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當晚唐山海做了夢,是個難得清晰的夢。夢裏岳绮羅留着長發,卻打扮的像個小叫花子。街上的人穿着早年的盤扣長衫,也難見輛汽車。岳绮羅就坐在他對面,一雙小腳蹬了紅繡花鞋晃啊晃的,在喝一碗粥。他瞧了瞧自己,身上竟是一身青藍色的軍裝,樣式很考究,他在軍統和行動處也沒穿過這樣講究的軍裝,配了件鬥篷,長長的拖到地上。
唐山海從夢中醒來後好一會,腦子裏還記得這個夢。
那一夜後,軍統上海區全軍覆沒,除去英勇就義的,行動處大牢裏統共抓進來一百二十多號人。好在唐山海聽說,飓風隊還沒有落網,但也只是早晚的事,畢竟連飓風隊的據點都是蘇三省找的。因此唐山海第二日起了早,想去通知陶大春迅速撤離。
他這幾日身處重重監視中,難以脫身。因而拜托了徐碧城與陳深替他掩護,三人一同去了盛記旗袍店做衣服。趁着行動處的人只盯着店門口,便從後門離開了旗袍店,一路直奔據點。
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唐山海趕到據點附近時,那裏已布下天羅地網,他遠遠地看見蘇三省坐在打頭的車上,只能匆匆撤離,沒能成功通知陶大春。
一上午過得心驚膽戰,吃過了午飯,便接到任務帶隊去軍統上海區總據點守着。聽說飓風隊幾乎全軍覆沒,死的死抓的抓,但唯獨讓隊長陶大春逃了去。唐山海雖心中戚戚,但也總歸略有慰藉。但若陶大春今日還是來了總據點,也不過難逃一死。他瞧了眼陶大春的通緝畫像,畫藝精湛,和本人不出上下。便開始替他擔心起來。
他與陶大春是單線聯系,陶大春若被抓,他唇亡齒寒。他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老陶,又不想再把岳绮羅扯進來,讓她也身處危險之中。因此只身一人帶隊去了據點。
陶大春在來上海時與總據點約定過,若二樓左邊的盆栽動了地方,就是情況有變。即使明知道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自己,唐山海還是無法不讓自己發出信號,來提醒老陶不要自投羅網。
“幹嘛呢?”
唐山海已經拿起盆栽的手一顫,連忙放下。轉頭看去,是一個行動隊員正走近他。但這聲音卻是陳深的,是他叫住了隊員,讓自己沒有被發現。
“你去幫我們沏壺龍井吧,”陳深走到隊員身邊,“唐隊長,如何?”
“可以啊。”唐山海收回手,笑道。
見行動隊員已經走遠,陳深向他走了過來,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所有暴露自己行為的,都不是好辦法。”
“那我也不能什麽都不做。”
陳深沒有說話,分給他一支煙,替他點上。道:“當然不是什麽都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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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愣了,“你有打算?”
“恩,”陳深給自己也點上一支煙,“但你要待在這裏。”
正說着,門口傳來一陣喧嘩,二人應聲望去。是一個賣馄饨的被人堵在了門口,陳深見狀笑道:“你看,陶大春并沒有你想的那樣魯莽。”
唐山海睨了一眼陳深,道:“可是這附近已布下天羅地網,他怎麽逃?”
陳深在扶手上碾滅了煙,站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唐山海見陳深走遠了,聽見下面傳來劉二寶的聲音,也掏出槍上了膛,跟着劉二寶的步伐追了上去。
劉二寶眼神尖,瞧見前面一個棕色衣服的背影,知道是陶大春,便一路追擊,打出去半匣子子彈。唐山海在後面追的心急,突然聽見旁邊院子裏傳來皮鞋在地面上摩擦的聲音,便突然停住了腳步。
陶大春躲在裏面。
此時劉二寶也發現追丢了人,轉身跑過來,站在原地與唐山海對視。千鈞一發,唐山海随手指了一個方向,喊道:“那邊!”,便帶頭向那邊跑去。
沒跑出幾步,劉二寶突然覺得不對,停下了腳步,喚住唐山海:“等等。”
唐山海強作鎮定:“等什麽等,再等人就跑了!”
