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玉京秋(十九)
江諺默然彎下腰, 将那些內衣一件件撿起來, 抖展,疊進臂彎裏。
“你還撿!”周向萍看着兒子手裏毫不避諱地拿着女人的貼身衣服, 怎麽看怎麽生氣,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 把衣服從他手裏往出搶, “江諺, 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
江諺往後退了一步, 嘴角繃着:“撒手。”
“撒手。”他重複了一遍, 她在他眼睛裏面看到了六親不認的橫氣。
周向萍松了手, 氣喘籲籲地看着他低着頭,一件件把衣服疊好, 好半天才哆嗦着說出話來:“你現在長大了,我管不了你……”
天熱,周向萍汗流浃背,妝花了。她的打扮正統, 濃得似紋上去的眉,正紅色的唇,一頭利落的短發, 現在那張精幹的臉上現了不少眼角紋。
她痛苦孱弱地叉着腰, 她生氣的時候兩肋發痛,小時候他一惹她生氣,她就會用兩只手扶着腰,胳膊像兩只木樁子撐住了自己:“你轉班, 我給你轉了,打了老師同學,我和你爸給你擺平。你呢?沒滿十八周歲,一天天都在幹什麽?談戀愛,帶女孩回家住?你真荒唐,江諺。”
電梯格數從“1”一層一層地攀升上來。
蘇傾望着那數字跳動,心裏仿佛有氣泡在上浮,待電梯“叮”地一開,就抓着書包帶跑了出去,跑到了門口的墊子前面,蹭了蹭鞋子,剛準備敲門,笑容忽而隐沒下來。
她聽到了裏面高聲的争執,女人的聲音歇斯底裏。
“你們學校的還是外面社會上的?小小年紀,我不信她父母不管……”
她手心和後背都涼透了。慌亂,伴随着劇烈的歉疚,一下子把她淹沒了。
上學期期末,十二月份,她就和吳阿姨完成了最後的交接,辦全了住宿申請。可她私心拖着,一直沒有辦入住。
江諺不提,她就當做沒想起來。
她知道會給他帶來麻煩,可是她實在貪戀着被他用自行車載着、和他挨着吃晚飯的日子,舍不得客廳裏那盞燈和他買的小熊。
每一天都鬥争着離開,可每一天他一喊她的名字,她就舍不得。
這樣的自私,對高中生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咬緊下唇,背着書包,慢慢地走回電梯間,慢慢地摁了一下向下的按鈕。
“我沒談戀愛。”
周向萍最讨厭聽人狡辯,撕扯過他懷裏的衣服,一把甩在他臉上:“沒談戀愛這是什麽?這是誰的你告訴我!”
女孩的衣服從他臉上墜下來,他閉着的眼睛張開,周向萍一下子被他推坐在沙發上,驚得目瞪口呆:“你敢對你媽動手?”
“怎麽了?”少年也揚高聲調,嘩啦地拍碎了一只玻璃杯,茶幾角上綻出了蜘蛛網樣的裂紋。
他臉上是陰郁的戾氣,看着她,一連狠狠敲了三四個,滿地碎瓷片迸濺,好些水珠飛濺到她套裝裙上,“嗯?怎麽了?”
客廳裏終于安靜了,周向萍看着地上的碎片,張口結舌。
江諺已經長得比他父親高了,他的臉、身材和聲音,趨向一個成熟的男人而非少年,是一個她不熟悉的,有攻擊性的男人。
江諺以往從不摔東西,也不朝她喊。第一次,她有點被他吓住了。
江諺一聲不吭地把地上散落的衣服重新撿起來,情緒很低落:“這就是你随便翻人東西的理由?”
一件件疊好,用睡裙包裹起來,輕輕放在茶幾上,語氣裏難掩厭惡:“你的職業素養呢,周檢?”
“你太過分了……”周向萍還未說話,喉嚨一梗,眼淚已嘩嘩下來了,她覺得委屈,“房子是誰買的,水電是誰出的?我是你媽呀江諺,我在自己家裏,你為了,為了這個……”
她脾氣從年輕時就很火爆,十幾年了,她還是不知道怎麽同他相處。
江諺不像他哥哥,也不像陶陶,他一身反骨,讓她頭痛。
她捂着臉哭:“再怎麽樣,你怎麽能對你媽動手呢?”
“是我不對。”江諺淡漠地看着她,臉上有種疲倦不堪的麻木情緒,“我想讓您冷靜些,聽我說。”
“你說啊……”
“我同學遇到了困難,在家暫住。”
周向萍偏頭看那堆衣服,用餐巾紙擦了擦眼淚,想到他對她的态度,還不如對那些衣服,心裏莫名地有些發梗。
江諺的話在她那裏根本沒有可信度:“什麽困難還需要找同學解決?這女孩叫什麽名字,我找她爸媽談談。”
“她爸媽都沒了,談的時候燒張紙。”
江諺的語氣很冷,周向萍愣了愣。
他從屋裏拿出兩摞檔案,撂在她膝上——這些東西,原本他是不打算讓他們看的。
他漠然摸着褲子口袋,沒有出聲,他現在很悶,很想抽煙。
周向萍看文件速度很快,膠着的眉頭慢慢松開,表情逐漸發生了變化,變得嚴肅起來,口中溢出一聲驚呼:“江諺。”
他無意回頭,她摩挲着紙面,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是……你寫的?”
