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唐山海今日有些不祥的預感,天色陰鹜,他去了學校又等了很久也沒接到岳绮羅,問了幾個人,才知道她從下午就沒了蹤影。只得先驅車回唐府,誰想一進門徐碧城就迎面撲上來,眼睛睜的大大的,客廳裏電話的話筒還擱在一邊,便劈頭蓋臉的對他說:“你答應我不再殺陳深的,你竟言而無信?”
唐山海愣了,不明所以,道:“我沒有殺陳深啊?”
“老陶剛剛打來了電話,說今晚就要動手了!”
“碧城,你冷靜一下。”唐山海扶着徐碧城,讓她在客廳的扶手椅裏坐下,“鋤奸命令還沒有取消,所有的刺殺都是按原計劃執行。”見徐碧城仍沖他搖着頭,唐山海只得安慰她道:“我現在就去找陶大春,讓他立刻取消刺殺,好嗎?”
唐山海既出此言,也只能依言出了門。他原本是沒想到老陶的電話會被徐碧城接到的,是岳绮羅的失蹤打亂了他陣腳,如今他也只能取消刺殺。只是出門時天色已黑下來,他還沒有吃晚飯,饑腸辘辘,心中頗是不适。
到了陶大春的據點,卻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守屋人給他沏了杯茶,說是陶大春出了門,還不知什麽時候回來。
唐山海等了片刻,愈想愈不對,這個時候不在據點,多半是已經出發刺殺了。他與陶大春之前商議的刺殺手段是安置炸彈,所以此時他多半在陳深住所的附近。這樣一想,唐山海便再也坐不住,擱了茶盞便向外走,驅車直往陳深住所去。
汽車一直開到了陳深家樓下,卻是沒什麽動靜,連一盞燈也沒點。他想陳深多半是下了班還沒有回來,又去米高梅揮霍了。如果他能趁陳深回來之前攔住他,也許可以使他逃過一劫。
唐山海發動汽車開出小街時,眼角忽然瞥見一抹紅色,像是件紅鬥篷,倏然閃過了街角。他停了車去看,卻又什麽都沒有。
那是岳绮羅嗎?
岳绮羅從吳家出來後,便直奔陳深的住所去了。她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紙人傳來的消息,說是之前暗殺唐山海那幫人又有動作,要在今夜對唐山海下手了。她知道陶大春今晚要暗殺陳深,那幫人賭了唐山海會出現,離開行動處的護衛,是最好下手的時機,要一舉兩得端掉兩個行動隊隊長。岳绮羅哪容得他們如此放肆,當下便翹了課,拉了無心一同去偷槍。
剛偷得了槍,又靠紙人摸索着找到陳深住所,天色已經暗了。她躲在巷子後上了膛,卻怎麽也找不到來暗殺的人,正在心急,耳中傳來一聲汽車引擎的啓動聲,她追出去一看,是唐山海的車。
“哎!”唐山海沒聽見她的聲音,已經開遠了。岳绮羅看他行進的方向,莫不是去了米高梅?呸!她想不通唐山海為什麽要去那裏,只覺得那燈紅酒綠的地方叫她十分嫌惡。
四下裏找不到人,她幹脆抱着手臂坐在了陳深家門口,反正想動手的人免不了要在這周圍轉悠,一個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唐山海進了米高梅,四下尋不見陳深,便直奔吧臺去。吧臺邊是個洋人侍者,見他過來,禮貌的問他:“Sir,something to drink”
“Was there a gentleman alwayse here for drinking kw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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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聽了他這話,略一思忖,道:“You say about...captain Chen”
他眼神一亮,“Still here”
侍者遲疑道:“He was there but...I think he just get home.”
唐山海心下一涼,他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陳深已經回去了,難道...他不敢再細想,快步出門驅車趕回陳深家。
岳绮羅自己在門口坐了半天,坐的快要睡着,忽然感覺有人在扯她頭發,煩躁的一扯,竟扯下來一只紙人。她愣了一下,是紙人發現目标了。當下便清醒了大半,從石階上挑起來,臉上不由勾起了笑,向着紙人指示的方向奔去。
周傳慶今晚接了命令,來執行暗殺行動處二隊長唐山海的任務。上一次的刺殺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被姓唐的殺了個全軍覆沒,今晚他們計劃周詳,要趁着唐山海毫無防備的時候一舉拿下。想那姓唐的聰明一時,想必猜不到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今晚他們兩個汪僞的走狗就要交代在這。周傳慶這樣想着,便給槍膛添上了子彈,端起來瞄準那處住宅的大門口。只等他人一出現,便扣下扳機要了他小命。
周傳慶沒能看到唐山海的影子,後腦處便抵上了一個冰涼的金屬物什。他渾身一顫,已然知道那是什麽,登時一動也不敢動。只是他想不通,怎麽會——?
