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日酒醒之後,岳绮羅半點沒問過他的行蹤,沈兼離想多半是瞞過去了,自然再好不過,也不再去觸她逆鱗。
岳绮羅還是依樣每天早上盯他喝下一杯茶,再送他去軍營。他雖心有忐忑,倒也沒再出過怪事,只是夜裏常常做夢。夢見些朦朦胧胧的東西,時而是廟會,時而又是些紙人蠟燭。噩夢也是有的,夢見自己當胸中了一槍,又夢見自己被人活埋。只是醒來後多半忘的一幹二淨,他便也沒當回事。
倒是有天晚上他睡不着,瞧見岳绮羅住的東廂房裏還點着燈,便悄悄走過去看。別院的建築還是仿古式樣,沒安玻璃窗,貼的還是老式窗戶紙。他悄悄捅破一點窗紙往裏看,只見不大的屋子裏一層層點滿了蠟燭,稀奇的是屋裏上上下下懸滿了上百只紙人,泛着紅光飄來飄去,岳绮羅坐在一處香案前,那香爐裏插的不是香,竟是三根刻了字的人骨。沈兼離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揉了揉眼睛便回去睡了。第二日早上起來,見岳绮羅仍是神态自若,便認定自己是做個了清明夢。
只是岳绮羅的臉色眼見越來越差了,有一日早上起來,他瞧見岳绮羅額上竟不知何時多了個血點,像顆朱砂痣。問她也不回答,只說沈兼離聽了也不懂,便含糊過去了。
沈兼離覺得岳绮羅真是個多災多病身。
于是今天下班時路過藥鋪,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想着岳绮羅好歹又借自己錢又供自己吃住,是他的恩人。她最近身體不好,抓幾副藥給她補補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可藥能是亂吃的嗎?
想來想去還是在小販手裏買了只鵝,抓回去煲湯,自己也能蹭一口喝。
沒想到岳绮羅今天竟不在別院,大門上挂着鐵将軍。沈兼離牽着只大鵝在暑氣裏等着,熱的像進了蒸籠,等了半個時辰,實在等不下去。把鵝拴在大門上就下到岳公館去找她。
到了岳府門口,只見公館被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大門外停了幾輛價值不菲的轎車。沈兼離提起氣息走進去,只見堂屋的地上擺着十幾塊形狀不規則的石頭,個個都有一人合抱那麽大。兩個穿長褂的人站在石堆前,幾個工匠模樣的人圍着幾塊石頭敲敲打打,似在挑選着什麽。
沈兼離遠遠望見屏風後垂下的珠簾裏,岳绮羅影影綽綽的坐在那,便從側面繞了過去,掀開了簾子。岳绮羅靠在把八仙椅上,閑閑的撿着蜜餞,眼睛透過珠簾打量着外面的人。
“你這是賭石的生意?”沈兼離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并不陌生。方才外面兩個長褂的面孔也熟悉,細細一想,不正是重慶風雲一時的兩位富商,便感慨道:“原來你是靠拐騙別人錢財發家的。”
“恩,”岳绮羅挑了塊杏脯扔進嘴裏,“什麽叫拐騙,這都是貨真價實的璞玉。他們好賭,又手氣不好,怪不得我。”
“......我在別院門口還拴了只鵝,回去晚了怕是要跑。”沈兼離只覺得待不下去,誠實地說了。
饒是岳绮羅也頓了一下,直起身子看他:“你買鵝幹嘛?”
“你......你別管了。”沈兼離臉上一熱,別過臉不去看她,“你這裏什麽時候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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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急啊,”岳绮羅瞟他一眼,“你坐這兒。”
沈兼離不坐,他向來不喜歡待在岳公館,香氣太重。別院地處風口,香氣還能被穿堂風吹淡點。這堂屋兩邊門一關,香氣熏得他腦仁疼。
“我看他們都選的差不多了。”岳绮羅以眼神示意旁邊的小丫鬟,又把目光投回沈兼離身上,“你,去幫我也選一塊。”
“我?”沈兼離愣了,“監守自盜,不太好吧。”
沈兼離想給自己一巴掌,這用的什麽詞,他這十幾年書是白讀了。正琢磨着該換成什麽詞時,岳绮羅倒是不在意,低聲說道:“他們又不認識你,不知道你和我有關系。你盡管去選,若是開出了寶玉,都歸你。”
沈兼離推脫不得,只得又從側面繞了出去,走到幾塊原石面前。只見那兩位爺帶來的工匠都已選好了原石,沈兼離分心瞧了一眼,見些石塊不是裂縫裏能窺見寶光,就是磨損的表面露出了玉質,是八九不離十的。而剩下的這些石塊粗劣猙獰,拿來腌鹹菜都嫌糙,他一時犯了愁,不知該如何選。
不過既然自己不花錢,當然是随便選,他便學着工匠的模樣在石塊上敲來敲去。只是一排石塊敲了過來,除了自己的手敲得疼了外,什麽名堂也沒敲出來。此時整個屋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前方更是有個岳绮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沈兼離額前出了一層薄汗,強撐着不動聲色。
敲到第二排時,沈兼離忽然愣住了,僵了片刻,又伸出手撫上那塊石頭。
不是錯覺,這塊石頭确然是暖的。
他瞪着這塊醜陋的黃褐色巨石,邊緣粗糙,形态無任何可取之處,敲起來也平平無奇。但他冥冥之中有種奇異的感覺,就是它了。
“這塊。”他敲敲眼前的石頭,擡起頭望着面前的小丫鬟。
小丫鬟點了點頭,示意門口的保镖走過來,“上切具。”
被選中的幾塊原石受淩遲之刑時,沈兼離早從旁邊悄悄走回了岳绮羅身邊,她今日泡的是香片茶,他很愛喝。幾刀下去,外面的富商多半一無所獲,便有凄厲的呼號聲和跪地聲傳進珠簾。今日來的富商多半是家財散盡,變賣了最後一點細軟來岳公館翻盤的人,只可惜手氣不好,一個個栽在了此處。岳绮羅聽着外面的哀越聲,頰邊的笑意一點點加深,眉眼也彎了起來。
“你似乎很愛看他們絕望的樣子。”沈兼離端詳着岳绮羅的表情,笑了。
“當然,”岳绮羅坦然地看他,“你也喜歡,不是嗎?”
