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山海住院的半個多月光景裏,岳姑娘每天下午都送來一盅補湯,變着花樣送,冠上了堂妹的名義,自然出入暢通。喝的唐山海都不好意思,好像占了人家便宜。
“這本書我讀完了。”岳绮羅坐在他床邊晃了晃手中的書,“吳媽說她買了條鲫魚,要炖魚湯給你長傷口。我要不今晚去你書房還書,再幫你把魚湯捎過來?”
“......你為人不要太得寸進尺。”
岳绮羅只沖他假笑,不說話。
“勞煩岳姑娘多日來送唐某補湯,只是...”唐山海小心斟酌着用詞,“不知岳姑娘一直叨擾唐某是有何要事?”
“你救了我一命,我要請你吃頓好的呀。”
唐山海望着這小女孩,覺得很是厚顏無恥,他拿她半點辦法也無。
“随你。”反正自己也從不在家中放任何機要文件,不怕人亂翻亂動。
岳绮羅早攜了湯盅和書包蹦出門外了——她壓根沒想征求他的同意。
小姑娘走得急,從衣襟裏飄出來一張紙片。唐山海伸長右手臂抓在手裏,是個有鼻子有眼的紙人,镂空刻了五官,還剪了兩條麻花辮。
......這姑娘喜歡手工?唐山海一頭霧水。
岳绮羅說到做到,在唐山海出院那天就盛裝在病房外等着。唐山海單手提着一兜藥,深覺自己二十餘年的處事原則都在這小姑娘身上宣告作廢了。
“想去哪玩,恩?”唐山海妥協了。
岳绮羅今天穿了身大紅色的暗紋繡花旗袍,一雙前清樣式的鴛鴦繡花鞋,披了件大紅的兜帽鬥篷,像個詭谲的人偶娃娃。
“說了我請你吃飯。”岳绮羅沖他撅起嘴,“馬塞爾咖啡廳,我還沒吃過西餐呢。”
二人出了醫院,坐了唐山海的汽車。适時已是傍晚,街上打了霓虹燈,岳绮羅看的入迷,她活了幾百年,這些倒是新鮮玩意,她看了幾月也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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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點了牛排,岳绮羅點了一桌子的甜食,堆得盤子都疊起來,又每個只嘗一口。外人看來,只當她是個任性的小姑娘。
“你很喜歡吃甜食?”唐山海切了一塊牛排放入口中。
“嘗鮮而已。”她舔掉嘴角的奶油,又把一盤曲奇端到自己面前。
“外人面前裝裝便罷了,”唐山海低頭笑道,“你我雖說不上太熟,但彼此底細也知道一二。你既然能開槍殺人,便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小姑娘。”
“唐山海,你的疑心未免太重。”岳绮羅收了笑,舀了勺麥片送進口,“殺不殺人,和甜食有沖突嗎?”
唐山海撂了刀叉,“你是什麽人,你接近我又有什麽目的?”
“我是什麽人,告訴你也當我說胡話。”岳绮羅也擱下勺子,勾起單邊唇角,“我接近你,就是為了帶你離開上海。”
“帶我?離開上海?”唐山海笑了,“天方夜譚。”
“你別以為上海是銅牆鐵壁走也走不得,我既然能拿到暗殺你的情報,自然也能帶你離開。”
“我能坐到現在的位置,是組織苦心經營的成果,我來這有自己的任務。”唐山海聲音細若蚊吶,“我怎麽能走?”