“轉過來。”竟是個少女的聲音,極盡柔婉,“轉過來看着我。”
他聽話的轉了過去,緩緩舉起雙手。面前是個披着紅鬥篷的小姑娘,長得頗美,只是一張臉上陰測測的笑容看的人心裏發毛,那雙杏眼裏含着頗為玩味的神情。他汗如雨下,看着那姑娘給槍上了膛,卻并無動作,像是在欣賞他此刻的表情。
“真好,我喜歡看你們這種表情。”岳绮羅笑意漸濃,只覺得眼前這凡人臉上的恐懼和茫然有趣的很,過去她最喜歡玩這樣的游戲,把那些凡人都抓到自己的石殿裏,看着他們驚惶地試圖逃跑,最後也只能死在她手下。她許久沒這麽玩過,現在撿起來,果然還是橫生趣味。
“你猜猜,我為什麽要殺你?”她把槍口對着他晃來晃去,“猜對了,也許我能留你一命,也說不定呢。”
可周傳慶哪能猜得到什麽原因,難道這姑娘是汪僞的人,或者軍統的?他猜不出,也不敢說。只期盼自己能再拖延點時間,也許能拖到他搭檔來救他。
“猜不出?”岳绮羅輕輕撅起嘴,槍口在周傳慶的頭上和心口上轉來轉去,“容我想想......打哪裏好呢?”
正說着,前方不遠處的小樓上忽然傳來一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又隐約聽見有個女人的尖叫聲。饒是岳绮羅身經百戰,也被這突發情況吓得手上一抖,眼神循聲移過去。電光火石間,對面的周傳慶已端起了槍,正正的指向岳绮羅。
“砰!”
岳绮羅看着面前的人胸□□起血花,頹然的倒在地上,臉上一片漠然。收了槍,走過去用腳尖碰碰那人,已斷了氣了。
“能取我性命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呢。”她望着那具屍體,笑了一笑。又想起來那聲爆炸,便撂下屍體沖出去看,剛一走出巷口便愣在了原地。停在街角的那輛汽車,不是唐山海的是誰的?
她又看向二樓爆炸的地方,已燃起了熊熊大火,窗戶也碎了個幹淨。她不知為何,心裏一陣發緊,像有只手緊緊攥着。岳绮羅想不通為什麽,一心只想沖上去瞧個清楚。
唐山海!
唐山海一路從米高梅奔波回來,剛從知乎書店門口繞過來,便看見陶大春從門口出來,便上前幾步拉住他,低聲道:“計劃有變,終止刺殺。”
陶大春也是愣了一愣,急道:“來不及了!”
唐山海心裏咯噔一聲,難不成,陳深已——
“轟——”
這一聲爆炸響,震得唐山海與陶大春二人皆向後退了一步。唐山海當下便知是陳深出了事,只見二樓處門窗皆碎,燃起了大火,陳深只怕九死一生。他心中一急,低聲對陶大春說道:“快撤!”,便自己奔向爆炸處去尋陳深。
唐山海一路飛奔,還沒進到門裏便見大火燒到了走廊,闖進大門,卻是李小男在客廳裏邊哭邊喊陳深,窗邊倒扣着一個沙發。李小男眼尖,瞧見沙發下露出一條腿,便去搬那沙發。唐山海沖過去幫她一起搬,果然是陳深人事不省的躺在那裏,頭面上有幾處劃傷,除此之外并無致命傷痕跡。他湊過去試他鼻息,松了口氣,人還活着。
他自己上來逞英雄,自然要攬下責任,送陳深去了同仁醫院。進了醫院,醫生給他包紮了傷口,竟也命大的悠悠轉醒,活脫脫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唐山海見陳深已沒有生命危險,便出去靠在牆邊點了支煙,一時心亂如麻。
煙抽到一半,走廊那邊急匆匆跑來個人影,竟是徐碧城來了。這大晚上的,她出門時急得連大衣也沒穿,一張臉上還有淚痕。他見她跑來,便掐滅了煙,喟嘆道:“碧城,你來這裏做什麽。”
徐碧城一雙通紅的眼睛望着他,正要發作,身後陳深的病房裏便走出幾個人,是畢忠良和他太太蘭芝。見了徐碧城,倒很是驚訝的問:“咦,唐太太怎麽來了這裏?”