“人肯定沒跑。”劉二寶看了唐山海一眼,又轉身向小院門口跑去。
唐山海愣了一愣,沒想到劉二寶比他想象中的聰明許多。事已至此,只有下殺手了。唐山海跟着他的腳步走了過去,舉起槍,緩緩對準劉二寶的背影。
劉二寶當機立斷,踹開了小院的門,院中背對着他們站着一個穿棕色衣服的人。唐山海遠遠看見那個背影,愣了,竟是陳深。
“陳隊長?”劉二寶怔住,“你怎麽在這裏。”
唐山海也放下了槍,走到小院門口。陳深一臉不耐煩的轉過頭,道:“我出來解個手,也要向你彙報啊?”
“陳隊長息怒,”唐山海将計就計,借着陳深的話說道,“二寶不是故意的,我們是出來追軍統的嫌犯的。”
“對啊,”劉二寶也接話道,“陳隊長您沒聽見槍聲嗎?”
“聽見了,那我也不能不提褲子就出來啊”陳深打量着劉二寶道,“你不在行動處圍着老畢轉,到這兒來幹什麽。”
此時小巷那頭跑來一隊行動隊員,急匆匆的道:“唐隊長!嫌犯呢?”
“這麽晚才來,人早跑了!”劉二寶怒喝道,“一群廢物,走!”便領着行動隊向原方向繼續追擊,很快就跑遠了。
陳深從小院裏走出來,同唐山海一起跟在行動隊的後面,低聲道:“放心吧,他沒事。”
“這麽說你見到他了?”
“我跟他說了,三天後你會在馬爾賽咖啡館等他。”
唐山海勾起唇角,道:“又欠你個人情。”
陳深也笑了,“不,你不是欠我人情,是欠岳姑娘人情。”
“绮羅?”唐山海怔住,“你與她怎麽也扯上關系了?”
“是她來拜托我,要我幫陶大春掩護的。”陳深睨他一眼,“不過我幫過你的這些,你都要連本帶利的還我的。”
“哈,”唐山海笑了,“绮羅她人呢?”
“走了,叫你不要去追她,還特意囑咐我今晚要你請她吃飯。”陳深笑道,“走吧,待會該有人懷疑了。”
唐山海落在陳深後面,愈走愈慢。他想起岳绮羅來,又想到昨晚自己的唐突之舉。臉上便一陣發熱,只覺尴尬得很。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竟會做出這種事。好在岳绮羅并不像是生氣的樣子,他也默默祈盼不要再提起。
好在陶大春安全脫身,也算是放下一塊石頭。但他剛回行動處就又得了個壞消息:軍統上海區區長曾樹也叛變了。
兩個重要人物的叛變,和上海區的全軍覆沒,尤其是飓風隊的被捕。唐山海知道這無疑是加劇了他暴露的速度,撤離上海不能在拖延。他決定不再猶豫,要從柳美娜身上下手,盡快拿到歸零計劃。
但與岳绮羅的約還是要赴的,權且當做大戰前的喘息。等岳绮羅下了學,唐山海便接她去了一處粥莊。那粥莊裝潢并不精致,倒顯得有些促狹,人氣卻是很旺。二人挑揀了半天,只落得個店外的坐席。岳绮羅便有些疑惑,問道:“你七轉八折的,帶我來這裏是吃什麽?”
“粥啊,”唐山海把一本疊好的絨面菜單遞給岳绮羅,“這家是廣東人開的粥莊,雖看着不大體面,到有很多來上海打拼的人常來這裏一解鄉愁,因而遠近聞名。我聽說這家的魚片粥甚是地道,不妨一試。”
岳绮羅便納罕了,道:“既然是廣東粥,你又是從何得知?”