他笑着轉過頭,沒有說話。他覺得岳绮羅很有趣。
小丫鬟挑了珠簾進來,望着岳绮羅道:“少奶,原石切完了,只有沈師長選的那塊切出了玉石。”
說着,兩個漆盤便被送了上來。一盤裏壘着滿滿的銀元和鈔票,并着些釵環和金銀,是那些富商最後的資産。一盤裏放着塊甜瓜大小的翡翠,寶光璀璨,品相極佳。
岳绮羅見狀,更是眉眼彎彎,道:“我果然沒看錯你。”
沈兼離心下也是驚異,沒想到自己一頓亂敲,竟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被他賭中了。
岳绮羅把那翡翠拿在手裏把玩,翻過來覆過去,又咬破自己手指滴了滴血上去,對着光打量半天。把玩夠了,又鄭重地交在小丫鬟手裏,叮囑她道:“找個最好的匠人打兩個墜子出來,剩下的邊角料随便打點镯子耳墜。記着,一定去找無心來。”
小丫鬟接了命令,恭敬的下去了。岳绮羅也擱下茶碗,撩開簾子往外走。沈兼離跟在後面仍滿腹狐疑,追問道:“你不怕我選錯了石頭,叫你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你會嗎?”岳绮羅頭也沒回,“況且如果你選不出來,那這塊翡翠對我來說也不過廢物一塊,不配到我手裏。”
沈兼離是越聽越糊塗,只是無論他怎麽追問,岳绮羅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透漏半個字,因此只得作罷。到了別院門口,鵝倒是好好的拴在那,旁邊卻多了個無心,正搓着手等着他們回來。
沈兼離愣了,指着他道:“你怎麽在這?”
無心卻說是聽聞別院牽回來一只鵝,料想他們二人也吃不了,便過來幫忙蹭一口,打打牙祭。
沈兼離覺得無心多半長了個狗鼻子。
但一席話他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便也容許無心也進了院子。岳绮羅徑直進了東廂房,沈兼離叮囑無心牽好鵝,他去找殺鵝的工具。沒成想剛走出兩步,身後便傳來一聲哀嚎。回頭一看,無心正捂着自己的手倒吸涼氣,而那只大鵝正虎虎生風的向前猛沖,擦過沈兼離身邊,生生地頂的他一趔趄。
沈兼離定睛一看,那鵝正沖着堂屋鉚勁奔去,正對着大門的茶幾上擱着一套南宋哥窯冰紋瓷茶具。他來不及管身後喊痛的無心,拿出自己逃命的速度去追那大鵝。
沒想到自己剛進門檻便被絆了一跤,直直的向前撲去,好在沈兼離平衡及穩,硬生生在空中轉了個彎,把那套瓷器結結實實抱在懷裏,這才打着滾倒在地上。眼見懷中價值不菲的古董安然無恙,沈兼離方才長出一口氣。身後追着大鵝跑進來的無心沒注意腳下,絆在了他腿上,一摔就滑到了堂屋後門,腦袋頂上一邊的紅木架子,引得架子上的瓷器搖搖欲墜。沈兼離見狀忙放下懷中的茶具,沖過去接住一個乾隆官窯的八仙雲蝠粉彩雙耳瓶,這一着又踩到了無心的手,疼得他直叫喚,引得院裏一時雞飛狗跳,連岳绮羅也從東廂房走了出來。
眼見大鵝跑到了後院胡作非為,又是踩着花圃又是吓到了金絲雀,沈兼離沒空管無心,擱下粉彩瓶就去追着鵝。可是鵝哪裏是好欺負的,勾的沈兼離繞着院子追它,無心這邊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起來,迎面向沈兼離撲來。他躲閃不得,兩人撞成一團,剛好把那只鵝壓在了身下。
沈兼離雖摔在了地上,仍手忙腳亂的去掐住鵝的脖子,無心也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捏住了鵝嘴。打算合力掐死這畜生。
結果剛下手就傻了眼,這麽長的一段脖子,掐哪裏?
