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玉京秋(十二)

期中考試結束的那天, 陳阿姨給家裏做了一桌菜, 醬油素雞,紅燒鲫魚。江諺掃了一眼桌子, 陳阿姨摘袖套的時候,聽見他随意地說:“一塊兒吃吧。”

陳阿姨愣了一下, 男孩生得清俊, 說話字正腔圓的很幹淨, 也不像他媽說的那麽不成器。

“哎呀, 也不成。”她有些愧疚地笑, “我還得回去接我孫子。”

江諺沒再挽留, 平靜地垂下兩排睫毛:“那您去吧。”

盤子下壓了幾張紙,他拿起來看, 聲音已壓冷了:“江慎來過了?”

“噢,忘跟你說了。你爸爸來找你一回,你不在,他給你送幾張票, 讓你跟同學去玩呢。”

票上寫着周末的《匹諾曹》玩偶話劇,江諺再不吱聲,沉着臉擺弄着手機, 過一會兒, 陳阿姨聽見“嘟嘟”的響聲,明白他在給別人打電話了:“那我就走了?”

江諺看她一眼,眸子裏冷清清的,仿佛剛才那點溫情全是錯覺。

陳阿姨走了。屋裏靜得出奇, 一只蒼蠅落在印花的盤子邊,他皺着眉趕了趕,電話響了好幾聲才通,那邊的人喘呼呼的:“喂?”

壓低了聲音的招呼。

“找我什麽事?”

“噢……”對方的聲音有些啞,好像半晌才反應過來,“沒什麽大事,就是聽你媽說你轉班了……”

“票是你送的?”江諺把話打斷了。

江慎半天才笑了一下:“啊,是是。挺有名的劇團來巡回演的,你跟你們同學學習累了,可以放松放松。”

“三張,匹諾曹?”江慎垂眼,眼底滿是惡劣的譏诮,“你們一家三口不是正好?”

“這不是悅悅發燒住院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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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失言,話語猛地一停,江慎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江諺,你聽爸爸解釋……”

“不用了。”江諺扭頭看着窗外,對面的公寓陽臺上,一個男人把女兒扛在脖子上逗趣,小女孩發出的笑聲如銀鈴。

小時候看大院裏土泥地上的籃球賽,江慎也這麽扛過他,那時候多大,四歲五歲?回了家裏逢人就傻笑:“第一個騎我頭上的你猜是誰?我兒子。”

“老大還是老二啊?”

“那肯定是小的,能哭能鬧的招人。”

電話換了個邊:“您照顧那邊吧。用不着看我,我好得很。”

電話挂斷了。他手上拿着兒童劇的票看了看,伸到了垃圾桶前,又收回來。

票上印着落幕時演員和觀衆的大合影,多半是頭上戴着閃燈發飾的小女孩,笑渦漾了蜜一樣的甜。

他把票順手揣進筆袋裏。

陳景言從早讀開始盯上了它,眼神不住地打飄:“這個劇團很有名啊,一年才巡演一次,你哪兒來的票,還三張?”

江諺默看課本,不吭聲。十四班的早讀氛圍安靜寬松,合他心意。

“諺哥,你到底看不看啊?不看要不轉賣出去,還能小賺一筆呢。外面一票難求。”

“兒童劇?”

“可不。這叫致敬童年。”

江諺嘴角彎出個不屑的弧度。

“你要不看,要不你送我,我把它賣……”

“誰說我不看?”

他一眼看過來,陳景言蠢蠢欲動的手停在半空中:“對,你可以請你的女神去看。”

男孩皺眉頭:“誰?”

“蘇女神。”陳景言擠眉弄眼地揚了揚下巴,透過重重人縫能看見教室前面的蘇傾,緞子似的長發散在背後,發叢裏斜着編了一绺小辮子,拿卡子別着。

江諺眼睛沒從書上移開過,陳景言失望地拿胳膊肘撞他:“你怎麽不看啊,好不容易轉到十四班,還近鄉情怯了?”

江諺想,每天中午補習,想怎麽看,就怎麽看。用得着這樣看?

晃神一下,陳景言又說了一串,“快看快看,女神今天頭發紮得好俏……”

“俏”字一出,好像有人在心上猛剜一刀,悶痛,江諺橫他一眼,眼神又冷又利。

陳景言住了口,江諺的目光又落在那幾張票上:“三張票。”

陳景言反應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說票的處置,馬上樂了:“那不是正好嘛,咱們一家三口……不不,一行三人一塊去。”他一拍巴掌,“就這麽定了,你不敢說我去說。”

他從筆袋裏抽出票,走到了前排。江諺沒攔他,遠遠看着蘇傾被叫得擡頭,怔愣地聽了一會兒陳景言講話,随後隔了老遠扭過頭來尋他。

等她看過來的時候,他就低下頭看書。

蘇傾瞟了半天,只看到兩個發旋,手指按着卷子,微微嘆一口氣:

“我得跟家裏商量一下。”

“肯定能行的。”沒想到蘇傾說話這麽溫柔,陳景言有點受寵若驚,瞟一眼她英語卷子上鮮紅的109,“都進步這麽多了,肯定讓你去玩。”

這次期中考試,蘇傾出人意料地沒再吊車尾,甚至可以同其他文科班級的學生一起,參與全校排名了。

年級裏議論紛紛,老師樂見其成。

陳景言踩着上課鈴聲歡快地跑回來:“諺哥,諺哥,你女神答應了!”

