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兼離次日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司令部自己的床上,也不知是怎麽回來的。回想起昨夜自己像瘋魔了似的,滿口胡話,岳绮羅好歹也算是救他一命,自己還對她發了脾氣,揪着她領子吼她。想到這一層,他臉上一陣發熱,岳府是不敢再去了,只盼岳绮羅不要記恨上他就好。
只是還真叫岳绮羅說對了,不出一周,他又是不得不去請她幫忙。起初的那幾箱金子雖然價值不菲,可與黨國眼下的虧空相比,還是杯水車薪。戰事吃緊,那點錢分一分就沒剩多少。因此沈兼離只能硬着頭皮,再去請示岳绮羅。岳绮羅倒像沒事人似的,好像那一晚的事只存在于沈兼離的腦海中,并不曾發生過。
今日又是前線缺一批物資,上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緊着催他去疏通關系。沈兼離被人趕出辦公室,在大街上踢着石子慢悠悠的向前蹭,愁容滿面。
沒走幾步,旁邊的蜜餞鋪子飄出一股香氣來,勾的沈兼離拐了進去。這間鋪子人氣頗旺,一個挽着雙心髻的女子,正站在紅木小抽鬥邊拿銅秤杆給人秤杏幹,正對着大門口站着個少年,跟主顧理論着什麽。
只見那主顧湊過去嗅大壇裏的蜂蜜,搖了搖頭,不知說了什麽。少年賭氣,拿勺子舀了只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主顧面前,道:“你瞧這是什麽?”,唬的主顧向後跳了一步,拿手帕拭着自己前襟。
沈兼離瞧着這少年,愈瞧愈眼熟,走近一看,可不就是那日在岳府遇見的“貴客”。
“你......”沈兼離那手指着少年,“我認得你。”
“喲,張顯宗?”無心把勺子丢進壇中,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怎麽有閑心光臨我這小店?”
沈兼離把手抄在兜裏,環顧一周店面,笑道:“你到底什麽來頭?”
“怎麽,以貌取人?”無心整整衣襟,從櫃臺後面走出來。沈兼離這才看清,他身上那件褂子雖破破爛爛,下半片卻繡着龍紋,是蘇州的繡工。“既然又見面了,就是有緣,我請你喝酒如何?”
酒這東西,沈兼離是推脫不得的。正好自己也躊躇着不願去岳府,便滿口應了。無心倒也不換件衣服,帶着滿身蜜餞味就出了店,找了最近的酒館坐下。兩杯酒下肚,沈兼離便憋不住事,一股腦把自己的疑問都與無心說了。
“你是說,你懷疑岳绮羅給你下藥?”無心晃着酒杯裏的酒,“你覺得她為什麽要給你下藥。”
沈兼離張口,又不知該怎麽說,躊躇了半天,只得從旁側擊:“你認識她這麽久,她有沒有這種習慣?或者說,她可曾有做過這種事?”
“她?她從來不和人打交道,你是唯一一個。”
“你不也是其中一個?”
“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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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兼離被無心噎了回來,滿肚子話都煙消雲散。無心講話路子太野,他一時接不上。可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接着說道:“其實那晚除了茶之外,還發生了別的事。”
“你等等,容我猜猜。”無心舉起手制止了他,“是不是有人要殺你,正好岳绮羅趕到了,救你出去?”