岳绮羅當機立斷跑出來,袖中飛出一只鋼爪,十道利刃死死扣進脖頸。再一揮,竟生生的把鵝頭剁了下來,無心摔的不是地方,被噴湧而出的鮮血噴了個正着。
岳绮羅在旁邊攥着鵝頭,八風不動,血滴滴答答的從指縫裏滴下來。她把鵝頭往地上一丢,沾滿鮮血的手在無心後襟上蹭了蹭,便穩穩的回屋了。
無心抹了把臉上的血,對着她的背影喊:“你怎麽不蹭張顯宗身上!”
“你身上那衣服又不是拿我的料子做的。”岳绮羅很是理所當然。
無心說不過她,又賭氣的喊:“你不怕我折了你的牡丹當柴火,抓你的錦鯉和雀烤肉吃?”
岳绮羅的聲音已經飄遠了,“你有膽子就試試啊?”
氣的無心跑去到她的水塘裏洗臉,洗淨了臉,又惡狠狠地瞪一眼沈兼離,扔下一句話:“狼狽為奸!”
于是今晚的餐桌上自然多了一道鵝湯。
岳绮羅雖然嘴上不留情,倒也給無心換了身香噴噴的新衣服,留他坐下吃飯。沈兼離沒想到她會煲湯,還味道鮮美,因此連喝了幾大碗,又趁着今晚興致好,走去酒窖開了壇女兒紅來。走回餐桌時,卻見岳绮羅正跟無心說着什麽悄悄話。
“你确定是那塊石頭?”
“八成不會有錯。”
“這千年難覓的東西,就這麽巧被你找見了?”
“是或不是,拿來試試就知道了,哪這麽多廢話。”岳绮羅面露不耐,擡眼看見沈兼離,便用眼神示意無心,不再說下去了。
沈兼離知道他倆又有些要瞞着自己的事,一時心情複雜。想了又想,又覺得自己似乎的确沒權利去管人家的私事。索性拍開泥封,給三人碗裏都倒上了酒,自己先痛飲了一碗。岳绮羅打量他片刻,也垂下眉,不再與誰說話了。
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饒是沈兼離酒量不小,也早醉成一團。無心非凡人身軀,喝多少酒也不醉,便幫着岳绮羅把沈兼離擡回屋子,自行下山去了。
回了蜜餞鋪子,那塊翡翠早有人送到了他房裏。無心站在門口遠遠看着,只見翡翠在黑暗裏熠熠發光,像塊夜明珠。可最珍奇的夜明珠也發不出這等明亮透綠的光。他走過去把翡翠握在手裏,又附在耳邊聽。那塊玉一時暖,一時涼,像個活生生的物體。透過月光看,岳绮羅的一絲血滲在玉髓中,像滴進了一包水裏,随波湧動着。他嘆了口氣,把翡翠擱進床下的柳木箱子裏,倒頭睡去了。
第二日早上,無心起了個大早,把店門都敞開透氣,自己在櫃臺後面整理東西,準備開張。正把一壇子梅子幹搬出倉庫時,門口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掌櫃?”
無心頭也沒擡的說道:“姑娘,我們沒開門呢,勞駕您待會兒再來。”
搬完了梅子幹,他餘光裏瞥見那姑娘還站在門口,便擡起頭道:“姑娘,我們真的還沒——”
他僵住了,嘴唇翕動着發不出聲音。良久,他才能講出話,聲音沙啞,又像一聲喟嘆。
“月牙。”
作者有話要說: 在我的計劃裏,唐山海的部分寫六萬字就結束了,然而一寫就是十二萬。于是...沈兼離的部分也要寫相應的十二萬字...開始崩潰。
白琉璃的符是讓沈兼離回憶起張顯宗和唐山海的,也可以說是沈兼離正因為這道符,逛窯子的時候才總會想起岳绮羅。因為他靈魂裏的唐山海和張顯宗不會允許他睡別的小姑娘hhh
唐山海和沈兼離各擁有張顯宗三魂中的一魂,因此平分了他的性格,長相也一樣,并且可以同時存在。除了他們倆之外,其他擁有張顯宗魄的軀體都不具有張顯宗的性格和長相,即使有,也是在重新投胎後。
再提起角色歌...我認為劉子固的角色歌是《多情種》,張顯宗是《裙下之臣》,唐山海是《風聲》,沈兼離絕對是《亂世巨星》,建議可以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