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車外大雨瓢潑,街上一個行人也瞧不見。開車的是個生面孔,是李默群的人。唐山海麻木的坐在車裏,一直從指尖涼到了心頭。他知道今天難逃滅頂之災,他無論如何也保不住軍統上海區的據點,此時最好的決定是自私的保住自己的命。但這是唐山海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唐山海看了眼身邊的岳绮羅,見她鎮定的坐在旁邊,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他知道這才是真實的她,不是巧言令色的妖女,也不是天真純善的女學生。她是個極冷靜的人,從來不為私情所困擾。他很好奇她會不會也有驚慌失措的樣子,不由自主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也涼的像冰塊。

“你害怕嗎?”

“我?”岳绮羅轉過頭,聲音低的像耳語。她望着他笑了,“我不怕,但是你怕。”

他的确怕,他是凡人,他的七情六欲在折磨着他。等着他的是道德和新信念的地獄,他沒有選擇,因為選擇已替他做好,即便豁上這條命,他也無力再改變。

車一路開到了軍統上海區總據點的大門口,是蘇三省替他開的車門。唐山海拿了把雕花柄的雨傘,扶着岳绮羅下了車。

雨下的太大,打了傘的人和沒打一樣狼狽,雨水淌進唐山海的衣領,打濕了他的袖子。蘇三省和陳深都在打量着他,他不能表露聲色。他瞥了眼岳绮羅,傘太小,雨水淋濕了她半邊頭發,他把傘向她旁邊傾過去,讓大雨澆到他半邊身子上。岳绮羅低頭用腳踢着水,看着雨水濺濕了自己的長筒襪。

“唐隊長,”蘇三省沒有打傘,向他悠悠的走過來,将一把槍扣在他手中,“我帶隊進去抓人,勞煩唐隊長替我收尾。要是有人敢跑,就見一個殺一個。”

“...是。”唐山海只覺手中的槍有千斤重,他幾乎拿不住。蘇三省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膛才轉身離去,按響了門鈴。

岳绮羅從他手中接過傘,讓唐山海能空出手來端穩槍,他的手罕見地抖得厲害,幾乎扣不住扳機。他拼盡全力才能按住自己顫抖的右手,垂在身側藏住異樣。

“砰”

唐山海聽見這聲槍響,下意識不忍地閉上了眼。緊接着是一連串的槍響,唐山海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手上抖的更加厲害。

“有人跑出來了,開槍。”岳绮羅在他耳邊說,“棄車保帥,開槍啊!”

他當然懂這個道理,蘇三省把槍交給他就是對他的考驗,可是教他如何開槍去屠殺自己的戰友。唐山海把槍端到眼前,卻遲遲扣不下扳機。

“砰!”是陳深開了槍,又把目光投向唐山海,眼神中意味不明。

忽然間,自己的雙眼被一雙小手蒙住。唐山海黑暗中感覺到傘掉在了一邊,傾盆大雨悉數澆在他頭上,也澆在身旁的岳绮羅身上。他聽見她趴在他耳根低聲說:“你閉上眼睛,我來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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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聽話的閉了眼睛,那雙蒙住他眼睛的手移到了槍上,覆在他手指上。砰,一股後坐力從手腕傳遞到整條手臂上。唐山海甘願當了木偶,由着岳绮羅移動着槍柄,一槍槍的開出去。

“砰!”

唐山海的兩條手臂已經被後坐力震得酥麻,岳绮羅其實是鑽在自己懷裏開槍,她身量又小,像是自己在環抱着她。出乎意料的,他的手不再抖了。他閉着眼睛,大雨将他澆了個透濕,雨水從他下颏滑下來,滴落到岳绮羅的發頂上。他突然有了個殘忍的念頭,想讓這一刻捱的再長一點,永遠也不要結束。

槍聲和慘叫此起彼伏的鑽進他耳中,折磨着他的大腦。他努力讓自己不去聽那些,轉而專心去分辨岳绮羅的呼吸聲,那聲音很輕,好幾次他都抓不到,于是更加專心的去找。以至于他沒有發現,槍聲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岳绮羅的手從槍柄上離開了,人在他懷裏轉了個,兩只冰涼的小手拍着他面頰。

“唐山海?”她的手上全是雨水,“睜開眼睛,結束了。”

他睜開了眼睛,面前的岳绮羅被淋成個落湯雞,烏黑的頭發貼在鬓邊,一副可憐的樣子。她的臉頰上也挂着雨水,眼睛也在雨中濕漉漉的,卻是專心的盯着他。唐山海這才覺得自己的手臂已經有些酸痛了,便慢慢放下了手。

“唐山海,你傻了嗎?”

