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重慶雖向來多霧多雨,但夏季的天氣倒很好。沈兼離在山上住了些時日,不比在軍營時每天早上定點起床,總是睡過頭,等到了軍營時訓練已開始了。因此去了幾次,就不再去了。每日睡到自然醒,再懶洋洋的逛去司令部。一時混日子混的舒坦,也忘了再提回軍營住的事。

他與岳绮羅都不會做飯,一日三餐都由丫鬟從岳公館送上山來,于是每日就眼巴巴得等着院門被敲響。準确來說,是沈兼離眼巴巴的等着,岳绮羅像是不用吃飯似的,八風不動,成天喝她的茶喂她的鳥和魚。

岳绮羅嗜甜,送上來的食盒裏十樣有八樣是甜的,她又怕辣,川菜一樣也不吃。沈兼離吃了幾天,實在吃不下去,琢磨着尋機會下山打牙祭。

只是岳绮羅自打搬來別院住,就極少再回岳公館,成日喂鳥飲茶。沈兼離若是離開片刻,少不了回來要向她報備,心煩得很,因此一直未得機會。

到了中午,岳绮羅又在堂屋疊聲喚他,她怕熱,午睡的時候要有人替她扇風。管家不在,也沒有小丫鬟上來伺候,沈兼離只能擔起這任務,拿了團扇去給她扇風。

岳绮羅躺在風口處的軟榻上,只是中午時分一絲風也沒有。她穿了件雪青的紗睡袍,額上挂了層薄汗,睫毛長長的,一顫一顫。沈兼離坐在馬紮上搖着扇子,打量着岳绮羅的小臉,她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眼睛是玲珑的杏眼,眼角卻向上挑去,薄薄的紅唇,鼻子也小巧,有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她像個洋娃娃,只是睜開眼就帶了股陰鹜的意味。她其實長的很對沈兼離胃口,倘若在堂子裏遇見,是擲千金也要帶走的。可惜岳绮羅是個只能看不能吃的擺設,又把他拘在這,實在悶壞了他。

他知道今日送食盒的丫鬟遞了帖子,說是有要事商量,請岳绮羅到岳公館會客。沈兼離約莫她睡過午覺就要去岳府,因此多半不會盯着他去哪。他打定了主意,候着岳绮羅沉沉入睡,便悄悄換了衣服下山去了。

到了司令部,林淮清正替他看着士兵訓練,駐紮在重慶的除了他們二人外,還有另外幾個同在黃埔的同學,因此一并叫上,找個地方吃火鍋。

自然是少不得要喝酒,酒過三巡,便有人管不住嘴,揶揄道:“我們沈大師長最近過上了好日子,都不屑和我們這些丘八一起喝酒了。”

“去你媽的,”沈兼離嗆了口酒,“不會說話就別說。”

“好了,你們別尋他開心了。”林淮清笑着打斷了他,“這些日子要不是憋壞了他,也不至于現巴巴來找咱們喝酒啊。”

沈兼離也笑了,抄過酒壇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碗。夏安在旁邊拿肩膀怼着沈兼離,道:“聽說那姓岳的是個春光潋滟的美嬌娘,此話可當真?”

沈兼離聽了這話,臉上莫名泛起一陣燥熱,跟個愣頭青似的。他平時雖也常說這種話,此番卻覺得這等輕薄之言放在岳绮羅身上,簡直是對她的大不敬。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興許是酒喝得急了,臉上發熱。他這樣想着,卻又倒滿了一碗酒,一頓痛飲。

一旁的林淮清聽見這話,忙放下酒碗笑道:“我作證,十足的美人胚子,看起來像是才十四五歲,是老沈的菜。”

“老林,你也拿我開玩笑?”沈兼離臉上一熱,夾了一筷子菜塞進林淮清碗裏,“吃東西還堵不住你那張嘴。”

一桌人又開始哄笑,推搡着沈兼離。他自己喝了口酒,又放下嘆了口氣,不再喝了。旁邊的夏安問他:“怎麽?酒也不愛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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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太次,還不如我在山上喝的。”沈兼離叼了根雪茄,在懷中摸索着火柴。

“瞧瞧,就這還說沒過好日子呢,女兒紅都看不上了。”

沈兼離笑了,叼着煙道:“女兒紅算什麽,改明請你們喝洋酒,什麽伏特加威士忌的,管夠。”

他剛點上煙,對面的顧國良就疊聲道:“哎哎哎,你別在飯桌上抽煙,煙都飄過來了。”

“忘了你不抽煙。”沈兼離平時散漫慣了,一時還有些不習慣。夏安在邊上一撂筷子,道:“吃也吃差不多了,哥幾個換個地方?”

