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玉京秋(十一)

“我記得3.18的報道, 媒體公布的原因是燃氣洩露。”江諺看着楚湘湘說, “二十一條人命,小區賠得傾家蕩産。”

“對。”

男生的眼神冷靜得幾乎銳利:“蘇傾應該拿到賠償款了, 你們為什麽還籌款?”

楚湘湘有些混亂地說:“當時我們聯系不上蘇傾,很擔心, 又不知道該怎麽幫她, 就組織了一個捐款, 傾傾太受歡迎了, 一籌就籌了十萬, 也沒想……”

“為什麽聯系不上她?”

“她被警方保護起來了, 說是要做,做心理疏導……”

蘇傾在派出所裏呆了一個星期, 晚上住在旁邊的招待所,她看得最多的畫面,是值班的人将門外送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熊不耐煩地堆進倉庫裏。

盡管媒體沒有曝光她的身份,還是有愛心人士通過網絡悉知了消息。

“能不能不要讓他們送了?我們這裏又不是救助站。”民警工作很忙, 座機響個不停,來往穿梭的人路過她,就像路過道邊一顆野草。

來同她談話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坐在小房間裏, 窗戶外面是盡染的秋色。

她把爆炸那天的事情描繪了幾百遍,每一遍都是一樣的:“爆炸之前,我聽見了嘀嘀的響聲。”

“這個案子已經結了,是管道老化導致的燃氣洩露。”

她堅持搖頭:“我聽見了, 是電子器械的聲音。”

“就算真的有,你離得那麽遠,也不可能聽得到。”問話的警察耐心地說,“可能是你精神緊張過度,自己臆想出來的。”

“是那種定時器的聲音。”

那人變了臉色,桌子被警示性地猛敲兩下:“行了。那種胡編亂造的電影小說少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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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又不歡而散。她安靜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背上了書包,埋沒等紅燈的在人群裏,是不起眼的一個。

她臉色是夏天中暑一樣孱弱的蒼白,卻很平靜。她知道流眼淚沒有任何用,沒有人再為她主持公道了。

晚上,她站在招待所的落地窗前,拉開窗簾。

樓下停着一輛車型舒展的黑色法拉利,車燈投出兩道斜柱形的光,照着下面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一個黑色西裝的男人靠在車上,正仰頭向上看,指尖夾着一根煙,紅色的亮點呼吸一樣一明一滅。

他來了好幾天了,若即若離地徘徊在她周圍,低調卻很晃眼。

她知道他不是好人,車裏有時候會下來三四個高大的打手,畢恭畢敬地同他講話。他有一雙鷹隼般兇戾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漫不經心,卻讓人心頭發怵。

這個人,她在論壇上見過照片。

他好像也看到了她,遠遠地,沖她笑了笑。

蘇傾把窗簾拉上。

被子潮冷,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樓下的酒吧很吵,尖叫聲和笑聲響到了午夜,她聽着樂隊唱着一首腔調怪誕的《浮士德》:“把靈魂獻給魔鬼,滿足你欲/望無究。”

第二天天亮,她背着書包去派出所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房門口放着一捧深藍玻璃紙和白色緞帶紮好的紅玫瑰。露珠從嬌豔的花瓣上流下來,無聲地淌到了地上。

她坐在派出所的小房間裏做試卷,正确率很低。原來會做的題,也變得不會做了,她心裏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裏面夾着危險的驚濤駭浪。

原來整個世界那樣重要的中考,在她心裏忽然什麽也不算了。

找她談話的人來了,例行地問着她的情況,勸告她節哀順變,再度詢問她爆炸現場的事情。

蘇傾轉過頭看着他:“我想找你們這裏警號尾數是9的女警。”

問話的民警想了一下,抽着煙哼笑一聲:“她不幹了,回家結婚生孩子去了。”

他驚訝于這個複讀機一樣的女孩忽然間有了新的要求,不知是否表明她願意不再防備?撣撣煙灰,順口多聊了幾句:“她家裏錦西農村的,好窮一個地方,男的愛打老婆,女的圍着竈臺轉。”

“我看過她在警校的成績,體能拔尖的,拼了命從山溝溝考出來……哎,可惜。回去以後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可不要像她。”

蘇傾的筆驀然停住了,睜大眼睛盯着紙上自己寫出來的幾個字,已不能算作是字了。

門讓人敲了兩下。

預約的心理醫生來為她做定期心理疏導,他帶了一盒水彩筆,一沓白紙,臉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傾傾,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她配合着他們,畫了兩個小時的兒童畫,放下筆,冷靜地對醫生說:“我想起來了。”

“那天沒有什麽聲音。是我不願意爸爸媽媽就這麽死了,想讓你們再查查這個案子,才這樣說。”

圍着她的人面面相觑,都松了口氣,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心理疏導終于結束了,他們把她送出了警局大門,外面的陽光很刺眼,道旁的梧桐葉呈現出浪潮一樣漸變的金黃:“你未來的人生還長。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吧。”

她背着書包走着,乖順地笑着,轉過頭時,雙眸黑如點墨。

忘掉?

