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心給岳绮羅那一手刀,再加上白琉璃趕來封住她心脈,足以讓她昏睡一天。無心雖身無長技,但倒有天賦異禀,他一早便看出來唐山海魂魄不齊,命格多宕,是岳绮羅無論如何也救不了的。如今他的命數已盡,無心只能盡力拖延住岳绮羅,不讓她也賠進去。
只是他沒想到,岳绮羅半夜就醒了過來。
是紙人把她叫醒的,唐山海今日觸怒行動處,又開槍打死了幾個人,被畢忠良一怒之下敲定今夜處死。無心猜到了前頭,卻沒猜到岳绮羅會醒來。一時無法解釋,只得披了件衣服去追岳绮羅。
好在岳绮羅腿傷在身,跑不快,沒幾步就被無心抓住。只見她跑的發絲撒亂,一雙眼泛着紅光,見無心拉住她,狠狠地甩開道:“你別攔我,他們要殺唐山海了!”
“哎,哎——”無心被她甩的後退了幾步,“那你好歹開輛車去吧,不想要腿了?”
處死唐山海的地方在郊區,常人跑過去尚要累個半死,更別說岳绮羅這副身子。她倒是聽話,也不知怎麽就從路邊偷了輛車來,揪着無心領子丢上車,便一腳油門向郊區開去。
岳绮羅踩油門那條腿是傷腿,沒開出多遠便開始滲血。只是無心不會開車,只能看着岳绮羅咬牙踩下油門,嘴唇蒼白,半點也不肯慢下來。
到了附近,岳绮羅棄了車便向那邊跑去,無心一邊追她,一邊遠遠地瞥見幾百米外聚着一堆人。只是她腳上步子絲毫未減慢,像是要沖過去搶人似的。無心怕喊聲被人聽見,心中一急,向前撲過岳绮羅一條腿,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
無心眼疾手快,在岳绮羅發出聲音之前便捂住了她的嘴,身上連挨了她好幾腳,疼的倒吸涼氣。岳绮羅氣的不行,又是掐他又是掙紮,只是忌憚無心的血,不敢下口咬他。
“岳绮羅,岳绮羅,你聽我說。”無心喘着粗氣,低聲道,“你現在沖過去只能送死,你的紙人跑不過槍子,你自己也知道。要是你果真有那麽厲害,當初還會找張顯宗當靠山嗎?”
岳绮羅聽了他這話,掙紮的力道驟然變小,只是還用一雙眼惡狠狠地瞪着無心,說不出話來。
無心既好笑又好氣的道:“你這白眼狼,我都不計前嫌保你命了,你還這樣瞪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活了幾百年,這個道理想不通?”
岳绮羅發不出聲音,只是搖頭,搖了半天,又把眼睛投向那邊。無心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是行動處的人,只見幾個喽啰早挖好了大坑,又有幾個身着西裝的人站在旁邊。無心定睛一看,中間圍着的正是唐山海,臉上的傷痕又多了幾處,腹部也多了處槍傷,身上倒是套考究的西裝。
無心喟嘆道:“我早告訴你唐山海今生活不長久,你偏不信。”又看一眼岳绮羅,只見她又用眼睛在他身上剜出兩個洞來,便無奈道,“我知道你不信邪,可天命不是只靠不信邪就能破的。”
正說着,那邊傳來一聲悶響,是唐山海跳進坑裏了。原本安定下來的岳绮羅見此情景,登時急了,又開始猛力掙開無心。無心顧不上勸她,使出全力來按住她,任她那些紙人如何撕扯他也不肯放手。
岳绮羅死死瞪着前方,一雙眼像是要滴下血來。唐山海!她眼看着一撮撮土撒到他身上,氣的幾欲發瘋。他們竟敢殺唐山海!她怎麽也想不到,這輩子難道又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她得意幾世,從來沒有什麽是她做不到了,偏偏卻在張顯宗這個凡人身上連栽跟頭。即便她死了,也絕咽不下這口氣!只是她怎樣也掙不開無心的桎梏,只能眼睜睜看着土一點點埋過唐山海的身體,一條腿早痛的麻木,連肩膀的傷口也早已裂開。她看着唐山海,又去看旁邊站着的人,要把這裏一張張面孔都記在心裏,喝了孟婆湯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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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死命按住岳绮羅,只覺得這土填的太漫長,他快要撐不住了。岳绮羅掙不開他,就恨恨的扯着他的袖子。無心向那邊睨了一眼,想去看唐山海的現狀,卻瞥見他竟向這邊看了一眼,眼神定在了岳绮羅身上。
難不成竟被發現了?
土填到了胸口以下,再向上一點,便會使他難以呼吸。唐山海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今夜無星也無月,不是個好天氣。他澀澀的笑了,想自己死的真不是好時候。
收回目光時,他仿佛遠遠瞥見了岳绮羅,愣了,又笑自己癡傻。绮羅怎會出現在這裏呢?