見沈兼離不說話,夏安便攬過他肩膀道:“走,帶你開開葷?”

“開什麽葷。”沈兼離勉強笑了下,心中隐隐預料到了什麽。

“我聽說堂子裏最近買進了幾個小丫頭,個頂個的水靈,怎麽樣,去不去?”

沈兼離還沒說話,旁人倒一個個都站了起來:“去去去,肯定得去瞧瞧啊。”

夏安走出去幾步,回頭看見沈兼離還坐在原地,手撐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他走過去拍拍沈兼離肩膀,道:“哎,你去不去?”

沈兼離躊躇了半天,也把酒碗一撂,拍着桌子站起來:“去,去就去!”

不過就是逛個窯子,她岳绮羅再神通廣大,也不至于管這麽寬吧?

一路上,沈兼離心中的鼓愈敲愈烈。他其實并不十分想去,可又找不出不去的理由。岳绮羅十有八九能聞出他身上的脂粉味來,可自己堂堂一個師長,又不是她招進門的入贅女婿,逛個窯子還犯王法了?他借着酒勁犯了渾,豁出去了,今日他是去定了,管她姓岳的怎麽數落他,他一概不管。可也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怎的,岳绮羅那張臉總在他眼前晃,晃得他一陣心慌,腳下的步子也躊躇了。

一直到了書寓裏,也還是心不在焉,打頭的鸨母領來幾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果真個個水靈。穿着也花樣百出,有穿着清末衣裳的,也有人穿了洋裝或騎馬服,也有個小姑娘穿着身戲服。每人手裏都抱了把琴,坐在簾子後咿咿呀呀的唱着。

唱的是周璇的天涯歌女,他在一邊聽着,只覺這幾個姑娘年歲太小,聲音還沒發育完全,尖細顫抖。這首歌應當是柔婉香糯的,千回百轉,她們唱不出來,岳绮羅的嗓子倒很适合。她雖生的稚嫩,嗓音卻比外貌成熟的多。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現出岳绮羅的臉,索命鬼一樣跟着他轉。

沈兼離越想越心煩意亂,端起酒杯要喝酒。顧國良見狀忙按住他的手道:“哎哎,你怎麽往衣服上倒酒?”又拍了拍他的臉,“喝醉了?”

“一時走神了。”沈兼離勉強笑了笑,把酒杯擱到一邊。

他今日也不知怎麽了,像是中了邪,也許他今日諸事不順,不該來這裏。正要尋借口先走時,林淮清突然湊過來在他耳邊說:“你看那個女孩。”

他順着方向看過去,簾子最邊上斜坐着個穿旗袍的姑娘,抱着把琵琶邊撫邊唱。她生了張白淨的瓜子臉,五官婉致,短發柔順的垂在頸邊,旗袍在她側腰上皺起一邊來。沈兼離望着她出神,她也像有感應似的,擡起頭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極盡柔婉,眼波流轉,沈兼離腦中登時嗡了一聲,像被下了什麽邪術,腦子一片混沌,眼前只剩下那姑娘的倩影,蕩悠悠的,勾的沈兼離想要走近她,去好好看她那張臉。

沈兼離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離開了坐席,走到了簾子邊。他一掀簾子,一衆姑娘都住了嗓子,不再唱了。那股蕩悠悠的混沌感驟然消失了,留下他一個人意識漸漸清明。那姑娘也擡起頭看他,又怯怯的縮了回來。他看着好笑,伸出手去拉她起來,牽着她回了坐席。

“你叫什麽名字?”

“奴家叫卿兒。”她扣着手,站在沈兼離面前,貝齒輕輕咬着下唇。

“你...再唱一次歌聽聽。”

她唱了,嗓音像一勺子桂花蜜,他想起來了,這首歌是岳绮羅唱過的。再去看她,其實卿兒長的有幾分像她。想到這一層,他便有些掃了興致,竭力讓自己不去想她。

“将軍?”卿兒不唱了,睜着雙眼睛看他,“你怎麽了?”

