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岳绮羅站在空茫茫的大地上,不知向哪邊走是盡頭。

是冬天了,草木凋敝,地面上沒有雪,只有凍硬的黃土。她看見一個小孩趴在不遠處,穿着乞丐的破爛衣裳,一動也不動。她不知為何,腳上邁開了步,向那小孩走去。

那孩子的身體也像冬天一樣冰冷,像是已經斷了氣,可脈搏還在微微跳動。她把這孩子翻過來,看見那張臉,心口猛地一悸,竟向後坐在了地上。

她認得那張臉,那是她自己。

不是岳绮羅這張漂亮的臉孔,也不是任何一世。是她本來的長相,她體內這縷靈魂的長相。生的不好看,臉色蠟黃,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她以為自己早忘了這張臉,可一看到,竟還是一陣心悸。

“寰清。”

是她的法號,她是觀裏撿來的棄嬰,沒有名字,只有師父給她起的法號。師父說,起這個法號是想叫她遠離塵寰,不為世間俗欲所煩憂。

那孩子一動不動,像是真的死了。岳绮羅拍着她的臉,掐她的人中,可毫無反應,連脈搏也漸漸微弱了下去。

“別死啊。”她用力的晃着懷裏孩童的肩膀,“你不能死...你給我活下去啊!”

“寰清!”

那個一直喚她法號的聲音突然貼到了她背後,激得岳绮羅寒毛豎起。再一看,懷裏哪還有什麽小孩?忽然,自己的兩條手臂被人用力扣住,反剪在身後,又重重的壓下來。她的膝蓋碰撞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痛得她倒吸了口涼氣。

她低着頭看自己的膝蓋,什麽時候竟穿上了坤道的衣服。再一擡頭,這分明是青雲觀的大殿。她被人按着跪坐在正中央,一圈圈的道人圍着她,她想擡頭去看,可怎麽也看不到。那聲音又到了她面前,伴着柄拂塵垂到她面門。“寰清,你欺師滅祖,修煉邪術。如今青雲觀再留你不得,今日便要廢你法門,将你逐出師門!”

岳绮羅聽了這話,反倒厲聲笑道:“你放屁!什麽仙道貴生,無量度人,不過是群僞君子!滿口濟世的謊言,騙的了蠢人,可騙不過我!”

那柄拂塵又在她面門上拍打着,伴着誰在喊:“愚昧!愚昧!”她被人按着頭磕在地上,眼角餘光看見身周的道人又走近了她,将她團團圍住,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竟還有人戳着她的脊梁,痛罵她“愚昧!可恥!”

她拼盡全力去掙那幾雙手,下了蠻力,撕心裂肺的叫喊着。又有人在她耳邊說:“看!她又像條瘋狗似的了!”

“當初就不該撿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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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

岳绮羅頭痛欲裂,滿腔魂力像要迸發出來,一把嗓子早喊得嘶啞:“你們住口!不過一群凡夫俗子,朝生暮死罷了!我要活過生生世世,活的比你們誰都長!生生世世!”

這一聲喊出來,四周霎時萬籁俱寂,半點人聲也尋不見了。岳绮羅跪坐在大殿地板上,猶大口喘着氣。再擡起頭,滿殿的道士早不知去了哪裏,只有面前遠遠站着一個道人,背着手,墨發垂過腰際。

“寰清。”

“師兄?”岳绮羅只覺得那背影好生熟悉,“是你嗎?”

那背影忽然轉過身來,亮出手裏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長袖翻飛,将那劍刺入她胸口。她只覺一陣劇痛,再定睛一看,面前那人竟不是她的師兄。

“你是誰!”岳绮羅強忍劇痛厲聲道,“是誰!”

可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面前這人的五官分明,她偏偏看不真切。正想再仔細分辨,卻聽那人大喝道:“原來是你...你這惡鬼!”

正說着,岳绮羅只覺胸腔中那柄劍扭轉一周,痛的她尖叫出聲。又被狠狠抽出,肩上被人推了一把,失去了重心,竟向身後的無盡深淵跌去了。

朦朦胧胧間,像是有人在尖叫,吵得她頭痛。她又看見紅得刺眼的嫁衣,鐵鏈,符咒。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叫她,喊她绫卿、绫卿。

“绫卿!”

