇凱猛地打斷他:“你什麽意思?”

“沒意思。”年輕的警察說,“我合理懷疑你的女兒是在跟那個人談戀愛,不敢告訴你,被發現就謊稱被侵犯,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建議你們兩個好好聊一下,不要占用公共資源。”

蘇凱猛地站起來,讓那個女警從背後拉住了,他伸手指着那年輕人:“你說話注意點。”

蘇傾咬着唇,下唇都讓她咬痛了,她才開口,眼睛只看着那個女警,聲音細軟卻拗:“我沒有跟他談戀愛。我不認識他。”

女警怔了一下,手上也不知不覺松開了,蘇凱扯着衣服坐下來。

“聽見我女兒說什麽了嗎?”蘇凱眼底發紅,一雙手擱在桌上扭着在一起,半晌,疲倦的聲音響起來:“如果這個不能立案的話,我可以再加一條——他們不是路過的,是有目的的打擊報複,因為我們的現居地在拆遷範圍內,目前還沒有簽約。”

他把手機扔在桌面上,頹然揪住自己的頭發,“一個月以來,我們家受到了嚴重的騷擾,真的……沒有辦法堅持下去了,我請求你們……幫幫我。”

兩個警察再次對視一眼,蘇傾敏銳地覺察到了那種隐秘的情緒,隐隐有些不安——因為那好像不是她心中警察該有的眼神。

年輕的警察說:“那做筆錄吧。”

在蘇傾十四年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做過筆錄,蘇凱也沒有。所以當她被單獨帶進那間小屋子裏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什麽異議。

後來過了好多年,她才知道,真正的筆錄到底是什麽程序。

那時她一個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圓凳上,那兩個警察趴着桌子,坐得離她很遠,屋裏光線很暗,排風扇緩慢地轉,讓她有種錯覺,像電視劇裏的審訊。

她說了自己的名字,簡要地講了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她還描述了一下那兩個人的長相和胳膊上的紋身,不過馬上就被不耐煩地打斷:“問你這個了嗎?”

她眨了一下眼睛,沒再作聲。

“問什麽你答什麽,知道了嗎?”

她點一下頭:“嗯。”

随後他們開始提問:“他怎麽侵犯你的,脫你衣服了嗎?”

“……沒。”

“那是怎麽的呀?說詳細點。”

屋子裏又悶又暗,蘇傾的鼻尖出汗了,她不明白為什麽她講過的內容,他們又讓再重複一遍。

年輕的警察拿筆敲敲桌子:“用什麽猥亵你的?用嘴,手還是生/殖器,說話呀。”

蘇傾的眼睛茫然睜大着,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了艱難的聲音:“都沒。”

“你幫他手/淫了是嗎?”

“……”

“問你什麽你答什麽。”

“……好。”

“你幫他手/淫了是嗎?”

“對……”

“多長時間,怎麽做的?”

蘇傾像是變成了木頭人,呆若木雞地看着他們,好半天才說:“我……不記得了。”

兩個警察嗤笑,終于放過了她,翻了一頁紙:“他摸你了嗎?”

“……嗯。”

“摸你哪裏,上面還是下面?”

“……”

“說話呀。”

蘇傾的眼淚噙在眼眶裏,從天而降的發問像刀子,讓她開始有點懷疑自己了:“沒。”她迅速地抹了一下眼淚,淚珠卻越來越多了,她的聲音了點了一點細弱的鼻音,她覺得自己真過分,強行控制着不抽泣,“只是……手。”

“你什麽感覺?”

“我很害怕。”

“沒問你心理的感覺。”年輕的警察瞟了她一眼,随即和他的同事相視而笑,那嬉笑裏帶着許多情緒,好奇,輕蔑,還有玩弄獵物的殘忍和惡意,“我問你有沒有什麽生理的感覺。”

“……”

“有快感嗎?”

“……”

“說話呀。”

她遠遠地看見了,他們早就沒有在本子上記錄了,只是拿着筆在手上玩。

她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我可不可以出去?”

年長的那個警察皺眉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當警局是你家開的?”