江諺不耐地瞥着她:“怎麽了?”
短短幾分鐘,給周向萍的沖擊太多了。
在她不學無術的兒子這裏,有一份含高官貪腐直接證據的文檔,一個驚天動地的黑惡勢力借意外故意殺人的案件記錄,張張都是硬家夥。
更重要的是,文件竟然是他自己組織編纂的,細節有些錯漏,但邏輯之缜密,已經可以媲美專業人員寫出的正式文件。
這些,沒有人教過他。
周向萍攤着材料,久久地看着江諺的臉——
她對這個兒子的了解,實在是太少了。
風扇呼呼地吹着,江諺的指尖調着檔位,心煩意亂地低頭,手機裏忽而來了條短信:“江諺,我明天住校啦。東西晚兩天回去拿。”
他眼神驀地變深,仿佛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沙一樣從指尖溜走了,“你敢……”
信息還沒發出去,又來了兩條短信:“謝謝你的幫助。終于可以住校了,我很開心。”
第二條,是一個淺淺的笑臉表情。
他的指尖劃過那個表情,心裏漫上一股說不清楚的鈍刀割肉的痛感,一下,又一下,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胃在痙攣着抽痛。
周向萍扶着門框,換好了高跟鞋,臉上恢複了緊繃的神态:“江諺,你寫的文件我帶走作參考,這個案子很大,我們會盡快給一個結果。你也可以參與,但這個女孩,還是請求學校的幫助,好嗎?”
江諺坐在地上,背對着她。面前是不住吹起他頭發的電扇,他的手扶在胃上,半天不動,額頭上出了一層晶亮的汗,他的眸光有些渙散:“嗯。”
高三是從這個暑假的假期開始的。蘇傾在八月份搬回宿舍,住宿的集體生活過得還算順利。
同寝的都是別的文科班的女孩,安靜刻苦,似乎不知道她從前的光榮事跡,對她很照顧。
沙丁魚罐頭樣的宿舍,小小的課桌和衣櫃,小小的床板上放了一只玩具熊——她回去過一次,匆匆收拾了衣物,江諺把熊也扔給她,讓她帶着走。
每天晚上,她抱着小熊睡覺。
早上被起床號叫醒,她安靜地站洗漱的池子前面,同成排的大家一起抓緊時間刷牙洗臉,走向教室。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簡單純粹,沒有太多波瀾。
這是八月假期補課的最後一天,蟬鳴劇烈,邁過明天的檻兒,他們就正式進入了高三。
蘇傾趴在座位上整理筆記。椅子腿讓人輕輕碰了一下,她側過頭,江諺立在她身側,睫毛垂着,嘴裏叼着一支煙。
整個暑假,蘇傾都沒怎麽見到他。
他轉身,不用言語,她就默契地跳下椅子,跟着他上了天臺。
江諺坐在水管的老位置抽煙,頭頂是晚鄉日益蔚藍的天。碧空如洗,熱浪在空氣中翻滾,他手裏拿着蘇傾買給他的那只寶藍色火機,拇指摩挲的蓋子處已經磨掉了漆。
這個暑假,他被特批到父母的工作單位坐了十幾天的班,負責跟進的就是董健的案子,案卷寫得那樣漂亮,有的是人樂意帶他,讓他少走些彎路。
當然,這也是江慎和周向萍對他虧欠式的關懷。
“爆炸案已經提給公安部門了。”他懶散地撣撣煙灰,“重新調查要走程序,再等等。”
蘇傾點點頭。每隔一段時間不見,他都會變得更加成熟和老練,更令人心安。
她無意中回過頭,發現江諺正盯着她看,手裏夾着的煙霧化成兩道漂亮的曲線,袅袅上升。
他高傲的眼睛裏含着些促狹,“看來食堂的飯不成。”
“為什麽?”