“我...”徐碧城愣了,“我聽山海打電話同我說,陳隊長住院了。我就來看看,山海有沒有事。”
畢太太聞言笑道:“唐先生,唐太太對你可真是關心啊。”
只是畢忠良卻沒有笑,一雙眼在他二人之間來回打量,又像是在思忖着什麽。唐山海見畢忠良不對勁,便閑聊幾句扯開了話題,又找了借口帶徐碧城先行回家了。
但徐碧城卻沒有善罷甘休,自打上了汽車就開始同他理論,眼圈紅了又紅,全然聽不進唐山海的話。
“我不是在電話裏就告訴你,不用來醫院了嗎?”
“你就不該對陳深動手。”
唐山海皺起眉,道:“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我去的時候老陶已經動手了,我來不及阻止。”
徐碧城不甘示弱,從椅背上直起身朝向他,拔高聲音道:“如果你早點通知老陶,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嗎?”
唐山海愣了片刻,反倒失笑:“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冒着暴露的風險去見老陶?”
徐碧城怔住,沒有說話。唐山海心中寒涼,臉上卻還挂着苦笑:“陳深的命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
“你知不知道你大半夜去醫院看陳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唐山海分神扭過頭去看她,見她正望着前方發怔,“你讓畢忠良怎麽想?”
“他們愛怎麽想怎麽想,”徐碧城打斷了他的話,“我就是在乎陳深怎麽了,會暴露你嗎?”
唐山海只覺喉中像梗了魚刺,梗的他說話也費力。“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沒有回應,唐山海接着一字一句地說下去:“一個男人自己的妻子,眼裏只有別人,你讓他怎麽想?”
徐碧城反倒納罕起來,拔高了聲音道:“你入戲太深了吧?我們只是搭檔。”
入戲太深。唐山海在心裏笑了,臉上的表情卻僵硬的動也動不得。原來他這些年的一廂情願,到頭來都只落得個入戲太深。他突然覺得兩人之間淌過一條湯湯的河流,他們站在河對岸,看似離的很近,但又遠的碰也碰不到,好像再也不屬于同一個世界了。他想到這裏,寒涼的夜風突然像灌進他腦殼,把他涼醒了,他渾身一激靈,寒意就從頭頂一點點灌下來,涼遍了全身。
到了唐府也還是吵,吵的吳媽都出來勸,也勸不動。徐碧城又哭起來,說他公報私仇,又威脅他要上報組織。她是他的監督員,她總把這記得清清楚楚。唐山海同她講道理也無用,息事寧人也無用。吵到最後,是徐碧城吵得累了,把自己房間的門摔在他臉前。他一腔五味雜陳不知如何發洩,自己去櫃子裏拿了瓶洋酒,回了書房獨自解憂。
岳绮羅彼時就坐在房頂,把這場争吵從頭聽到了尾。她其實早就回來了,爆炸之後她想去找他,又顧忌着屍體。等處理完屍體再去看,人已經走了,她追到醫院,發現是陳深受傷,又趕回唐府。她沒想到能聽見這樣一場鬧劇,一直聽到一聲摔門的巨響,叮叮當當的杯盞聲響起來,她還坐在夜風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坐了半晌,才悠悠的爬下來,從窗戶翻進了唐山海的書房。他就坐在沙發椅上,手肘撐着膝蓋,身邊放着瓶喝了一半的酒。她走過去把酒瓶拿走,看着他大醉的樣子,覺得這人很是沒出息。
唐山海喝幹了杯中的酒,要去夠酒瓶,沒有夠到,反倒摸到一只手。他從下往上看過去,看到一雙小皮鞋,黛青的裙子,鮮紅的鬥篷。岳绮羅站在他面前,自下而上的望着他。
他笑了,眼前的少女是個虛影,時真時假。他想,自己會不會是聊齋裏被女鬼纏上的書生,岳绮羅是他自己的一個美夢,像鬼魅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他抓不住,讀不懂,只能由着這女鬼敲骨吸髓,讓他在夢裏做一只花下風流鬼。
岳绮羅望着他,開口說話了,聲音也虛籠籠的:“你當真那麽喜歡他。”
唐山海苦澀的笑了,“我...喜歡過她。”
