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自打岳绮羅渾身是血的倒在他家門口,已經過去了快整整一天,她還是沒有半點轉醒的跡象。無心知道多半出了大事,但岳绮羅昏迷不醒,他也束手無策。他相好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吓得手足無措,又不能送醫院,最後只能替她取出子彈,草草包紮上。
無心探了探她的額頭,還在發燒。白琉璃不知何時已經回來,盯了岳绮羅半天,抽出一張符紙便要往她頭上貼。
無心眼疾手快,攔住了白琉璃:“你幹嘛?”
“她是被魇住了心脈,若不入她夢裏,她可能會再也醒不過來。”
“白琉璃,你老實告訴我。”無心生疑,“你同岳绮羅到底有什麽關系?”
白琉璃不說話,無心又道:“你對她的法術知根知底,又能設下迷魂術,讓她毫無防備的中了你的套。你老實說,你過去難不成與岳绮羅師出同門?”
“沒有的事,我不曾入過道家。”白琉璃躲過他的目光,“我不過知道岳绮羅與張顯宗另有些淵源罷了,他們之間的孽債,可不止一兩條命這麽簡單。”
“還有?”無心愕然,“一兩條命還不夠多嗎?”
白琉璃卻沒再跟他廢話,将符貼在岳绮羅額前,便化作一道白光入了她夢中。無心愣在原地,心中卻是感嘆,岳绮羅這一遭可真是栽了進去。
岳绮羅是被一道刺眼的日光喚醒的。
她睜開眼時,自己正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但四下無人,也沒有馬車轎夫來踩踏她的身體。岳绮羅從地上爬起來時,發現自己穿着件褙子,是北宋的制式。
等到她完全站起來時,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四下并非無人,只是沒有活人。
遍地病殍。
她想起來了,她還記得自己是誰。北宋的時候,她叫做蕭殷華。
她忽然記起自己要做的事,便拖着酸麻的身體一步步往前走。她的腿腳無力,頭暈目眩,但比起地上面色黑紫口吐鮮血的死屍來說,她是此處唯一的生息所在。
蕭殷華走到了相國寺的門口,沒有人攔她。她從懷中抽出紙人,讓紙人托着自己悠悠向上,一直升到了相國寺的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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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是汴梁的最高點,她能看到朱雀門,龍津橋,乃至宮城。偌大的皇城像是死了,十室九空,活着的人都關緊門窗,茍延殘喘着。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摧毀了汴梁,摧毀了每個人,每個家庭。早在半月以前,便已經沒有人去焚燒屍體了。活着的人都染了病,太醫院的郎中縮在宮城裏伺候聖上。汴梁是一座死城,是神佛也不願拯救的地方。
蕭殷華聽見有人在狂笑,聲音極盡嘶啞凄涼。聽了半天,她才意識到是自己在笑。她笑得太狠,連自己都無法呼吸,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笑出來。汴梁一片死寂,她的笑聲回蕩在每一條空蕩蕩的街道上,像索命的鬼魅般駭人。
笑着笑着,她頓住了,嘔出一口黑紫色的血來。她也得了瘟疫,命不久矣。她把黑血吐出來,臉上還在笑。突然間,有人在她頭頂喊她:“寰清!”
她把頭仰的很高,可頭頂只有刺目的陽光,晃得她雙目疼痛。她是陰溝裏的老鼠,是邪祟,她不需要陽光。總有一天她要做吃月亮的天狗,把那太陽也吃進自己肚裏。
“你殺不死我,”蕭殷華仰頭瞪着太陽,喃喃道“我做到了,只要我的靈魂不滅,死一百個皮囊也無所謂。”
“虛雲!”她咧着沾血的牙笑着,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要纏我到幾時!你這下作、卑鄙的叛徒,我已被你害死一次,如今你要看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才罷休嗎!”
“寰清。”那聲音蕩悠悠的,像飄蕩在天地間,又像只回蕩在她腦海中,“放下仇恨吧。”
“做夢,”蕭殷華冷冷笑道,“我要整個汴梁,整個大宋的人都給我陪葬,我做到了!而你,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渣滓罷了。虛雲,我今日就要收了你這縷孤魂,來做我滋補的點心!”
只聽那聲音一陣大笑,末了,卻道:“寰清啊寰清,我哪裏是什麽游魂,我只不過是你內心中的執念而已。枉你聰明一世,原來竟這般糊塗!”