“将軍,”沈兼離搖頭笑了,“怎麽說話跟個古人似的。”

卿兒低下頭,臉上湧起血色,揪着衣角道:“卿兒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叫将軍見笑了。”

“別叫我将軍了,聽着怪怪的。”沈兼離覺得奇怪,這姑娘只要不再唱歌,他的頭腦便會清明不少。而一清明下來,周身便如蟻噬般煩躁,他認定這地方有古怪,只想早早離去,不願再多呆一刻。

“将軍要走嗎?”卿兒見他作勢要站起來,愣了,走上來握住他的手,“卿兒...卿兒給将軍唱歌!”

還沒等他作何反應,那卿兒自己便坐在了沈兼離膝上,一股子濃烈的脂粉氣撲鼻而來,沈兼離皺了皺眉,不大喜歡這味道。然而卿兒開始唱歌了,他像被人浸在了暖洋洋的水中,又像置身于細滑的絲綢中。耳邊只有卿兒的聲音回蕩着,暈乎乎,蕩悠悠。他越聽,越覺得自己四肢也不聽使喚,不知不覺挽上她的腰,像中了邪術似的,唇邊也勾起了笑。

“将軍?”卿兒忽然不唱了,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将軍?”

沈兼離清醒過來,扭頭一看,同他一起來的幾個人不知何時已沒了影子。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環抱着卿兒,一時手足無措。卿兒的手撫上他的面頰,沿着曲線一路向下,他回過頭去看她,只見卿兒像變了副模樣,眼底眉梢十足的媚骨風情,沈兼離腦中又嗡的一聲,意識重新跌入了一片混沌。

迷迷蒙蒙間,他抱着卿兒站起了身,這女人的身子像是沒骨頭,輕的很,軟軟的攀附在他身上。他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腳自己邁開了步,往房間裏走去。

卿兒被他放在床上時,手指勾着他的領子,給他也勾了下來。沈兼離貼近了她,那股脂粉味又鑽進他鼻間,激得他清醒了幾分。撐着床直起身,岳绮羅的臉又浮現在他眼前,陰魂不散的。

他不信邪,卸了大衣去解自己的扣子,然而岳绮羅就在卿兒臉上晃來晃去。一會兒是卿兒的臉,一會兒又是岳绮羅的臉。沈兼離閉上眼,可卿兒的聲音又像是她的聲音。一想到面前是岳绮羅軟軟的躺在床上,他周身便一陣寒顫,酒也醒了大半。

“他媽的。”沈兼離服輸了,從床上翻身下來,披了衣服邊走。

“将軍?”卿兒愣了,從床上爬了起來,“将軍,你要去哪?”

沈兼離沒理她,加快步伐把她的聲音遠遠甩在身後,離開這處銷骨斷魂的風流窟。剛出了大門,微涼的夜風給沈兼離從頭到腳照顧個遍,方才的混沌自然煙消雲散。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才想到那幾個老混蛋多半正醉卧美人膝,沒工夫管他了,便披着衣服踢踢達達的走。

剛走了沒幾步,沈兼離心裏邊犯了捉摸,這卿兒看似人畜無害,莫不是偷偷給他下了什麽藥?

可自己方才也沒吃喝什麽,何從下藥?

他想不通,便一并抛諸腦後了。想起自己今天的怪模樣來,一時十分尴尬,也不知岳绮羅給自己下了什麽降頭,人雖不在他身邊盯着,她的影子還陰魂不散的跟着他。沈兼離悲涼的想,自己以後莫不是再不能逛窯子了吧?

可自己又和她沒什麽瓜葛,憑什麽處處受她管制?

想到這層,沈兼離恨恨的踢了腳旁邊的路燈杆,沒想到那杆子是實心鐵質的,疼的他倒吸涼氣。想來想去,自己身上沾了這麽重的脂粉氣,卻清清白白啥也沒幹,回去了豈不是平白安了實錘,又要被岳绮羅擰耳朵?

沈兼離登時心如死灰,一時回去也不是,不回去又更使不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走着走着,便快要走到司令部,前方就是無心的蜜餞鋪子,此時早關了門,黑漆漆一片。沈兼離病急亂投醫,走過去一通砸門,敲了半天,一個懶懶的聲音傳來,“來了來了。”

開了門,無心就站在對面,見是沈兼離來了,便皺起眉道:“喲!好重的脂粉味。”

沈兼離頓時緊張:“濃嗎?”