她霍然睜開眼睛,發現那聲尖叫竟是出自她喉嚨。她渾身冷汗,痙攣的蜷在床上,她的室友全聚在她旁邊,擔憂的瞧着她。

“绫卿,你是怎麽了。夜裏突然大叫起來,吓得我們還以為宿舍進了賊人。”

“沒事...夢魇住了。”岳绮羅從床上爬起來,伸手去夠床頭櫃的水。又有舍友非要拉她去醫務室,被她一口回絕。幾人見她已經沒事,便窸窣着回了各自的床鋪,沒多會便紛紛入眠了。

岳绮羅坐在床邊,透濕的衣衫經夜風一打,凍得她直哆嗦。她走過去把窗戶關好,回身看見自己放在床頭櫃上的書包,才想起來自己傍晚時就把那枚符咒拆了下來,裝在包裏。于是拿了出來,放在月光下仔細端詳。

她這次難得在夢醒後還記得夢中的內容,這道符咒果然厲害,把她千年前的記憶都挖了出來。她越想越頭痛,只覺過往的記憶像利刃般在她腦中亂絞,捋也捋不清。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把那符咒揉成一團,攥的她手心也疼。她望着那團紙,狠狠地丢在地上,又撿了起來拿火柴點燃,眼看着它燒成了灰,才安心的回床上躺下。

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夢中刺她一劍的人到底是誰?

次日天還沒亮,岳绮羅便來登門拜訪,向無心說了昨日發生的種種。無心打着哈欠聽完,又睜眼打量下岳绮羅憔悴的神色,漫不經心道:“恩,燒了好。看你這臉色,送你去醫院沒準能直接進太平間,還是別放了。省着到時候白琉璃拿不到報酬,還來找我撒氣。”

“你少給我貧。”岳绮羅白他一眼,“白琉璃呢,我要見他。為什麽我的夢裏會有不屬于我的記憶,我需要一個解釋。”

“不屬于你的記憶?你确定?白琉璃這人雖不靠譜,施的法術卻很靠譜。這種差錯,應該不可能出現。”無心提起了精神,“正好,你來跟我捋捋你從頭到現在的記憶,看看有沒有缺失。”

“我出生的時候,當朝的皇帝姓宇文。我是個棄嬰,被人抛在了道觀門口。”岳绮羅哽了一下,又深吸了口氣“我的師父,給我取了法號叫寰清。”

“後來我離開了道觀,那個肉身很快就死了。我投胎到廬州一家匠人的女兒身上,姓林,叫林三娘。”岳绮羅努力回憶着,“再後來......”

她心裏忽然咯噔一聲,她想不起來了。

“怎麽了?”無心見她突然不說話,好奇的湊過去端詳她神色。

岳绮羅坐在那裏,整個人如堕冰窟。她想也想不通,自己的記憶裏怎麽有這麽大一塊缺失。她清清楚楚的記得自己叫林三娘時是北周時期,再之後的記憶,就是五代時了,唐朝已然覆滅。可一整個唐朝三百多年的時間,她去做什麽了?

“岳绮羅?”無心拿手在她眼前亂晃,“發什麽呆呢?”

“你說得對,我确實有記憶缺失。”岳绮羅想不明白,“可為什麽會這樣,我自從離開道觀起就再沒入過輪回。誰會拿走我的記憶?”

“不好說,你自己說過你做過男人也做過女人,那你有沒有做過非人?”

“非人?”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哪個都算。這些東西都是超出輪回之外的,你要是碰巧奪了他們的肉身,沒準就發生過一些不能用凡人觀念解釋的事。”

“你是說,”岳绮羅想了想,又搖頭,“不,我還是覺得不可能。”

無心無可奈何,縮回了椅子,恹恹道:“行吧,你不信就不信。反正你那符也燒了,以後也不用再做噩夢了。”

“該是我的東西,我肯定要拿回來。”岳绮羅瞧了眼挂鐘,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去上學了,回見。”

看着岳绮羅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無心抱緊了懷裏的湯婆子,懶懶的向後喚道:“出來吧,白琉璃。”

“喵——”那白貓拖着極缱绻的叫聲,矜持地從櫥櫃後邁出來,跳上了無心身邊的桌子,一雙眼灼灼的盯着他。

“如何,這算是證實了你的猜想了罷。”

“沒想到啊......這岳绮羅竟還真做過妖。”

無心瞅一眼身邊的貓,見它已蜷成一團,眯着眼打起呼嚕來。

“難不成你是要她的內丹?”無心想想,又搖搖頭,“不對,她現在是凡人的肉身,哪來的內丹。”

他又瞧一眼那貓,伸手揉揉它頭頂,惹得它呲出尖牙來,作勢要咬他。

“說起來,我也不大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了。照你那說法,莫不是我也做過什麽妖還是魔的?”

“白琉璃?”

“哎,白琉璃。”無心急了,伸手過去把那貓撈起來舉在眼前,氣的它半空瞎踢腿,“你不會真是只貓吧?”

作者有話要說: 看完了青丘狐,恩...感覺花月的經歷和老岳有那麽一點像啊。都是不懂愛,都隐藏着自己的身份,都遇到了一個知道自己真實身份還不怕自己的人,都以為自己特別厲害結果最後栽進去了...感覺頗有一些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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