“你不走,你會死在這裏的。”岳绮羅将叉子緩緩刺入蛋糕,“我絕不許你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這姑娘又在說什麽胡話。唐山海不想和她再周旋下去,盡管之前建立了合作關系,但雙方究竟是敵是友還說不好。組織上的原則,一切幹擾他執行任務的都是敵對關系。唐山海扯了餐巾擦拭嘴角,站起了身。
“我走了,你出去的時候小心點,門外還有監視的人,別漏了破綻。”他想起來這麽多天沒音訊,他該抽時間同老陶見一面,叫他查一查暗殺他的是誰。
桌前的岳绮羅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聲音如清脆的銀鈴。“唐山海,你身在特工行動處,又是重慶過來的。是衆矢之的,想殺你的人兩只手都數不過來。你想活下去,就離不開我。”
唐山海加快腳步,把那姑娘詭谲的笑聲抛在身後。岳绮羅的出現已全盤打亂了他的計劃,像協奏曲中的一聲雜音,帶着整支曲子将要分離崩析了。他需要冷靜的思考和大量的情報,來調整自己業已偏離的路線。
唐山海雖離開了咖啡廳,卻甩不脫岳绮羅這個小鬼魅。隔天中午他尋了借口搭黃包車去見老陶,下了車卻瞥見角落處探出岳绮羅的半個身子。
不能冒着飓風隊據點被發現的風險,今天老陶是不能見了。唐山海心下懊惱,幾步踱到了岳绮羅藏身處附近。
“怎麽,跟着我呢?”
岳绮羅一臉坦蕩,點頭“恩!”
唐山海苦笑,“你到底想幹嘛?”
“保護你呀。”
唐山海氣的頭痛,反倒笑了。“你是想保護我,還是想幹擾我?”
岳绮羅走上來很自然地挽住他臂彎,道:“我要趕着回學校上課,你送我一程吧。”說完不由他拒絕,拉着他便招了輛黃包車
她怎麽會知道自己的行蹤,唐山海心下思忖,難不成她是怕自己見了陶大春,會查出她的真實身份?
如此說來,她豈不是已摸清飓風隊據點的位置?他已确定她絕不是汪僞的人,若說是軍統上級,行事又太過詭谲,不符合計劃,莫非是......
“唐山海,你是重慶人?”
“恩。”他不明所以。
“你從沒去過北方?”她奇道,“也許去了北方就能想起來...”
“我不會離開上海的。”
“你!”岳绮羅怒的一拍黃包車的扶手,震得車夫一哆嗦,“莫頑不靈!”
“岳姑娘,你難道不曾有過任何願為付出生命的追求嗎?”
“生命?”岳绮羅不懂,她幾百年來都在努力求生,生命大于一切。為了身外之物付出生命,她無法理解。
唐山海笑了,“我相信你的話了,你确實不屬于任何組織。”
“為什麽?”岳绮羅越來越不明白。
“你是獨行俠,有自己的主意,誰也限制不住你。我之前想不通你有什麽目的,是因為我一直在把你帶入組織體系內考慮。”唐山海想了想,“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執意要帶走我。唐某受訓于情報機關,離了組織便毫無用處。對岳姑娘,自然也是無半點用處的。”
“有沒有用處不是你說了算。”岳绮羅嘴上這樣說,倒是笑了,“你盡管猜,猜出來是替我省事。猜不出來,我也一樣要帶你走。”
“小姐,到了。”
黃包車夫在一所學校前停了下來,唐山海擡眼一看,正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吃過飯去上課的時候。岳绮羅從荷包裏排出兩枚銅錢給車夫,正巧路過的女孩瞥見她,向她揮揮手喊道:“绫卿!”
绫卿?這姑娘原來名字也是假的。唐山海心下了然,望着岳绮羅跳下車,蹦跳着向那女孩跑去。沒想到她真是個讀書的女學生,也許她是個退隐的特工,偷了別人的身份隐居。他這樣想着,便釋懷不少。
岳绮羅半夜睡不着,想到張顯宗還是這麽頑固,不吃軟也不吃硬。她怎麽把他帶離上海?他現在的處境那麽危險,萬一在那之前就死了。岳绮羅不敢再想張顯宗又死一次會是什麽樣,她做了幾十年的噩夢,每一次都夢見張顯宗斷氣時的眼神。她活了幾百年,第一次有救不得的無力感。
她越想越坐不住,幹脆披了衣服出門。
唐山海換了寝衣正要關燈,突然聽得大門一陣連響。開了門,岳绮羅披着件紅鬥篷氣勢洶洶的向前踏了一步,下巴對着他一揚。
“唐山海,你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好,我幫你完成。但有個條件,任務完成後,你要跟我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