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唐山海讓煮飯的吳媽做了碗芝麻豆花,撒了把去年腌漬的糖桂花,熱氣騰騰的一碗,端去給那個小姑娘。他自己解了領帶,散開兩顆扣子,放空頭腦。轉過身,小姑娘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舀起一勺豆花,湊到嘴邊,嘗了一口又皺皺眉,沒咽下去。
“甜的?”
“當然是甜的。”唐山海失笑,“豆花不是甜的嗎?”
“我只吃過鹹豆花,”姑娘說着,倒是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品嘗,“不過,甜的也不錯。”
“北方人吧,”唐山海在他對面坐下,點了一支煙,“來上海讀書?”
“天津打仗了,家裏人逃難到上海,沒想到上海也打仗。”姑娘撅起小嘴,湊到銀勺邊吸溜吸溜的喝,“父母跑到香港了,留我在上海把書讀完。”
唐山海笑了,這小姑娘真是肆無忌憚,随便就對陌生人講了這麽多,也不怕遇見歹人。
“你今天叫我張顯宗,是不是認錯了人?”他看着那小姑娘吃豆花吃的起勁,“我姓唐,唐山海。”
“我叫岳绮羅。”她擱了碗拿眼睛瞅他,“岳绮羅。”
唐山海被她看的發慌,也不知她想做什麽,那眼神像根銀針,直看到人心裏去,似在探尋着什麽。他想了想,實在記不起自己之前聽過這個名字。
“好,岳绮羅。”他笑了,覺得這小姑娘實在古怪。
“我不管,反正你是張顯宗。”她又拿起碗小口地吃,“你不記得沒關系,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唐山海撐着膝蓋坐着,心下開始犯琢磨。這姑娘到底什麽底細?他竟一點也猜不透。若是重慶方面的人,路子未免也太野。若是來殺他的,為何還不動手?
“小...岳姑娘,”對面的女孩喝着豆花,小腳一晃一晃的,還哼起了歌,“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呀,現在知道了,你叫唐山海。”岳绮羅沖他笑的天真無邪,臉上的泥道子還沒擦掉。
“你不認識我,也敢跟着我?”唐山海奇道,“你不怕我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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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不是壞人呀,”岳绮羅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你看,你家裏有這麽多書呢。”
唐山海沒說話,她就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小姑娘随便跑到你家好生奇怪?”
“那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聽話的湊過去,右手在衣服下面悄悄握住了槍柄。
“啪!”冷不防的,他的額頭處便挨了一巴掌,不輕不重,拍的他醍醐灌頂,一股子熱氣嘶嘶的從天靈蓋竄到他全身。
唐山海還沒反應過來,小姑娘已經離開了沙發,跑到他的書架邊撫着他的書脊,一本本的看過去。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她抽出一本書,“你也喜歡愛倫坡?”
他愣了一下,“恩,閑暇時讀過一些。”
“那這本,你讀過嗎?”
她把那本書遞到他面前。唐山海盯着書名,想着內容,又想不起來。伸出手想接過那本書,未料及那位岳姑娘已經将書抽了回去。
“那這本書借我好不好,我在兩個街區外的聖瑪利亞天主教會學校讀書,我不會偷你的書的。”
唐山海還沒反應過來,姑娘已抱着書向後退了很遠,蹦蹦跳跳的走遠了。
“我要走了,謝謝你的豆花,書我會還給你的。”
他瞟了眼懷表,才淩晨四點鐘。他沖着那個背影喊:“你不是回不去宿舍嗎?”