“什麽!”蕭殷華四下張望,只是那聲音卻再也尋不見蹤跡,像是從未存在過。半晌,她卻聽見身前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花月。”
她扭過頭,面前懸着一個模糊的影子,她看不真切,卻聽得真切。“花月,放下仇恨吧。”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她的嗓子早已壞了,笑的嘔啞難聽。“你們一個兩個都叫我放下仇恨......難道你們殺了人,還想去祈求死人的原諒嗎?”
那模糊的影子突然化作一縷風,溫柔而生澀的環繞在她身側。她想開口,卻掉下淚來,癫狂的笑了起來,“什麽寰清!花月又是誰?你們跑來與我說這些瘋話,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好!我蕭殷華今日就了結了這副皮囊,只可惜任你們有怎樣的神通,也都奈何不了我的魂靈!”
說着,她便要從相國寺上跳下來。剛邁出腳,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岳绮羅!”,這聲音十分清晰,與方才的兩個聲音都大有不同。她轉過了身,是個長發的清俊少年站在那。
“岳绮羅,你該醒過來了!”
岳绮羅聽見這一聲呼喚,猛地一顫,混沌的神志悠悠轉醒,從蕭殷華的記憶裏走了出來。白琉璃見她神志已恢複,便扯過她的肩膀,一同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天際。
無心在外面幹等了個把個時辰,才看見白琉璃從岳绮羅的眉心中跳了出來。而岳绮羅也适時地渾身一顫,眼睛卻還緊閉着。他伸手去探她腦門,果然退了燒。
白琉璃揮了揮袖子,神色疲憊道:“她已經沒有大礙了,等着她醒來吧。”
無心雖有滿肚子疑問,但也知道白琉璃多半不會告訴他,便作罷了。恰好天色已晚,他便不再守着,回屋自顧自睡下。
到了次日早上,岳绮羅還未轉醒,送報紙的人卻來了。無心拿了報紙,瞅見頭條上的大字,着實愣在了原地。
裏屋傳來一陣喧嘩,無心折了報紙返身去看。是岳绮羅醒了,臉色蒼白,嘴唇也無半點血色,卻還硬撐着要下床,摔在了地上。無心瞧見她剛包紮好的腿又滲出了血,忙丢了報紙去扶她,喝道:“你這是幹什麽,不想要這條腿了嗎?”
“我要去找唐山海,”岳绮羅扯住他的衣襟,目露兇光,“我要去找他算賬,問個明白!”
“問個屁,你不用問了,我告訴你。”無心站起身,撿回報紙塞進岳绮羅手裏,“你看看。”
岳绮羅把報紙抓在手裏,頭版頭條赫然印着唐山海的照片,上書“國民政府行動處第二隊長入獄,嫌犯疑為軍統卧底。”,旁邊又有幾行小字,說是同夥一死一逃正在抓捕。
她手上施力,将報紙兩邊都攥在了手裏。這蠢貨!她本來對他滿心的恨,恨他又騙自己又開槍打傷她。可她明白唐山海是要保她,舍了他自己那條命來保她。行動處的大牢哪有人能活着出來,他分明是在逞強,還是這壞毛病!她想起張顯宗替她擋了兩次槍的樣子,急得把報紙握成了一團。
“是我害的他,”她忽然明白過來,“如果我不回來,他不至于走到這步。”
無心在一旁沉默地看她,岳绮羅此刻死死攥着報紙,瞪着那行标題,手上有些抖。她雖然沒什麽表情,可又和平時不一樣。他想了想,岳绮羅大概是有點難過,才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我要去救他。”
岳绮羅說完這句話,便把報紙一丢,掙紮着要起身。無心見狀連忙按住她,道:“救什麽,你現在這個狀态,去了不是送死?”
她試着站起身,右腿果然疼的厲害,走路也成問題。用紙人代步也不現實,行動處大牢守衛何其嚴密,她分心乏術,應付不來。
可難道就這樣眼看着唐山海送死?
