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玉京秋(二十)

走廊上空蕩蕩的, 光線從盡頭的大窗中照射進來。她背過身站着, 讓他紮得方便些。

他用手指劃等分線:“一樣多麽。”

“往左邊點。”

“這樣?”

“再往右邊,嗯……好了。”

頭發握在他手裏, 窸窸窣窣,從上往下笨拙地打麻花辮, 偶爾牽拉着發絲, 絲絲縷縷的癢意。她腳步虛浮, 耳根彌漫着熱氣, 仿佛在受酷刑。

脊背讓他拍了一下:“行了。”

蘇傾被他拽到盥洗室的鏡子前看, 兩只辮子整齊地垂在她肩頭, 她轉轉頭,有些驚喜:“真好。”

江諺眉眼間帶上一絲轉瞬即逝的得色, 活動了一下手腕,背過身去叼了根煙,淡漠道:“行了,走人吧。”

蘇傾洗了洗手, 擦幹,抱起卷子準備回班。

辮子又被人猛地從身後拽住。

江諺的動作飛快,拆掉了一根皮筋裝進自己褲兜裏, 另一只皮筋打開, 把兩個辮子綁在了一處。

江諺外套潔淨的領子上泛着薄薄一層光,撣撣袖子,惡劣地笑了笑:“就這樣,回去吧。”

江諺又拿了她一根發圈, 待她走了,他才拿出來細細看,她最新用的這個是湖藍色的,上面有一對小小的金色星星挂飾,他聞了聞,還留着她發間的清香。

蘇傾旁若無人地頂着捆在一起的一對辮子上課,記筆記,随着人潮走向食堂,嘈雜的食堂裏,她一面吃飯,一面仰頭看着公共區域的電視。

靜音的新聞聯播裏,嚴肅的主持人不知在說什麽,面前有一行黃字标題:“晚鄉市灣峽區:‘幽靈別墅’背後是誰?”

她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低眼打開手機,手指哆嗦着,在熱搜榜上找到了一條不起眼的大字新聞:“遠晚鄉市市委書記董健被雙規,後續問題正在調查中”。

這條消息,隐沒在花花綠綠的娛樂新聞中一晃而過,評論和點贊數都少得可憐。

“傾傾,你看什麽呢,怎麽哭了?”室友忙掏出紙巾,“是不是看到李鋒脫單傷心的呀?”

李鋒是當紅小鮮肉,今晨公布戀情,熱搜第一,點燃了全網熱議。

蘇傾的胸腔和腮幫子都發酸,接過紙張飛快地把臉擦幹淨,點了點頭。

“沒事,咱不飯他了,帥哥多着呢,別傷心。你這麽漂亮,以後找個比他還好看的男朋友。”

蘇傾不知在想什麽,又點點頭,繼續咬着酸梅湯的吸管。

睡午覺的時候,她枕着手臂側着睡,這樣就不會壓到江諺給她紮的小辮。閉了好半天眼睛,她沒睡着。

胳膊上出了一層黏膩的汗水,拿過手機,眯着眼睛看時間,看到了一條+86的短信:“董健被規了。”

沒存姓名,她也知道那是誰:“嗯。”

那邊默了一會兒,回她:“沒良心。”

蘇傾的眼睛微微睜大,她不明白董健的事和沒良心有什麽關系,回過去:“謝謝你”

江諺一定是嗤笑了一聲,沒再回。

蘇傾還在執拗地慢吞吞地打字:“我想高考完去北京看白塔。”

那是爸爸媽媽同她,他們一家人未竟的心願。

“我家就在白塔附近,随便看。”

天氣熱,蘇傾有些恹恹。側躺着閉上了眼睛,想起了那天在門口聽到的女人的咆哮。她有點怕他的家裏人。

他們為她主持了公道,可是,這也意味着她的身世遭遇,在他們面前公開透明。也許她有萬般苦衷,但在大人眼裏,她十四歲就做了毒枭的情人。

這一中午睡得頭痛。

她胡亂做着夢,有夢魇的尖嘯聲,還有男人模糊的聲音:“二百零七。”

“早上好。今天有寒流入侵。”

“嘟——”

她從床上坐起來,臉色有些發白。

“吵醒你了嗎?”室友忙用手捂住收音機,掌心外支出很長的一截天線,“對不起,我剛才在試這個收音機。”

蘇傾搖搖頭,迷糊着理了理頭發,柔聲說:“剛才好像聽見天氣預報。”

“嗯!說最近有寒流入侵,多穿點衣服喲。”

蘇傾彎起眼:“好。”

晚鄉大幅度降溫的時候,第二場模拟考到來,考完上午第一場,高三的學生從各個考場往外走,手上拿着草稿紙,有的神采飛揚,有的悶悶不樂。

蘇傾随舍友去學校附近的商業街改善夥食,路兩旁站着兩排熱情似火的發傳單的人,人行道上滿地都是被扔掉的各種培訓班的傳單。

蘇傾不好意思拒絕,誰來她都接,拿了厚厚一沓,走到了街角的垃圾桶前,本想全部扔進去,停了一下,發現什麽,從裏面抽出了一張。

是一張眼鏡行的廣告,正面是廣告,折起來的背面,是一張标準視力表。

她把這張傳單留下來,小心地夾進書本,裝進書包裏。

下午開考前,蘇傾走到久違的十四班門口,從窗口往裏望,教室裏沒有書包,一個人都沒有。她狐疑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這裏被布置成了考場,桌椅已打亂了。