他笑了一下,垂下眼:“把你養得就剩骨頭了。”
蘇傾癟了一下嘴。陳阿姨在家的時候,頓頓都有紅燒排骨,養顏豬蹄。天氣熱,食堂沒油水,體重又掉了幾斤。
最主要的,其實還是她沒胃口。
“蘇傾,”江諺看着前方,一反常态地又點了根煙,“明天開學,你去文科一班讀吧。”
文科一班是晚鄉一中唯一的文科重點班,蘇傾的三個室友都在那裏。
上學期期末她考進了年級前五十,已經獲得了轉班的資格。她驀然扭頭看着他,眼底執拗,小聲說:“我在十四班也可以。”
“不可以。”江諺垂眸,答得專斷,“十四班是理科班,高三總複習,你在這兒呆下去就耽擱了。”
蘇傾的嘴唇微微抿着,趴在欄杆上看遠方,江諺知道她在考慮。
她很聰明,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麽。
“明天填申請表去。”他待她做了決定,輕巧地掐了煙,跳下水管。半晌,他回頭,蘇傾還站在原地看她。
她雙瞳烏黑,遠遠沖他微笑:“江諺,我轉班去了。這一年我不打攪你,你好好加油。”
江諺嗤笑着揚了揚手,沒回頭:“誰也別打攪誰。”
當初來十四班有複雜的緣由,最大的理由或許是一時意氣。
現在,他的意氣同他對調了位置,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高三到了。
最大的感受,大約是“忙”。課時增加,考試增加。所有人泡在寫不完的題海裏,恨不得把每一分鐘掰成兩半使用,教室裏的空氣變得更加渾濁厚重,一張張課桌上堆滿了高高的書本。
連最耐不住性子的陳景言,早讀課上都安靜下來,争分奪秒動地做數學題目,插科打诨都少了。
刺耳的起床號響起,蘇傾在一片刷牙聲中站在水房的鏡子前,辮子半天梳不起來,她胡亂地綁了個簡潔的馬尾,對着眼底的黑眼圈呼了口氣。
文一班裏,蘇傾做完一張卷子,疲倦地趴在課桌上小憩,頭側着看着空氣發呆。前門的玻璃外,匆匆過去的好些人裏,有一個皮膚蒼白的少年偏過頭,下意識地往文一班裏看,他的眼珠是琉璃珠似的琥珀色,面目顯得驕傲而冷情。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對,她無聲地微微笑了笑,江諺停了一下,從一班門口無聲地晃過去了。
自不在同一班、有了不同的課程和考試安排以後,兩人碰面的次數寥寥無幾。
夜幕降臨。未開燈的客廳裏,冰箱消毒燈亮着幽幽藍燈,江諺從冰櫃裏拿出一瓶可樂,垂眼看了看,又慢慢放回去。
他走向寂靜的廚房。案板,水槽幹淨得發空。水槽旁邊靜靜搭着一雙粉紅色的塑膠手套,牆上挂着口袋上縫着小熊的圍裙,調料臺的角落裏,放着一只落了灰的榨汁機,他頓了頓,把它拿了出來,拆開零件洗了一遍。
安靜昏暗的公寓裏,榨汁機嗡嗡響着,紙杯裏接了半杯蘋果汁。他擺在桌上,看着它啃剩下的蘋果梗,吃完了,再把杯子裏的蘋果汁喝掉。
不知是不是快要壞了,蘋果汁裏帶着股淡淡的酒味。
他像平日一樣有條不紊地寫作業、測視力、看卷宗,臺燈亮着,從未感覺到晚上的世界變得如此漫長而安靜。
他抿着唇,扣上電腦。窗簾微動,風把筆記本翻到了扉頁,帶着絲絲紅色的銀杏葉,在書頁上慢慢滑動。
浴室裏,花灑裏的水順着男孩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去。江諺閉着眼睛,睜開眼睛時,看到排水管上夾着的棕色小熊,悶悶的,屁股對着他。
那一次,蘇傾問他,是不是在水管上放了玩偶。她說洗澡的時候讓小熊看着,也有點害羞,隔天,排水管上的小熊便背過身去,面壁思過。
他走近幾步,輕而易舉地伸臂将它拿下來,放在了馬桶蓋上,盯着它看了幾眼。
蘇傾在新班級當了歷史課代表。臨近中午放學,她從老師辦公室領了試卷回來,在走廊上邊走邊低頭點試卷。
一道影子立在她面前,擡頭,截住她的是江諺,雙手揣在校服口袋裏,側眼瞧着她的馬尾:“怎麽不紮辮子了。”
江諺臉上不笑,眉宇間似乎籠罩了一層寒霜,比從前還要孤僻。
蘇傾有一兩個月沒有看見他了,心猛地跳一下,好像在死水一般的生活中驟然吃到了幾顆糖。
她眼裏閃爍着亮光,随便解釋着:“因為早上來不及。”
她說不擾他,就真的一次也不再找他,似乎已經完全融入了重點班的集體,忙碌的,優秀的,回到了她初始的人生軌跡。
紮馬尾的蘇傾,讓他覺得不熟悉。
江諺哼笑一聲,一把抓住了她的發圈,捋了下來,蘇傾的頭發散在肩膀上。她吓了一跳,可手上抱着卷子,只能掙紮着往後躲,他的手下移,揪住了她後頸的領子,把她拉到了跟前:“過來。”
“在走廊裏。”她小聲提醒,在少年眼睛裏看到了一點失控的侵略性。
“就想在走廊裏。”他緊抿着唇,面色不變,指頭從她的頭發中間滑過,頭發分成兩份,不算溫柔的觸碰,激起她陣陣戰栗。
好半天,蘇傾明白他想幹什麽,紅着臉說:“不夠,只有一根皮筋。”
“夠了。”江諺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發圈,低眉看了一眼,随意地說,“我撿的,你落在浴室裏。”
作者有話要說: 唔我要突破二十章了!嗚嗚嗚!廢話真多!二十三章內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