沒人知道其中的原因,江諺心裏竟有一種隐秘的快意。

中午放學,教室裏人走空了,他才慢慢地走到前面,蘇傾趴在桌子上,看向空中,眼睛一眨一眨的,雙眸黑亮,看上去像在發呆。

江諺拿筆杆輕觸了一下她的背,她也沒有動。

“怎麽了?”

“唔……生理期。”蘇傾的嘴唇壓在胳膊上,平靜的聲音悶悶的,比往常還要柔軟。正是第二天,小腹隐隐作痛,她很不舒服。

江諺俯身過來:“要緊麽?”

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眼睛眯了眯,要睡着了一樣,輕輕搖了下頭。

睫下的眸光細碎,仿佛一只自知身處安全區的狐貍。

“給你這個。”他站在她旁邊,從褲子口袋裏好容易翻出一顆黑糖話梅。

蘇傾身上接過來,擡眸看他一眼:“這是黑糖。”她見江諺正盯着她,停了一下,一板一眼地說,“那個是紅糖。”

“……”

他猛地俯下身,她敞開校服裏的高腰t恤被他暴力地往下拽了拽,校服“吱”地拉到了胸口,江諺冷冷瞥她一眼:“肚子露在風裏,活該。”

他手指無意間擦過的小腹痙攣着發癢,她打了個哆嗦,慌張地趴回了桌上。

托着臉的胳膊肘裏讓人豎着插了一張票,窗外的風吹過來,紙質票輕輕掃着她的臉頰:“去不去。”

“去。”蘇傾不管它,慢吞吞把糖撕開,含在嘴裏,又酸又甜,陽光打在黑板上,一半是金黃一半是墨綠。

江諺臉還繃着,眼裏卻極快地劃過一絲笑,睨她的背影,腳尖輕輕抵了抵她的椅子腿:“手機號給我。”

蘇傾想了想,報了那張新卡的號碼。

江諺一手揣着兜,一手點着手機,手機在抽屜裏嗡嗡叫着旋轉起來,将她吓了一跳,拿起來才反應過來是誰打的,看着手機,細眉蹙起。

她默記一遍首尾數字,卻不存,删掉記錄,徑自按了退出。

江諺懶散地靠在桌沿上,似乎在解釋自己要電話的理由:“你總騙我。”

蘇傾扭過頭疑惑地看着他:“我什麽時候騙你?”

江諺盯着腳尖嗤笑一聲:“周日下午兩點,江浦大橋。”

“有事打我電話。”

“噢。”

江諺把手機好,揣着口袋,從她肩頭半彎下腰:“還有哪個題不會?”

她慢慢地将一張張試卷鋪開。

他掃着卷子,眼裏閃過一絲星芒,辨不清是喜是愠:“這題我都沒對,你對了。”

蘇傾仰頭看他,有點不知所措:“那我……講給你?”

少年五指張開扣在她發頂上,把她的腦袋扭回去:“我不聽。”

烤箱上的手機播放着《好日子》,廚房裏油煙嗆起,陳阿姨邊唱歌邊翻鍋的時候,一個背着書包的瘦高身影出現在她背後。

“呦,小江啊,今天回來這麽早。”陳阿姨尴尬地摁斷了音樂,江諺同她打了招呼,就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

陳阿姨心想,多半是他爸爸跟他談話了,這孩子近來親人了很多,小心翼翼道:“有事嗎?”

包子蒸熟了,籠屜裏的白色霧氣飄出來,在他睫毛上凝成幾點細小的水珠:“您會熬紅糖水嗎?”

“哦——”

陳阿姨回過頭,意味深長地打量他兩眼。

十分鐘以後,小火上加了個小砂鍋,陳阿姨墊着布把蓋子掀開,往湯裏頭娴熟地撒了一捧紅棗:“最好再加點枸杞。”

她指着鍋裏飄着的枸杞:“看見沒有,都是紅色的,紅的補血。”

江諺心想,這是什麽歪理?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看下去,直到陳阿姨把火熄了,廚房裏漾着股甜膩的味道,她好笑地瞟他一眼:“簡單吧。學會了沒?”

“嗯。”

陳阿姨摘下袖套,把它倒進保溫杯裏:“學會了,以後自己做。誰嫁給你,誰可有福了。”

江諺瞧她一眼,沒作聲。

夜色深沉,作業本和演草紙堆成高高的一摞,筆記本電腦屏幕亮着,這次調來的卷宗是草草手寫的,字跡潦草,很難辨認:“晚鄉3.18爆炸案證據提交卷……”

不鏽鋼保溫杯壓着卷子的一個角,透明桌布下換了新的字條:“二下期中測試:654”

“公安大學:599”

蘇傾粉紅色房間內,同樣亮着深夜的臺燈。吳阿姨把牛奶從托盤裏拿下來,觀察着她的神色:“傾傾,這兩天忙,委屈你了。”

蘇傾搖頭:“謝謝阿姨。”

老吳和吳阿姨忙于“正事”,對她的管理變得頗為放松,她擡眼望着牆角,拆下的攝像頭電線懸着,仍然沒有裝上新的。

“我明天下午可能要返校一趟。”她不動聲色地扯着慌。

“為什麽?”

“期中考試的卷子沒講完,得補課。”

“周日還要補課呀。”吳阿姨感嘆一聲,但沒有對她提出質疑,“那讓小鄭送你,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老吳和那輛黑色卡宴,暫時用不得了。最近送她上下學的,都是從外面臨時雇的司機和轎車。

這幾日難得的自由,她已算好了,從學校出發至江浦大橋,只要十五分鐘。

“對了,又快要20號了。”吳阿姨欲言又止,寬慰她似的,“我問問老板,看他這月來不來?”

蘇傾捏緊了筆杆,平靜地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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