他救了岳绮羅,救了徐碧城、陶大春、□□交通員,還有上海區的戰友。他這條命也算值了,只是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再見岳绮羅。他就要死了,該做的事也都已做完。只是岳绮羅,又好像是怎麽看也看不夠。
他忽然有點後悔,也許那個雪夜,他可以趁蘇三省來之前再抱抱她。或者......什麽也不顧,拉着她一起逃離上海,做她忠實的小侍臣。
他想起第一次見岳绮羅時,她那張髒兮兮的花貓臉,看着叫人想笑。她吃豆花的時候小腳一翹一翹的,戳進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她有時是個小魔王,又狠辣又陰險,殺了人,還要去舔手上的血。有時候又可憐可愛,她穿着那件新衣服的時候,是個愛美的小丫頭。說來奇怪,此時他想起岳绮羅來,總是一些美好的片段。可仔細想想,又想不起她有哪裏不夠美好。
唐山海感到臉上有濕涼的液體流下來,他想伸手去拭,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已被埋在了土裏。
他想,自己喜歡這小妖女。
他明明有那麽多次,那句話已經到了嘴邊。他拉着她跑過大街小巷時,他與她跳舞時,他喝醉了酒握住她手時,他擁着她開槍時,他陪她看煙火時。他抱着她受傷的身體時,小小的一個帶血的身軀,像個布娃娃躺在他臂彎裏。岳绮羅的眼睛很美,又總讓他似曾相識。他把她送走時,她用那雙眼睛狠狠地瞪他。他想追上去,跟着那輛車一起走了,對她說那句話。可他沒有,一次也沒有。
唐山海大口的呼吸着,只有胸口的憋悶感提醒着他還活着。土剛剛埋過了胸口,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聽力越來越弱,身旁的一切仿佛都在飛速逃離着他。他感覺自己好像正在流淚,溫熱的液體淌過上揚的唇角,流進頸窩。
“绮羅......”
他什麽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個小小的紅衣影子,站在那裏看着他。似乎是幻覺,又好像不是。他在腦中拼命地回想着岳绮羅,想要在最後一刻也還記着她。
“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這句話忽然在他腦中響起,像一口警鐘般敲醒了他的神志。他拼命去回想,想這句話是什麽時候聽到的。
忽然間,他仿佛又看見那個花貓臉的岳绮羅,只是這一次又與之前不同。岳绮羅穿着身破破爛爛的乞丐裝,縮在牆角,擡頭怯怯的望他。他問:“小姑娘,肚子餓了嗎?我請你吃飯。”
他拼命想抓住這個片段,可一轉眼,又不見了。岳绮羅穿着紅底白花的旗袍,躺在草席上睡的正香,他把一件青藍色的軍裝鬥篷披在她身上,提着槍走出去了。
一晃,又是岳绮羅站在他面前。他是冰冷的,心口處劇烈地疼痛着,動也動不了。岳绮羅靜靜地看着他,沒什麽表情。但他總覺得她有點難過,看了半晌,她掏出自己的手帕,去給他擦眼淚。
“張顯宗,我會保護你的靈魂。”
唐山海忽然笑了,滾熱的眼淚從眼窩裏流出來,淌過嘴角。他想起來了,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張顯宗。1913年,他在文縣遇見岳绮羅。1914年元月,他的軀體被焚燒成灰。他與岳绮羅的故事,也不過寥寥幾月,卻囊括了他一生全部美好的回憶。
他突然後悔了,後悔自己走到了不得不死這一步。他想要去找岳绮羅,想告訴她自己全都想起來了,想告訴她自己找了三十年,終于在上海重新遇見了她。他想告訴她,張顯宗還是愛着岳绮羅,哪怕不能兩情相悅,他也都不在乎。怕也認了,死也認了,她是他的罂粟,是小妖女,他甘願做一個被吸幹精氣的書生,供着她一生一世。
原來不論重來多少次,他還是會愛上她。
他想做很多事,張顯宗的來生剛剛開始,就要結束了。其實那麽多事他都可以不做,只有一件。他想再好好抱一下岳绮羅,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受了七苦,能否許他來生,讓他能得以再見岳绮羅一面?
土已經埋到了脖頸,他笑不出聲來了,只是幹笑,他就要死了。空氣裏都是岳绮羅的氣息,他一邊祈盼岳绮羅就在這裏,來見他最後一面,又希望岳绮羅看不到。他還是想要保護她,讓她活着。哪怕沒有回報呢。
“绮羅......”
蘇三省在一旁高高揮起了鐵鍬,向唐山海頭上狠狠劈去。
在蘇三省劈下第一鏟時,岳绮羅的指甲就抓破了無心的手背。可蘇三省不停手,無心的手上就多了一道道血痕。溢出來的血在她的手指上燒出一個個窟窿,發出嘶嘶的響聲。無心疼,岳绮羅更疼。可她一雙眼睛死死瞪着那邊,似是半點也感覺不到。沒砸幾下,唐山海的眼睛裏就沒了生息。那一行人見他已經斷了氣,草草埋了幾下便走了。
直到遠處傳來汽車的發動聲,無心才敢放開岳绮羅。只見她剛掙脫桎梏,便向箭一樣飛了出去。無心連忙忍着疼追過去,卻見岳绮羅正用那雙傷手扒着土。
“岳绮羅,”他連忙去拉她,“你瘋了!唐山海已經死了,你再怎麽救他都是徒勞了!”