這輩子都忘不掉。

路口停着一輛打眼的黑色保時捷,車燈打着雙閃,車窗上貼的是偏振膜,青紫色的鍍膜像鏡子一樣,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

她猛地拉開門,坐上了車。

後座上的男人看起來毫不意外,似乎等到了要等的人,淡淡扭過頭囑咐司機:“開車吧。”

車子慢慢開動了,裏面彌漫着真皮座椅的氣味。

“得罪了董健,對嗎?”那個男人三十多歲,眉角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刀疤,近距離接觸他,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不近人情的威懾。

他漫不經心地撫摸她放在座位上的手背,激起背後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的聲音非常輕,多半時候是在用氣音說話:“董健黑白兩道通吃,左手鷹犬,右手嚣幫。你沒死,命很大。”

嚣幫是晚鄉新生的黑惡勢力,而鷹犬,大約是指晚鄉被腐蝕掉的公安系統。

蘇傾黑色的眼睛安靜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車裏的冷氣開得太足了,她的嘴唇有些發白,似乎有什麽沒想好,又好像什麽都決定好了:“我想跟你,可以嗎?”

“乖孩子,你很聰明。”他寵溺地誇獎一句,笑起來像儒雅的教授,只是在言語間,偶爾露出刀鋒樣的銳氣,“畢竟整個晚鄉黑道,我坐頭把交椅,嚣幫跳了太久,我也很不開心。”

汽車上了高速,紮入晚鄉市區的煙塵中,遠遠将灣峽抛在後面。他将她的手背放在唇邊吻了吻,帶着古怪的虔誠。

“只要你聽話,我會幫你實現所有的願望。”

這世間正義,總有降臨的方式。只是那個時候她小,等不及遲到的正義,赤腳走了鋪滿荊棘的捷徑。

江諺擡腕看了看手表,從二中駛離的時候将近五點。

上了橋,岸邊帶着腥氣的風吹皺河水,現出波光粼粼的漣漪。

他放慢速度,舒适地乘着風,身後的人全然不介意他背後汗濕,放松地摟着他的腰,将臉輕輕貼在他的背上。

江諺讓她這樣偎着,忽而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我有個哥哥,比我大六歲。”他頓了一下,餘光往身後瞥,檢查她有沒有在聽:“我爸少數民族,能生兩個。”

她黑而濃密的睫毛垂着,保護着寶珠樣的眼珠,淺淺抿着唇:“嗯。”

“我哥從小就很優秀,聰明,懂事。我爸媽感情不怎麽樣,我哥是他們僅有的連結點。”

蘇傾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同她聊起這個,但還是耐心地聽着,遠處停了一排汽船,有的緩緩移動着,發出悠遠汽笛聲。

“後來呢?”

“後來他死了。”他的語氣平平。

蘇傾猛地把頭擡起來,啞然看着他瘦削的脊背。

“晚上放學回家,不配合搶劫,被劫犯殺了。搶劫犯一個禮拜就抓住了,判了死刑。”

“搶劫。”他笑一聲,眼底泛出利劍似的清寒,“他多聰明,法務人員的兒子,會在那種情況下挑釁劫匪?”

“我去醫院看過屍體,三十幾處刀傷,每一刀都是為了洩憤。”

蘇傾的喉嚨收緊了:“是因為你爸媽?”

“沒證據。”

江諺漠然地看着遙遠的紅燈,鮮紅的數字跳動着,斑馬線上匆匆來去的路人滿面疲憊。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現實太沉重,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可他又說:“我的第一志願是公安大學。”

她有些意外:“你想……當警察。”

警局于她沒留下什麽好的印象。江諺這樣的人……她游神想,他可以選很多路,過很多種舒服的生活。

“檢察官太遠,夠不着。要去就去暴力機關,第一線。”風把他的劉海吹亂,他無謂地擡頭看一眼天,細碎的雲反映在他琉璃般的眼底,他對着天,吹了一聲殘缺的口哨,“死就死了,一抔土,一捧灰。”

“蘇傾,”他的腿一支,自行車猛地剎在路邊,側頭看她,平靜地說,“女孩兒解決不了的事情,留給男孩做,明白嗎?”

蘇傾和他對視着,他很少正眼看人,全心全意盯着人看的時候,眼裏那股瘋狂的偏執的勁頭,能将人整個吞沒。

她的眼珠似乎蒙了一層潤澤的水光:“晚鄉不**律。”

“會講的。”他注視着她,心平氣和地說。

她低下頭。

下巴卻讓他強行擡起來,拇指印在她唇上,把她殘存的唇膏印抹淨了。

低頭盯着自己染紅的拇指,掏出衛生紙仔仔細細地擦淨,動作帶着股幹脆的狠勁,“等五年,十年,二十年,總會變。甭怕。”

自行車又向前騎去,蘇傾回頭,灣峽遠遠地抛在後面。

她驀然想到剛才在辦公室裏,老校長同她說:“孩子,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坎兒。你以為過不去的,邁邁腿也就過去了。”

當時,她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辦公桌上放着的一盆翠綠的吊蘭,支出來的葉子掃在她胳膊上,窗戶上貼着的一張時間表,邊角融化在光裏。

二中的老師辦公室像是被喧嚣塵世排除在外似的,管他疾風驟雨,五年十年,永遠是書山清淨地。

“想老師了,可以來躲一躲。但是前頭的日子,是要靠你自己經營的。”他慈愛地笑着,“每個人活着,都得這麽過,而且要越過越滿,越過越紅火。”

她接過那張銀行卡,揣在錢包裏。想到上一輩子的蘇傾,結束一切之後,真的把自己沉在了冰冷的護城河的底,當得起邪神一句“悲苦薄命。”

但是她絕不。

如果說她從過去的三個世界裏真的學會了什麽,一曰不賤命,二曰敬自己。

高考,大學,工作,結婚生子,大把的好日子還在前頭。她要越過越滿,越過越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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