他想起來了,當年見徐碧城第一面,她穿着素白的裙子,靠在梧桐樹下讀書。教官告訴他這是軍校來的女學生,出身于蘇州的書香世家,是個閨秀。他也覺得她是個閨秀,愛喝茶,讀詩,像住在象牙塔裏,外界的戰亂都和她無關。那時候他還是個愣頭青,看着徐碧城在樹下揀銀杏葉子,笑得很美,是他想象中戲本裏的大小姐模樣。他想,他要保護這個人,要保護她活過這場戰争,讓她永遠住在象牙塔裏。
可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模糊了,如今她明明就站在他眼前,再去回憶那個影子,又怎麽都記不起細節。他喜歡她,他能容忍他的幼稚、天真、理想化、情緒化,可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後,唐山海再也不能忽略自己心中漸漸蔓延開的失望。她不愛他,甚至開始恨他。她永遠也不會真正的理解他。唐山海開始發現,自己和她其實并不屬于一個世界。
岳绮羅靜靜地望着唐山海,他朦胧的醉眼邊吝啬的流出一滴眼淚,滑到臉頰上,不動了。她拿手絹去擦,想起來上一次這麽做是張顯宗中了槍,要斷氣了,癱坐在她前面流淚。岳绮羅只覺鼻腔酸脹,脹的疼,眼圈也跟着發熱,她又病了,聲音低低的咕哝道:“真是廢物。”
唐山海感覺有一只小手拿着手絹,在他臉上擦拭着什麽。他嗅到了火藥味,伸出手去抓住那只手,道:“你開槍了?”
那手想要掙開他,掙不動,手絹掉在了地上,便也不掙了,由他靜靜地握着。那只手皮膚細滑,但涼涼的,他把它拿到自己眼前端詳。岳绮羅的手被他握着,一動也不動,像個死去的小動物。他喝了太多酒,腦子轉的不靈光了,只想着這手這麽冷,他想給它暖一暖。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是什麽呢,唐山海也說不清,他說這話時其實沒過腦子。他只是有些難過,過去在飛一般的離他遠去了,而未來,他什麽都看不到。
“我喜歡過她,”他咀嚼着自己的話,“我喜歡過她。”
真是奇怪,他想。每說一次這話,徐碧城的影子就在他腦中淡了一分,又淡了一分。他開始記不清徐碧城讀書的樣子了,只有她望着他的眼神,那裏面好像有一點恨意,因為他竟然要殺了陳深。唐山海想到這,笑了。
可岳绮羅的手已經不在他手中了,她走了。唐山海站起來想要追,門口是鎖着的,窗口打開,寒風灌進室內,他跑過去,樓下的大街上也是空的。她真像個鬼魅一樣了,來的時候悄無聲息,走的時候也像在空氣中蒸發,像他做了一場夢一樣。
岳绮羅其實沒有走,她還坐在房頂上。離開書房的時候她摸走了唐山海的煙,給自己點了一支,她不會抽煙,只是總看他抽。顫巍巍的點燃了,吸了一口,嗆得自己直咳嗽,咳得眼眶都濕了。
這大概就是凡人的眼淚,可只是生理淚水。她好像有一千年沒再哭過,也忘了哭是什麽滋味。只是張顯宗被燒成灰的時候,她躲在後面看,鼻腔酸的厲害,眼角好像有一點濕潤,可是淚沒掉下來。後來就是現在,她聽着唐山海一遍遍說他喜歡別人,好像有點委屈,鼻腔酸得很。
唐山海挑着字眼說他喜歡過徐碧城,她其實聽不出分別,只能聽到喜歡倆字。她當霸王當慣了,誰要是敢不喜歡她,不是被殺就是被收了魂當玩物。但張顯宗是不一樣的,無論她怎麽對待他,他總是喜歡她的。
岳绮羅又抽了口煙,似乎沒那麽嗆了,辛辣的煙霧鑽進她喉中。她想唱首歌,長歌當哭,所以烏孫公主造了琵琶。可她張開口,一首歌也唱不出來,從來沒什麽風月情懷的人,從來也不去學什麽歌。她的腳在空中蕩啊蕩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她又想起來張顯宗的眼淚,他站在黑暗裏,背對着她說:“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一直對你好,你會不會...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愛?”
真是騙子。
香煙燃成了灰燼,岳绮羅輕巧地從房頂上跳下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