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地獄中,仍心有餘悸,甚至不敢去看面前的屍橫遍野。以至于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放下來正好像是在擁抱着岳绮羅,便慌忙松開了手,向後退了小半步。口中喏喏的道:“對不起...唐突了。”

岳绮羅沒有說話,去撿起地上的傘。她其實想起來文縣下雪那會,她在庭院裏看雪,張顯宗從後面給她披上衣服,手臂停留了一會,像在環抱着她。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卻并不反感。天氣很冷,張顯宗的懷抱很溫暖,溫熱的氣息呵在她頸後,她忽然久違地感覺到有一點被觸動。

二人早淋成了這樣,打不打傘也無所謂了。唐山海還是心不在焉,從岳绮羅手裏接過傘就撐起來,卻沒想到傘裏早積起了水,乍一倒過來,結結實實地澆了二人一包水。岳绮羅正在發呆,猝不及防被人當頭潑了水,涼的尖叫了一聲。唐山海連忙要道歉,卻聽見有腳步聲從院裏傳來,是蘇三省。

蘇三省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兩個行動隊員押着個人走了出來,想必是軍統上海區的區長曾樹。陳深這時已換上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攥了瓶格瓦斯喝着,走到曾樹面前,“曾區長,久仰。”

又掏出塊手帕,遞給扁頭,讓他拿給曾樹擦雨水。曾樹怒視着他,并不去接,扁頭倒是不樂意了,道:“哎,階下囚你嚣張什麽啊?不用拉倒!”

陳深并沒有動氣,接着說道:“我叫陳深,你應該聽說過我。”

“大名鼎鼎,”曾樹低聲道,“行動處一分隊陳隊長,行動處二號人物。”

“我特別敬畏那些臨危不亂的人,”陳深用手指點着曾樹,“即使是我們的敵人。”

“哼,”曾樹冷哼一聲,“如果不是出了叛徒,你們根本不可能抓到我。”

蘇三省走到曾樹身邊,開了口:“曾區長,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報告一下。”他此刻臉上倒是挂了些許嘲諷的神情,“過一會到了行動處大牢,您恐怕會見到軍統上海區各據點的同僚。除了慷慨就義的,大概還有百十來號人。”

“蘇三省!”曾樹怒視,“飓風隊是不會放過你的!”

蘇三省聽了這話突然獰笑起來,笑聲詭異的很,偌大的庭院,只有瓢潑雨聲和獰笑聲回響着。笑的夠了,他又開口道:“曾區長,你信不信三天之內,我就叫飓風隊在特工總部與您團聚一下?”

“沒想到,我曾樹竟然敗在你這個廢物手裏。”

“噓——”蘇三省用食指擋在唇邊,“別着急,我會證明給你看,誰才是真正的廢物。”

“行了,”陳深出言打斷,“曾區長,你知道去哪了。”

“哼!”曾樹又冷哼了一聲,被兩個隊員押了下去。一衆行動隊員上了車,準備撤離。蘇三省向唐山海走了幾步,瞧見地上散落了不少彈殼。一雙冰冷的眼睛便又移到他身上,掃視了幾個回合,才開口道:“岳小姐果然女中豪傑。”

這話竟然是對着岳绮羅說的,唐山海心中納罕,更加好奇之前岳绮羅同蘇三省有過什麽交集。便拉了拉岳绮羅,示意她回到車上。但岳绮羅卻并沒有轉身離開,反而上前幾步,走到了蘇三省身旁。

“蘇先生,”岳绮羅唇邊勾起笑,襯着鮮紅的胭脂,顯得人更加美豔,“成為衆矢之的,感覺如何呢?”

蘇三省聽了這話,反倒冷笑了起來,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倒是壓低了聲音說道:“聽着,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麽把戲,但我會查出你究竟是什麽人的。你不要以為自己演的漂亮,就能藏住露出的狐貍尾巴。”

唐山海回去開了車門,卻沒見岳绮羅跟上來,轉過身去看,見岳绮羅正同蘇三省講話,便走過去牽着她過來,請她先上了車。

車上依舊是一路無言,唐山海囑咐司機先送自己到學校,說是時間太晚,讓她先回宿舍,之後再去剿滅其他據點。到了離學校還有幾個街區的地方,唐山海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問道:“你同蘇三省,何時變得那麽熟絡了?”

“熟絡?”岳绮羅不解,“不過講了幾句話而已。”

唐山海無言,倒是岳绮羅又接着說了下去:“我看蘇三省,是整個行動處最危險的人物。”

“我知道。”

“你不知道。”岳绮羅壓低聲音,“蘇三省此人陰狠至極,幾乎沒有弱點。你以前對付別人那一套,在他身上是不管用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下手為強?”