淩晨兩點,蘇凱才等到了小屋裏出來的蘇傾,女孩臉上的淚痕斑駁,眼神飄忽着,六神無主,警察手裏拿着她簽過名的記錄冊,打了個哈欠:“行了,回去等消息吧。”

蘇傾在派出所的洗手間仔仔細細地洗了手。淩晨的白熾燈冷得發藍,洗手臺上放了一塊很黑很舊的香皂芯子,她看了一眼,沒有用,只是用清水沖。

身後有窸窣的聲音,她回頭,是那個警號尾號9的女警,她走來,在她手上倒了幾十片幹淨的便攜香皂片。

是茉莉香,蘇傾說:“謝謝。”

那個年輕的女警靠着牆,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等她洗完,她蹲下來,從底下給她把校服拉鏈拉上去,把領子溫柔地整好。

兩人對視的時候,蘇傾發現她的眼睛通紅,含着許多不平的情緒,可是她隐忍着,只是喑啞地将她這個陌生人望着。

“路上小心點。”她最終說,“讓你爸爸接送你上下學。”

這個女警通紅的眼睛,讓她幡然醒悟了。

原來她沒有錯,一點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人,是他們錯了。

自那天以後,蘇凱把工作調到了晚上,白天開着那輛小貨車送蘇傾上下學,要看着她邁進校門,才驅車離開。

有一天半夜,他下班回來,發現客廳的電視還亮着,蘇傾在沙發上坐着,眼睛專注地看着靜音的電視,閃爍的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臉上,一會兒是綠色,一會兒是藍色。

他走過去看,電視上正放着市委書記董健剪彩灣峽經濟新區的午夜新聞,他眉頭一皺,“啪”地關掉了電視,“傾傾,幾點了?怎麽還不睡覺。”

自上次被人恐吓過以後,她就沒有從前那麽無憂無慮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也急,但是沒辦法。

蘇傾說:“就去了。”

她長發散着,抱着小熊抱枕慢吞吞地回到了屋裏,扭頭,烏黑的眼睛看着他:“爸爸晚安。”

桌上留着一杯溫度正好的菊花茶。

蘇凱一個人坐在沙發前,喝了一會兒茶,無聲地抹了一會兒眼淚。

蘇傾在房間裏拿着手機擺弄,她聽了同學的介紹,第一次登錄本市的匿名論壇,操作得不是很熟練。

搜索框裏慢慢打出三個關鍵詞:“晚鄉”“灣峽”“董健”,論壇似乎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只有一個帖子跳出來:

“晚鄉市委書記董健力主灣峽強拆,沒有人管嗎,世界還有沒有王法?!”

十天前發的帖子,回複者只一個:“董健是大老虎。”

——大老虎,是什麽意思?

晚上的敲門聲仍在繼續,有一天,小區的電閘甚至被人惡意拉了,屋子裏一片黑,何雅麗端着蠟,出去游了一圈,回來寬慰大家:“沒事,樓裏至少還有十戶沒搬,咱們人多,不怕。”

那是中考前沖刺的最後一個月,蘇凱和何雅麗對她保護得越發周全。他們自己有許多事不明白,但在孩子面前,卻無師自通地圍成一把大傘,傘下風吹不到,雨淋不着。

那幾天,蘇凱車裏時常擺着一瓶紅牛:“你不要擔心,安心考試,爸爸媽媽都在呢。”

蘇傾看着窗外掠過的成排綠樹,灣峽的天還是那麽藍,遠處的群山隐入青霧,如缥缈仙境。

這讓她難以相信那些帖子裏的那些話,他們把晚鄉描繪得那麽黑暗——怎麽會呢?

爸爸以為她還在憂心,他耐心地說:“不要怕,等你考完了,爸爸去北京上訪去。”

“等到了北京,咱們和你媽媽一去看白塔,見過白塔沒有?”

蘇傾搖搖頭,拿手機順手搜了一下白塔的圖片,原來是瓊華島上的一座喇嘛塔,有帽子一樣的尖頂。那麽還可以再逛逛□□,故宮,頤和園,還可以吃小麻花,驢打滾,她的嘴角慢慢彎起來。

五月的酷暑令人汗流浃背,她期待着上訪的日子到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北京,看看瓊華島上的白塔。

然而她盼望的暑假,終究沒有到來。

一輩子也不會到來。

那天的餐桌上有一道糖水荷包蛋,蛋煮得正好,蛋黃是流心的。爸爸在飯桌上喝粥,粥很燙,他耐心地吹了又吹。

她換下拖鞋出門倒垃圾,走之前,何雅麗靠着門框看她,目光裏帶着笑,似乎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她擺擺手,輕快地下樓了,離開了空調房,外面鳳仙花開着,熱浪撲面。

樓下的垃圾桶被人搬走了,她不得已繞到了小區門口的垃圾堆,空氣裏有極輕的“滴滴”聲,像是蜜蜂在叫,下一秒,她背後傳來“轟”的熱浪,巨大的氣流将她向前掀去,跪倒在路牙上,膝蓋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耳鳴結束之後,她茫然扭過頭,背後的半邊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赤紅色。

作者有話要說:  江諺:不用去了。北京找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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