“宿舍的嬷嬷四點鐘起來燒熱水,回見啦!你別忘了,我叫岳绮羅。”那聲音越來越遠,已經出了大門口。
唐山海一直摩挲着腰間的手[]槍,已經出了一層薄汗。他認定這姑娘不是普通人,只是想套出她的底細再作打算。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他摸出手[]槍對準那姑娘的背影。距離不大,他的手一向很穩,這一槍下去,就什麽後患都沒有了。管她是軍統還是汪僞,他能叫她的所有心機都在這裏作廢。
但他下不去手,腦子裏回蕩着那個名字。岳绮羅。是個好人家姑娘的名字,看上去那麽天真,是她演技太好還是毫無心機。她能從他這裏得到什麽?他相信自己目前還是天[]衣無縫的。
身影跑遠了,消失在了清晨的濃霧中。他瞄不準了。
桌上還擱着豆花的空碗,尚冒着熱氣。那姑娘像深夜的鬼魅,來了去了,剩下一點蹤跡,來證實這不是他的清明夢。
“吳媽,收拾一下碗筷,煮一壺咖啡。我待會直接去上班。”
岳绮羅那天晚上又做了噩夢,還是一樣的夢。她夢見元神散了的張顯宗,眼睛還看向她的方向。那雙眼睛像灘死水,是沒有光的一團膠質。她溺死在那潭死水裏,怎麽掙紮也逃不出來。一掙紮,就過去了幾十年,再也沒有人同她說過話。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她的舍友吃過早飯,叫她起來去上課。
“绫卿,醒醒,別睡啦。”
她坐了半天,才想起來绫卿是她的名字。枕邊還放着她從唐山海家拿回來的那本書,上面用燙金的字寫了英文書名。
她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她終于和張顯宗打了照面,還拿了本書回來。岳绮羅把那本書拖過來,很自然地抱在懷裏。他能聞到這書上面有他的氣味,他噴了古龍水,人模狗樣的,膚淺!岳绮羅在心裏想,轉了世,也改不了臭美的毛病,還變本加厲。他現在的名字叫唐山海,這名字挺怪的,她還沒叫順口。
岳绮羅慢慢的下了床,一邊收拾一邊想。昨天她把收集來的那兩魄還回去了,加上他體內的一魂,就還差二魂五魄。她掰着手指頭算,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湊齊。
她這麽想着,心情倒很好,計劃着下次見到唐山海時,要好好試試他能不能記起以前的事來。
無心當天貼完了紙人回到家裏,倒頭便睡到了日上三竿。餓着肚子起來要出門吃個午飯,出了裏屋便看見岳绮羅陰魂不散的坐在堂屋喝茶。
“...您老別來無恙啊,來付我那十條小黃魚的?”
“把你賣了也不值十條小黃魚。”岳绮羅喝了口茶,皺眉,“你這茶品相也太次,沒什麽香味,苦澀倒是過頭了。”
無心坐在桌邊奪過她手中的茶杯,“不喝就不喝,我們家就愛喝這種漁夫沖腸胃的苦茶,配不上您岳大小姐。”
岳绮羅扁了扁嘴,不同他計較,正色道:“無心,我查到張顯宗這一世的來歷了。”
“哦。”無心提不起興趣。
“張顯宗這一世的名字叫唐山海,是重慶軍統叛逃來的特工,現在正在新國民政府行動處工作。”
“喲,不錯,又是個反骨仔。”無心掀開茶碗,吹了吹蒸汽。
“你閉嘴!”岳绮羅又拍桌子。
“實話也說不得了?”無心忍着腹中饑餓,靠喝幾口熱茶救急,“那你來找我幹嘛?”
“你見多識廣,我問你。你說只剩一魂的魂魄,還能記起上一世的事情嗎?”
“你好歹也是道家子弟,這種專業的事情來問我?”無心啧啧,“我上哪知道去。不過雖說沒喝過孟婆湯,但魂魄殘缺成這樣,想記也記不起來罷。”
“你此話當真?”
“不敢,胡說而已。”
岳绮羅向他橫飛了一記白眼,不說話了。無心早猜到她如此,以她那副不信命的性子,同她講一百句道理,她也是決然不信的。倒不如順着她的話。
“哎,岳绮羅,我得提醒你一句。雖說我不大懂這方面的事,但那孤魂野鬼湊起來的魂,怕是聚不久,命格多宕啊——”
“你的意思是,唐山海這一世是活不長久的?”
“你這人說話咋忒直白,不吉利,不吉利。”
“圖好彩頭有用嗎?”岳绮羅那邊臉色已黑了下來,“管他什麽命格,有我在,這唐山海活不久也得給我活下去。我修煉魂術上百年,他一凡夫俗子的魂魄,我竟穩不住了?”
岳绮羅說完這話,起身捋捋裙擺上的褶皺,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推門就走了。
無心望着她的背影喝了口茶,那影子既纖瘦又嬌小,年輕得很。但壓在這影子上的是幾百年的命,人命,她的命,數不勝數的其他人的命。人世間不老不死的人沒幾個,有的人是想死也死不成,有的人撐着一口氣也要活下去。岳绮羅曾經含着最後一口熱氣也拼着茍且的多活每一天,他不能理解。但就在剛剛那一口茶的功夫,他突然想明白了什麽。
他覺得岳绮羅活着的每一天,其實無比寂寞。
作者有話要說: 附設定: 因為是二次設定,架空,所以這裏對麻雀的原劇情有一些改動。我的設定裏唐山海先是一個人來到上海,而與徐碧城結婚是之後的事。因為不好讓老岳總打擾有婦之夫,不太地道,就改成了現在這樣。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