“死人是不會惹事的,”岳绮羅勾起唇角,“你不殺他,他遲早也要來殺你。”

“來了上海,我早就做好死在槍下的準備。”唐山海轉過頭去看拍打在窗上的雨滴,“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今天殒命的那些人一樣,以死亡作為結局。”

“不,你會跟我離開上海,而我要讓你想起來張顯宗這個名字。”岳绮羅拔高了聲音,很是篤定的說道。

“好。”唐山海笑了,正在這時,汽車在學校門口停下來。岳绮羅開了車門要出去,他也跟着下了車,道:“我送你到宿舍門口。”

下了車,被涼風一吹,唐山海才覺着這濕衣服貼在身上難受的緊。看着岳绮羅也是一身衣服濕了個透,又去叮囑她:“你回了宿舍沒有熱水,換一身幹衣服,燒個湯婆子。不然容易感冒。”

岳绮羅也覺冷得很,直打噴嚏,嘴上卻嘴硬:“不用擔心,我哪有生病的時候。”

唐山海在旁邊躊躇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想問她:“绮羅,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恩?”

“你...是不是人類?”唐山海艱難的開口。

“哈?”岳绮羅咯咯笑了,“怎麽這麽問。”

“我之前看你總拿些紙人出來,一直沒問你是用來幹什麽的。”唐山海回憶道,“你一個小女孩,又能從畢忠良口中盤問出情報來,而他又對此事毫無記憶。我有時想,你會不會是只小妖,或是我想象出來的鬼魅。”

岳绮羅笑得更加開心,一雙笑眼望着唐山海,又把自己的手腕遞到唐山海面前,“喏,你看,我是不是有脈搏的。”

唐山海握住她手腕,摸到一陣正常的脈搏,也笑了:“是,看來不是聊齋裏的女鬼。”

“不過你猜的沒錯,我确實會法術。”岳绮羅說着,從懷中摸出張紙人,“給你變個戲法看。”

話音剛落,那紙人便在她手中冒起了紅光,熒熒的在黑暗中閃着。她松開手,讓紙人繞着他們轉了幾周,停在唐山海面前。是個女紙人,兩條手臂動了起來,揪着自己的裙角,向他鞠了個躬。

“好看嗎?”岳绮羅轉頭去看唐山海,他沒說話,笑了。

“你現在知道了,怕不怕我?”

“不怕。”他确實不怕,他都做好準備接受岳绮羅是個狡猾的小女鬼,會點法術又如何。他雖然一直是個無神論者,但岳绮羅就是世間最反常的存在,他能接受岳绮羅這個事實,即便她今天在他眼前化成一只小狐貍,他也毫不驚訝。

“謝謝你。”

“恩?”岳绮羅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吸引過來,不解的看他,“謝我什麽。”

“謝謝你......一直這麽幫我。”唐山海望着遠處,“可是,我卻不能幫到你什麽。”

“你活着就是幫到我了。”岳绮羅停下腳步,定定的望着他“你...你和他真的很像。”

“和誰?”唐山海愣了。

“一個債主,我欠了他一條命。”岳绮羅別開目光,“你就是他,你是張顯宗,是你夢裏的那個人,你的身體裏是他的一部分靈魂。我來找你,是要讓你想起來你究竟是誰。”

“是嗎?”唐山海乍一接收到這麽多的信息,一時消化不來,可想到自己前段時間的噩夢,又有幾分信了。便笑道:“好吧,那我相信你。”

“恩!”岳绮羅笑了,又瞧着他道,“我都到宿舍了,你還站在這幹嘛?”

唐山海這才發現自己已站在了岳绮羅的宿舍門口,不由有些尴尬的後退了幾步,道:“那我先走了,你早點睡。”

走出幾步,他卻邁不開步了。他心裏有個聲音在攔着他,想讓他轉身回去。那個聲音聽起來無比熟悉,唐山海絞盡腦汁的去回想,突然想起來,這是他夢裏的那個聲音。

他轉過身去,喊住她:“绮羅!”

“恩?”岳绮羅轉過身。

唐山海心中的兩個聲音在互相争吵,他應該轉身回去,司機還在校門口等着他。但他此刻無比的想走向岳绮羅,那個不屬于唐山海的聲音在他腦中越來越響,他想走過去,想要擁抱岳绮羅。那是張顯宗的聲音,他雖然不認識他,但仿佛又和他是一體的。

“什——”

岳绮羅突然陷入了一雙手臂,将她輕輕環繞在臂彎裏。一個極禮貌的擁抱,唐山海的手臂也只是虛環在她身後,沒有碰到她的身體。他的下巴輕輕碰在她發頂,不敢壓下來。

只是片刻,唐山海便松開了她,臉上是掙紮的表情,眉頭緊鎖,躲閃着目光道:“一時唐突,我、我先走了。”

“哎——”岳绮羅去喚他,可他已飛快地走遠了,叫也叫不住。岳绮羅怔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視線中,半天也沒有動一下。

她想,剛剛那一瞬間,她看見了張顯宗。

作者有話要說: 陳深不敢開槍這個設定我删掉了,寫着麻煩...其他無關人物的劇情和對話也删了很多。

想了想如果有角色歌的話,劉子固應該是《多情種》,張顯宗是《裙下之臣》,唐山海就是《風聲》了。感覺歌詞真的超級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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