“你怎麽知道?”沈兼離愣了。
“猜的,她就喜歡玩這套。”無心夾了顆炒花生米丢進嘴裏,嘎嘣嘎嘣的嚼,“你也別太上心,她是不會害你的。”
沈兼離手裏轉着空酒杯,心裏倒泛起了琢磨。聽他話裏這意思,那日的刺殺并不簡單...也許從來沒有人要殺他,或者...也許是岳绮羅派了人,來給他做一場戲。
他想到這,把酒杯在桌子上一磕,站了起來,抄起酒壇咕嘟嘟喝了幾口,拿袖口擦擦酒漬,轉身就要走。無心在後面喊他,他停下來了,轉過頭看着無心。
“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麽。但我得告訴你,岳绮羅能殺遍天下所有人,但唯獨不會去殺你。”
無心氣定神閑的坐在那,拿筷子挑揀着花生米。沈兼離想,也許這小子果真有些過人之處。不惱不慌,人世間的煩憂都與他無關,仿佛什麽也不在乎。他自己坐到師長這個位置,見了他的人沒幾個不懼怕的。不拿他當回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岳绮羅,一個無心。岳绮羅手握巨富,倒也正常。但無心一個開蜜餞鋪子的窮老板,跟他喝起酒來毫無負擔,就很有些不尋常了。他一身破衣爛衫的坐在那,沉穩如神佛,莫名地叫沈兼離敬重起來。
“我知道,”沈兼離轉過頭,戴上帽子,“我要去見見她。”
到了岳公館,岳绮羅不在,他留了心眼,叫保镖帶他去別院。岳绮羅果然在小院裏喂鳥,背對着他,手裏捏着柄紗團扇。
“京城的纨绔都興養八哥和鹦鹉,金絲雀是少見人養了。”沈兼山望着那不會說話的鳥,手裏犯閑,折了枝牡丹把玩。
“我身邊不缺學人說話的畜生,沒什麽意思。”岳绮羅悠悠的拿了片菜葉,去往雀嘴裏塞,“你今日來找我,又有什麽事?”
“岳绮羅,那日的刺殺...與你有關嗎?”
“你覺得我要殺你?”
“我想知道你有什麽企圖。”沈兼離把牡丹捏成了一把花汁。
岳绮羅把那片菜葉捏在手裏,巴掌大的一片冰涼,她的心上也有巴掌大的一片涼。她掉過臉去看沈兼離,他今日穿着軍裝,戴着頂帽子,帽檐壓下來,他一邊眼皮也耷拉下來。這幅樣子像足了張顯宗,可張顯宗不會這樣猜忌她。唐山海也許會,可到後來也不再猜忌她了。她忽然有一點想唐山海,想他是不是還有些話沒對自己說,就死了,再也說不出口了。
“拿了我的錢和人情,又折了我的花,還這樣對我說話。”岳绮羅掠過他身側,徑直走進屋裏,“也未免太不知好歹。”
沈兼離把牡丹捏成了一團,湊上去深深嗅着。牡丹花是香的,揉碎了,又多了股澀澀的草汁味,沒那麽香了。走進屋,岳绮羅又泡了壺茶,給他也倒上一杯。他拿了茶盞不敢下口,全落到岳绮羅眼裏,她便把自己那盞跟他換了,先喝了一口。
“沒毒,喝吧。”
沈兼離心下有些慚然,興許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确是不禮貌。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難怪。”岳绮羅呷了口茶,把茶碗放到一邊,“你這種多疑的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有些麻煩,倒也忍得來。”
沈兼離喝了口茶,端詳着手中的茶碗,越看越像北宋的天青汝窯瓷,便小心的擱在桌子上,不敢再碰。躊躇了半天,又道:“我向來講究有借有還,你是經商的,想來也深喑此道。只是我從你這裏借走這麽些東西,卻從未還過,心裏不踏實罷了。”
“好啊,你想還,這可是你說的。”岳绮羅眼神一亮,“回報麽,自然是在後頭等着你。你若是心急,現在兌現了也無妨。不過沈師長千金一諾,到時候可不許反悔。”
“不反悔。”沈兼離想再離譜也離譜不到哪裏去,難道要他的命?那也總比懸着顆心過活強多了。
臨出了門,沈兼離還是忍不住,回身道:“還有一件事,我來這裏,是因為前線需要一批物資...”
岳绮羅端起茶盞,閑閑道:“已經遣人送去了。”
沈兼離沒了話,壓了壓帽檐當做道別,徑直出了門。
沒想到回了司令部就見有人往外搬他的東西。
沈兼離愣了片刻,沖上去拉住人問,問清竟是岳绮羅的人,來把他的東西搬去岳公館別院。擡東西的腳夫一個接一個,給他撞了一趔趄。沈兼離僵了半天,才想起來剛剛的“千金一諾”
難道這就是岳绮羅所說的回報?