“濃,”無心瞟到沈兼離解開的兩顆扣子,臉上浮起暧昧的笑,“沈師長,你這是...”

沈兼離把自己的扣子系上,別過臉道:“你別管,也別往外說。我問你,你店裏有沒有什麽氣味強烈的東西,能蓋一蓋這脂粉味?”

于是當夜沈兼離帶着一身蜜餞味敲響了別院的門。

岳绮羅來開的門,聞見沈兼離身上那股像從蜂蜜壇子裏爬出來的味道,皺了皺眉。他見她露出如此神情,忙搶白道:“無心今天店裏遭了老鼠,我去幫他抓,弄得有點狼狽。”

“無心?老鼠?”岳绮羅眯起眼,“抓到現在?”

“恩,我請他去吃火鍋了。”沈兼離額上滲出一層薄汗。

“進來吧。”岳绮羅沒再多問,讓出了一塊地方讓他進來。

沈兼離徑直進了屋,關上房門,這才長長出了口氣,算是逃過一劫。回過味來,又想自己何苦這麽緊張,即便是他真的睡了小姑娘,又和她岳绮羅何幹?

他越想越頭痛,之前喝的酒勁全反上來,索性撲到床上,扯了被子蓋上,不多會便沉沉睡去,渾然不覺。

無心在岳公館落座時,月上中天,堂屋裏只留了兩個丫鬟點了香,又被岳绮羅遣下去了。無心呷了口茶,擱在一邊,等着岳绮羅開口。

“替我謝謝白琉璃,”岳绮羅靠在軟榻上,靜靜地望着窗外的彎月,“那幾道符很管用。”

“你給他喝了?”無心提起了興趣,“我以為他還是什麽也沒想起來。”

“我不指望他一下子都能想起來,反正我還有幾十年跟他耗。”岳绮羅收回目光,端詳起自己的指甲,“你叫他再畫幾張給我,我用着甚好。”

“這個容易。”無心點點頭,又道,“但我今日找你來是有別的事情。”

“我知道。”

“白琉璃上次跟邪祟交手的時候,下的那道咒術,已經有回應了。”無心頓了頓,“是個妖精。”

“是妖是魔,反正都逃不過你的血。”岳绮羅不感興趣,“這點小事來找我說什麽。”

“可你不覺得奇怪嗎?”無心追問她,“我倒覺得它是沖着你來的。”

“想殺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沒耐心一個個應付。”她皺起眉,揮了揮手“況且你放在我眉心的那滴血,恐怕我是沒精力去殺它了。”

無心聞言,也去看她眉心的那個小窩。那處毒血平常雖不顯露,可每逢岳绮羅情緒波動或魂力消耗的厲害,便會像滲血一樣變紅,像顆朱砂痣似的,壓抑着她的魔性。岳绮羅上一世是眼中濺了毒血,只是瞎了只眼,但眉心是她的養魂地,不比其他尋常的地方,對她的魂術也有些影響。

岳绮羅下了軟榻,捏開香爐蓋拿銅撥子去翻那爐茉莉香屑,濃烈的香氣從香爐中彌漫出來,熏得無心直皺眉頭。岳公館常年不斷香,比寺廟的香火還旺盛。無心受不了這麽濃的香氣,捏着鼻子道:“你說你總點這麽些香幹嘛,沒那必要。”

“你不覺得,這屋裏總是有一股血腥氣嗎?”

無心愣了,轉過頭去看她。岳绮羅孤孤寂寂的站在那,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她伸出手端詳着,手心裏白皙幹淨,可她總覺得自己握着把浸滿血的土,濃重的血腥氣熏得她作嘔。說來也奇,別人的血都是她的美味佳肴,唯獨唐山海的血,像是一味毒藥,這麽多年來日日纏着她不放。

“岳绮羅,”無心站起了身,“你...”

“我沒事。”她頭也不回的打斷了他,“我該回去了,你也回吧。”

無心也不再說下去,轉身要走。沒走兩步,腰間挂着的一串鈴铛無風自響。那鈴铛平時怎麽搖也不會響,此時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堂屋裏,引得岳绮羅也回頭看。無心拎起鈴铛,僵了好半天,才轉過身望着岳绮羅。

“岳绮羅,”他緩緩道,“西南角有異動。”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卿兒的部分寫的我自己都一陣雞皮疙瘩...沒辦法,為了劇情需要硬着頭皮寫...

卡了一整天,所以感覺讀起來不是很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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