無心見岳绮羅不再逞強,便扶她在床邊坐下。她近日連遭劫難,頻頻負傷,又常心脈不穩,再加上她向來過于争強好勝。此時臉色憔悴的吓人,怎麽看也不像那個大殺八方的岳绮羅。無心暗暗喟嘆,回堂屋替她拿水來,轉過身,岳绮羅又捏了個訣,去查探唐山海的現狀。
無心勸不住她,只好作罷,由着她消耗魂力監視行動處大牢。唐山海目前是疑犯,暫時不會被處死,但各樣大刑是少不了的。無心坐在床沿幫相好打毛線,看着岳绮羅面前圖像中唐山海受十幾樣大刑的模樣,又瞧了眼岳绮羅巍然不動的神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岳绮羅像是着了魔,只顧盯着看。無心早習慣把她當空氣,自顧自去睡了。
無心是被一陣砸門聲吵醒的,堂屋與卧室之間那層薄薄的木板在敲擊下不堪重負,他睜開眼,天光大亮。岳绮羅單手撐着門框,額上因疼痛出了層薄汗,她喘了幾口氣,擡起頭盯着無心道:“唐山海有麻煩了。”
他被岳绮羅一瘸一拐拉到黃包車上時,才從她嘴裏聽到了事情原委。原來是軍統方面向行動處提供了一個新情報,讓唐山海将功抵過。而徐碧城特意留下證據,證明她才是軍統特工,唐山海只是無辜被卷入。他在華懋飯店前開的那兩槍反倒正好為他作證。只是軍統提供的情報竟是一名□□的行蹤,又不巧的被徐碧城知道。她與陳深私交甚篤,因此決定要去救那□□。如此一來,便将唐山海置入了棄子的位置。
岳绮羅氣喘籲籲的講完一番話,擦了擦額角的薄汗。眼見她的傷口又裂開了,正向外滲着血。無心從沒見過腿受重傷的人還這樣堅持走路,也不知是岳绮羅習慣于換皮囊,不以為意,還是唐山海的命對她來說如此重要,竟值得她做到這個地步。
但她多半是救不到唐山海了,無心雖嘴上不說,心裏卻如明鏡似的。任岳绮羅如何手眼通天,逆天改命這等事,又怎是她一介凡胎做得到的。
無心随着岳绮羅,在馬爾賽咖啡館附近下了車,又被她扯着躲進一處街角。不出一會,岳绮羅用手指向一處玻璃窗,“看那裏,是唐山海。”
他定睛看去,果然是他,只是臉上添了幾條頗深的傷痕,眼角青紫,正坐在窗邊喝咖啡。無心知道這條街看似平靜,但周圍說不定藏着數杆槍管,一時心下打怵,拉着岳绮羅往回退幾步。
岳绮羅甩開他的手,仍探出頭來掃視,忽然身體一顫,低聲道:“徐碧城...!”,便要從角落裏沖出來去拿下她。
無心眼疾手快,揪住她的後領,叫她動彈不得。“你瘋了,現在沖出去是要當活靶子嗎?”
“再不救就來不及了,”岳绮羅卯足勁去掙脫無心,“你放開我!”
“別動,有人來了。”
岳绮羅聽見這話,也安靜下來屏息看去。待看到那人,自己卻愣住了,“李小男?”
“誰?你認識?”無心有些待不住了,“我看今日這地方太危險,我們還是早些撤走比較好。”
“別動。”岳绮羅也覺出形勢複雜,再把目光投回去,徐碧城竟已不在原地了。她心道不好,那女人多半是自作主張去救人了。她再等不得,趁着唐山海還在窗邊時便要沖過去救他。
無心一時分了心,沒抓住岳绮羅,竟被她跑了出去。追了幾步,耳邊傳來一陣汽車的轟鳴聲,他循聲望去,一輛轎車橫沖直撞地從街那頭開了過來,沿路引得連連尖叫,撞上了不少小攤位。
“岳绮羅!”他反應快,拉住岳绮羅便向後倒去,将将躲過了那輛車。那車闖過來先是撞到了陳深,又撞上了劉二寶。岳绮羅從地上爬起來時,只見陳深已掙紮着爬起來,沖進了咖啡廳,地上倒着個暈血的李小男和頭破血流的劉二寶。再一看,窗邊還哪有什麽唐山海了?
難道是從後門跑了,岳绮羅望了一圈四周,不見唐山海的身影,便認定他多半是和徐碧城從後門離開,拔腿便追。
這邊無心剛從地上爬起來,見岳绮羅還要繼續追,便急了,爬起來扯住她臂膀,道:“我看你是槍子崩進腦仁裏了,你這條腿都這樣了,還追?跑得過槍子嗎?”
“可——”岳绮羅剛掙紮着要走,後頸便挨了無心一記手刀,眼前一黑,軟軟的倒了下去。
無心這一下給足了力道,打的自己手也隐隐作痛。見岳绮羅已昏了過去,口中默念着得罪,背起她便迅速離開此處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