下午的考試結束之後,她在座位上坐了二十分鐘,咬咬唇,背起書包站了起來。

穿過一條商業街和兩條小巷就進了居民區,她已經很久沒來這裏,走得卻依舊輕車熟路,像回自己家一樣,公寓樓旁邊的綠化帶翻新了,種了鮮豔的天竺葵。

樓下停了幾輛單車,她認出來有一輛是江諺的,他已經到家了。

她乘電梯上樓,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隔壁貼上了新的年華,那扇門外面還是光禿禿的的白牆,門下放着一小塊純色防塵墊。

她從書包裏小心地取出那張視力表,四下看看,沒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後卷起來輕輕插在門把手上,就像普通的上門推銷一樣。

她記得江諺房間裏那張視力表,邊角都已經打卷了。

門緊緊閉着,她呼了口氣,像做完了一件大事,背起書包,笑着從樓梯間下樓,書包上的挂飾活潑地跳動。

二模結束之後就是寒假,鈴聲一打,疲憊不堪的學生像流不盡的水一樣湧出走廊,走到黃昏的晚霞之下,各個班級做着離校前最後的大清掃。

冬天黑得早,橙紅的晚霞走廊窗口潑進來。

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蘇傾在樓道口又被江諺截了一次。

距離上一次見面,又過了好幾天。她被他拽到樓梯旁邊,紮好的兩個小辮輕晃。

江諺原本沉着臉,看了她幾眼之後,語氣緩和下來,只是嘴角繃着。他垂眼看着鞋尖:“二模考得怎麽樣?”

“還好。”她認真點了下頭,“你呢?”

江諺不答反問:“這兩天忙什麽?”

蘇傾想了想,老實地答:“複習。”

她的一雙瞳子亮亮的,滾動在他臉上,不知內情,潔淨得像天上的新月。

他彎起嘴角,譏诮地笑笑:“複習得挺認真。”

天知道他發出那句輕描淡寫的“我家在白塔附近”的時候,心裏有多沒底氣。他看着手機屏幕發呆,滅了就摁亮,不知不覺抽完了半盒煙,嗓子微微發痛。

可是她再也沒回。

整個二模他考得漫不經心,塗英語答題卡的時候,他見了稍難一些的語法題,便下意識地記下來,心想這道題蘇傾肯定錯。

好半天他才想起來,她已經用不着他講題了。

樓梯間像是個被遺忘的角落,安靜又昏暗。

他面上沒有表情,撚起她一根辮子玩:“你回來過。”

蘇傾搖頭:“我沒。”

江諺擡眼看她,男孩的頭發剪得更利落,輪廓越發英挺,琥珀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着一點微寒的光:“再說沒有。”

蘇傾梗了一下,仰頭看着他搖頭。

江諺冷笑一聲:“門上插了一份視力表。”

“可能是廣告。”

“別家怎麽沒有?”

“別家……”

下一秒,被他迫近幾步,用身體猛地壓在了牆上,背後的書包硌着,有些不舒服,她慌亂中一扭,他低下眼,倉促地說:“別動。”

二人錯亂的呼吸糾纏在一起,在樓梯間被放大。冬天很冷,她校服裏還穿了厚毛衣,緊緊貼着,倒沒有什麽多餘的感覺。只是他身上的氣息太濃烈,蘇傾讓他抵着,有些溺水般的眩暈。江諺低着頭,後槽牙咬緊,一聲不吭,似乎在抵抗什麽,蘇傾頭一次聽他喘得這麽厲害。

細弱微啞的聲音從她嘴裏發出來,似乎有些不安:“江諺?”

“……不許叫我。”他額頭上冒了一層細汗,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齒地低下頭去,鼻尖蹭在她領口反複嗅着,似乎覺得完全不夠,伸手在她領子上一拽,把校服拉鏈一把拽開了。

他的短發掃在她脖頸上,她全身都戰栗起來,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江諺聞夠了她身上的味道,強忍着把她放開,見她還貼着牆壁,臉色緋紅地瞧着他,望着他的眼神呆呆的,“吱”地把她拉鏈拉上去,狠狠道:“回沒回來?”

蘇傾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好像是被吓壞了,他心裏湧上了潮水般的愧疚,剛那股強裝出來的氣勢馬上熄了,低低道:“對不起。”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

他側着身,眼底有一點破碎的光,蘇傾理了一下頭發,從牆邊慢慢走過來,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好像在安慰他:“江諺,你過年回家嗎?”

江諺了她一眼:“回哪個家?”

“你爸爸,或者媽媽家。”

江諺皺眉:“不去。”

陳阿姨也要過年,張燈結彩那幾天,他過得比平時還不如。

他忽然頓了一下,扭頭看向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點不可能的希冀。

蘇傾拉着書包肩帶,朝他笑:“我一個人在晚鄉過年,你願意和我作伴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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