“你滾開!”岳绮羅看也不看他,一把将他甩開。她的手上已經流了血,唐山海頭頂的土也浸潤了他的血。二人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出是誰的血滲進了土中。
岳绮羅連扒出幾把土,都已浸透了唐山海的血,她像是瘋魔了,雙手并用的将土扒開,勢要把唐山海扒出來。無心見狀扯住她的一條手臂,不叫她再扒下去,沖她道:“岳绮羅你冷靜點!唐山海已經沒救了,你要是再不把他的魂魄收回去,連張顯宗的殘魂也保不住了!”
岳绮羅定睛一看,一團綠瑩瑩的光正從土堆上飄出來。這一次她沒有用魂力把它逼回體內,而是連忙将它收進心脈裏,讓它像一顆小心髒似的勃勃的跳動着。
她頹然的跪在泥土上,只覺上海的冬天怎這樣冷,冷得她四肢骨骸都凍結了。她讨厭冬天。寰清死在冬天,張顯宗死在冬天,岳绮羅死在冬天,如今連唐山海也步其後塵了。岳绮羅累了,世間原來有這麽多她做不到的事,而遇見張顯宗後的每一輩子,都活的很糟糕。
無心在旁邊看着,心中也跟着一陣酸澀,忽然岳绮羅發出一聲嘶吼,驚得他也唬了一跳。跑到岳绮羅正面一看,只見岳绮羅一雙眼時而血紅,時而褪成淺灰,臉上從頰側開始生長出裂紋,正爬上她的面龐。岳绮羅此時發絲被妖風掀起,瞳孔縮成一道細線,像是不認得他了。
無心從未見過她這幅樣子,因而反愣住了,白琉璃适時地冒出來,在他耳邊吼的他耳膜疼痛:“快!她要魔化了,快壓制住她!”
被白琉璃這麽一吼,無心才想起來自己的血,手忙腳亂的去找刀子。岳绮羅又捂着太陽穴發出嘶吼,這一下吼的大地顫抖,一股妖風掀的無心後退了幾步,刀子也掉在地上。岳绮羅面對着他站起了身,一雙眼紅的想要滴下血來。無心匆忙間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向前一撲,正巧将那滴血按在了岳绮羅眉心。
那血剛落到她眉心,便讓她疼的尖叫一聲,卻已是正常的人聲。岳绮羅的魔化被毫無征兆的壓制住了,妖風停息,臉上的裂紋褪去,還是一張姣好的面容。她睜開眼,一雙黑油油的眼仁,卻像是死了,沒有絲毫生機。
岳绮羅站在蕭瑟的冬風裏,她真冷,身上只有那件受傷時穿着的旗袍。她又感到鼻腔一陣酸澀,眼眶熱的發燙。她猜這是流淚之前的反應,可她吸了吸鼻子,哭不出來。
她低頭看那堆土,其實她已經扒到了他的頭頂。張顯宗看起來比她大,她卻總覺得他小。幼稚,弱小,還總要保護她。她不需要他來保護,他會死,可她不會。但岳绮羅有隐隐地依賴這種弱小的保護,一百個、一千個人都要殺她,她愛的要殺她,愛她的要殺她。只有張顯宗一個人,明明什麽都做不了,卻總要擋在她面前。一千年來,也只有他一個了。
她還是要繼續找他,可去哪找呢?她要把那些人都殺了,丢在他墳前。可報了仇也沒什麽意義,他也都看不到了。她想,自己其實千不該萬不該遇見張顯宗,遇見她之前,岳绮羅時大殺八方的女魔頭,遇見他之後,之後的幾輩子都在還債。她可以不去管那些人命債,過她的逍遙日子。可偏偏又覺得,之前一個人的生活太沒滋沒味,她不想再過下去了。
岳绮羅想着想着,想得累了。無心在旁邊看着她,突然見她軟軟的倒了下去,連忙上去接住她,拍着她的臉頰。
“岳绮羅?”她閉着眼睛,“岳绮羅?”
岳绮羅不說話,她睡着了。血從她的小腿上、肩上和手上滴下來,滴到地上,和唐山海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出誰是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唐山海的故事雖然結束了,但張顯宗和岳绮羅的故事并沒有結束
明天收個尾,就要繼續講嫌棄夫婦的故事了。其實還有點如釋重負,離開了麻雀的框架,終于可以放開寫嫌棄夫婦自己的故事了。
恩...不過既然是轉世就會有原創名字,希望大家能看習慣吧
剛寫完虐,去寫個老岳懷孕的番外補一補
啊啊啊希望不要棄文啊我會甜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