“碧城她早上愛吃粥餅這樣的中式早餐,而我慣于吃西式,合不來。”唐山海垂下頭笑了,“後來我聽說這家粥莊不錯,偶爾下了班就來點一盅粥,次日早上熱給她吃。因而才熟悉起來的。”
岳绮羅聽了,倒是不屑的輕哼了一聲。她雖然也好美食,但向來是不挑的,活了千百年,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趕上好時候,鬧饑荒的時候老鼠也照樣生吞下肚。凡人在飲食上的挑挑揀揀,她是不以為然的。
“哪有人晚上吃粥的,”她故作委屈的揉揉肚子,“餓都要餓死了。”
唐山海笑了,猶疑了片刻,才下定決心開口:“其實,我是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
“我夢見我請你吃粥,你那時候看起來像個小叫花子,我穿着軍裝。好像也是冬天,但又好像與南方的冬天不同。”唐山海越說越覺得自己傻得可笑,不由自嘲的笑了,“你看,我又胡說什麽呢。”
“你想起來了?”岳绮羅倒是眼仁一亮,像是很感興趣,“還有嗎?”
“沒有了。”唐山海搖頭,“這是我做過的最清晰的夢,再之前的夢,大多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印象。想不起來什麽。”
正說着,走來一個粵東姑娘上了粥。那姑娘與平日裏見的美人不同,皮色偏黑,深目削頰,是東南的長相。唐山海睨了眼她,又端相着岳绮羅,有意同她打趣,便道:“绮羅,我來上海後曾聽人說過這樣一句話。說是湘粵一代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那盤裏的粉蒸肉。各有千秋。”
岳绮羅聽了這樣一句普通女孩眼中的“非禮之言”,不但沒有惱,反倒咯咯的笑了起來,想了想又說:“那我看徐碧城,就是粉盒子裏的粉撲呢。柳美娜就是馬爾賽的菲力牛排,李小男呢,是糖水桂花!”
岳绮羅統共也就認識這麽幾個女人,便全給她們安上個新鮮的名目。唐山海也被她引得發笑,卻又聽見岳绮羅問她:“唐山海,那你看我像什麽?”
這一下倒問住了他,岳绮羅像什麽呢?或者說,有什麽東西能配得上像岳绮羅?其他人美則美矣,走出這裏再去找,也能找到成千上百統一式樣的。但岳绮羅不同,他二十餘年也只遇見過一個岳绮羅,最荒誕的戲本裏也沒有她這樣的女子。無論用什麽來與她類比,都是夠不上的,形容不來。
“你什麽也不像,你是煙館裏的煙膏子。誰敢動你,就要把人敲骨吸髓,收了命痛快。”
“啐!”岳绮羅并不惱,倒像是對他的比喻很感興趣,“比什麽煙膏子,要比也是罂粟花,還有個好看的樣子呢!”她一直都覺得自己這副皮囊很好看,很是引起為傲。上次無心害她腳踝上多了塊傷,她差點把他皮扒下來。
“好了,吃粥吧,再不吃就要涼了。”他看着她很是聽話的掀開蓋,舀了一碗,吹了口氣品嘗着,又問她:“如何?”
“也不過如此嘛。”
唐山海笑道:“你的話只能信一半,另一半要別人替你補上。不熟悉你的人,還以為你多麽尖酸刻薄,其實只是口是心非。”
岳绮羅不服:“我哪裏沒有尖酸刻薄了?”想了想又不對,改口道:“我哪裏口是心非?”
“明明喜歡,嘴上一定要說不喜歡。明明讨厭,又要逼着自己去應付。”唐山海想了想,又接着說道,“你看,你明明很喜歡甜食。可我第一次請你吃巧克力,你又說膩的人牙疼。”
岳绮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直咬着自己嘴唇,半晌又說:“好啦!要你來評論我。吃你的晚飯去。”
說着,便從桌上的幾碟小菜裏亂夾一氣,直往唐山海嘴裏塞。唐山海連吃了幾大口鹹菜,齁的人直皺眉,倒了杯茶水喝下。便也笑着不再提此事了。
他想,他就快要可以離開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