沈兼離整個手足無措,他怎麽也想不到,岳绮羅要的回報竟是他?他覺得這想法太荒謬了,他自己都不大敢信。再一看,眼珠也要掉出來,岳绮羅的人不知道有多神通廣大,把他藏在密室裏的槍支彈藥都挖了出來,裝進箱子裏帶走。
他像個被土匪搶劫的小媳婦,兩手空空的站在那。突然瞥見不遠處站着個人,是他黃埔的同學林淮清,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跑過去,道:“老林,你看這些土匪。”
話一出口,沈兼離便想給自己兩耳光,自己口不擇言,說的跟他遭人欺負似的,傳出去也太不好聽。可林淮清卻笑了,道:“什麽土匪,岳姑娘是和我打過招呼的,請你去山上小住幾天。”
沈兼離僵住了,伸出手去拍林淮清的臉,道:“老林,你莫不是也着了她的道?”
他登時心道不好,都說岳老大身懷邪術,見過她的人無一不服服帖帖,難不成林淮清也...?
只是林淮清臉上的表情與往常并無二致,又拍了拍他的肩道:“岳姑娘是我們的貴人,你去住幾天,也不見得會少塊肉吧?”說着又吩咐了身邊的副官,“去,帶你們沈師長上車。”
“林淮清!”沈兼離兩個膀子都被人扣住,悲憤的喊道,“你這是賣國求榮!”
沈兼離心中很是悲涼,難不成是自己平日裏混日子混得太招搖,黨國早看他不順眼,正好來了個岳绮羅,就順手把他賣了換錢?
他愈想愈覺心酸,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堂堂一介師長,竟淪落到被副官架上車賣到山裏的下場。當真是風水輪流轉,倘若擱在三年前,有哪個敢這麽對他?
于是沈兼離今日第二次踏進了岳公館別院的大門。岳绮羅站在院裏,捏着團扇指揮腳夫把箱子搬進西廂房裏。那老管家也收拾了行囊,正要出門,沈兼離一把攔住,問他收拾好行李是要去哪。
老管家沖他一合手,道:“少奶遣了老朽回鄉休養,說是近日無需人手。老朽身體不如以往了,不應再留在此處給少奶添麻煩。”
合着他住進來還得兼做管家。
岳绮羅剛好瞧見門口心如死灰的沈兼離,便搖着團扇走過來,道:“你回來啦?你看這西廂房如何,若覺得陽光不好,我叫人再給你換一間屋子。”
沈兼離臉上表情扭曲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每天早上要盯着軍隊訓練...”
“我開車送你去。”
“我平時要喝酒...”
岳绮羅一腳踢開地上一塊木板,露出底下的地窖,沈兼離瞧了眼,滿當當的擺着幾十壇花雕。“屋裏還有洋酒,要喝自己去拿。”
沈兼離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他托詞來,只得說:“我的屋子在哪,我要去看看。”
進了屋子,倒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家具樣樣精致,他自己的物件也都擺的妥當。開了窗,才發現此處地處懸崖,從窗戶望出去,能瞥見浩浩蕩蕩的長江。他轉身坐在床上,床對面是個衣櫥,打開來看,滿滿的挂着衣服。各式的西裝,長褂,便服,睡衣,禮服,各色領帶、腰帶,旁邊一個匣子,匣中裝着懷表和腰帶扣、領結等等小物件。沈兼離把匣子一合,後退幾步坐在床上,心道,這和長三堂子裏買進個人有什麽差別?
他把自己抛在床上,頭痛欲裂。岳绮羅又在外面喊他,叫的卻不是他的名字:“張顯宗,出來喝綠豆湯!”
他躺在床上,拿帽子蓋住臉,陽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他像是又回了自己老家,日上三竿,家人喊他出來吃飯的時候。他這樣想着,方前的心防不知何時盡數放下,也懶懶的回了一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世就是霸道總裁岳绮羅圈養小軍爺的故事,也會有一些妖魔鬼怪的成分...感覺好惡俗啊哈哈哈哈
其實唐山海的死留下的陰影比張顯宗的大,張顯宗還是在她睡着的時候中槍的,唐山海可是眼睜睜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