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的月牙站在門口,樣子似乎是變了,不再穿着土裏土氣的棉襖,梳着時式的鬅頭,頂心的頭發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劉海還是月牙式的,連着長長的水鬓。但眉眼沒變,笑起來的樣子也沒變。
他走過去看她,以為自己在做夢,月牙死了,血肉模糊的在他懷裏斷了氣。才過去不過幾十年,月牙怎麽會回來?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等稀奇事?
他不說話,他的相好從後門出來了,很奇怪的問他:“無心,你站在那幹嘛呢?”
無心轉過頭去看她,五味雜陳。他的相好跟了他快十年,年紀大了,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她沒過太多好日子,颠沛流離,一雙手上都是繭子。月牙是他記憶裏永不凋零的一朵花,可是死了,眼前這個人再像,也不會是她。
他站在那裏看着她,仿佛她是個假人,動一動就碎了。天下怎麽會有與月牙如此相似的人?他一顆心像是被人揉碎了,流出了血沫子。姑娘被他盯得發憷,眼神閃躲,怯怯的問他:“掌櫃?”
無心沒吱聲,他的相好去招呼客人了,領着那姑娘去抓一把糖漬葡萄。再回過神來時,無心已經不見了,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鋪子
岳绮羅再見到無心是兩天之後,他乘着月色敲開了別院的門,把兩個玉墜子塞進她手裏。那墜子雕工精細,勝在玉質通透,遍體溫涼。岳绮羅在月光下端詳了半天,方才仔細收起來。
“這裏是邊角料打出來的首飾。”無心把一個錦盒塞進她手裏,他人站在陰影裏,岳绮羅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怎麽了?”她覺得他今日不對勁。
“岳绮羅,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無心悶悶的開口,“數百年前曾有一只玉镯子,通透如水,只是镯子上有一個細小的血點,若戴在人身上,血點會生長出血絲。它能使女子膚白勝雪,容顏嬌美,但要是血絲長滿整個镯子,便會使人香消玉殒。那镯子裏鮮紅的都是精血,摔在地上,流出的都是死去女子的血。”
“你同我說這個做什麽,不過是個吸精血的把戲而已,低級的很。”岳绮羅不以為意。
“你看一眼那盒子裏的手镯。”
岳绮羅依言打開看了,镯子是好镯子,她找了半天,果然在上面找見了一個血點,卻冷冷地笑了:“這是我的血,你少拿來混我。”
“岳绮羅,你不覺得古怪嗎?”無心還是站在黑暗裏,看不清表情,“這石頭非玉非髓,石中積水,時溫時涼。這種只在古籍裏才有記載的靈石,怎麽會如此輕易就被你找到了?”
“石頭不是什麽稀奇東西,只不過能為我所用,且只能為我而所用。”岳绮羅撇嘴,“世間那麽多凡人,能運用靈力的有幾個?自然少有記載。”
“你好自為之吧。”無心不再多言,轉身就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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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一把拉住無心,道:“你今天是怎麽了?你到底有什麽還沒對我說的,我知道你有事瞞着我。”
無心不說話,岳绮羅拔高了聲音:“快說!”
“我見到月牙了。”
“什麽?”岳绮羅一愣,旋即斷言道,“不可能!”
無心背對着她,沉默的可怕。岳绮羅急了,又道:“你長腦子了嗎?月牙是天津文縣生人,怎麽會這麽巧,偏偏投胎到了重慶來見你?你今日前言不搭後語,我看你是被什麽邪祟迷住了腦仁,下了降頭罷!”
“你閉嘴!”無心突然暴起,狠狠地把岳绮羅甩到一邊。她猝不及防,向後連退了幾步,又被沖上來的無心扯住衣領,“岳绮羅,我昨天夢見月牙,她就站在那對我說,她疼,她的四肢都被你擰斷了,身上插了幾十把鋼刀,血流的整個屋子都是。岳绮羅,你心安嗎?!這都是拜你所賜!”
“無心,你瘋了!”岳绮羅尖叫着去扯無心的手,“你突然犯什麽混!”
“我忘不了,岳绮羅!”無心惡狠狠地一甩手,瞪着岳绮羅的一雙眼仿佛能冒出火,“我怎麽忘?月牙就這麽死在你手下,死的那麽慘!現在她回來了,你卻說她是邪祟?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我沒有!”岳绮羅也尖叫起來,死死地瞪着無心,“月牙她死有何辜,張顯宗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他不過打傷你一槍,她就要了張顯宗的命!還被你們逼得魂飛魄散,逼得我在鬼洞裏活活困了幾十年,我不欠你的!無心,是你欠我!”
“是你作惡多端,得而誅之!”
無心剛吼出來這一句便有些後悔,兩人都在氣頭上,說話都口不擇言。其實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無心早已學會不去執着于過往。剛剛也不知是怎麽了,想起月牙最後他的樣子,他心裏難受的緊,又有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一股腦都發了出來。
只是話已出口,哪有反悔的餘地,一時庭院裏寂靜的可怕。沈兼離也聞聲從廂房裏跑了出來,見眼前的局面,也愣了。“你們這是...?”
岳绮羅氣的渾身顫抖,額前朱砂痣一跳一跳,連帶着頭也疼的要裂開,天旋地轉。沈兼離見她站也站不穩,連忙上去扶她,又不知怎麽處理,只得學着對付老人的辦法替她順氣。
待她順過氣來,轉過身不再看無心,顫着聲道:“無心,我看你是瘋魔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要麽去找你的月牙,再也不要來見我。要麽等你想明白了,再來說以後的事。”
岳绮羅這些年混跡人間,活的越來越像個凡人。她從前不懂人情事故,也不懂人的感情,今日倒也隐隐意識到自己說了重話。可她是絕不會低頭的,況且今日無心的确不對勁,她沒錯。岳绮羅聽見身後院門被關上的聲音,頭也不回的拄着拐杖,一步步走進了屋裏。
沈兼離扶着她,也不敢說話,岳绮羅的臉色比冰塊還冷,好在幾杯茶下肚,額前的朱砂痣顏色漸漸淡了。陪她坐了半個多時辰,見她情緒慢慢平複下來,沈兼離才悄悄站起身,準備要回自己的房間去。
“張顯宗。”
“恩?”沈兼離早習慣了這個名字,聽見岳绮羅叫他,便回過身去。只見她枕着手臂,趴在了圓桌上,挽着玉簪的頭發散下來,從肩頭垂下,她的眼角也垂了下來,望着自己的手臂,低低的說:“張顯宗,你恨我嗎?”
“恨你?”他聽不明白,“為什麽要恨你?”
“如果我害死了你,你會不會恨我,怕我。”岳绮羅擡起眼幽幽地看他,“你會不會怨我是個惡人。”
“我不恨你,也不怕你。”沈兼離向前走了幾步,歪着頭笑了,“惡人怎麽了,誰不是惡貫滿盈。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好人我做不來,那就當個禍害吧,好歹能活千年萬年,叫那些大善人自己功德圓滿去。”
岳绮羅凝視着他,臉藏在手臂裏,看不到表情。但沈兼離隐隐地覺得她笑了,眼中有丁點光芒閃動。他覺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岳绮羅在胳膊裏悶悶的說:“沈兼離,你過來。”
他又坐回岳绮羅身邊,見她從懷中摸出兩塊玉佩,放在桌子上。又從袖口摸出把小刀,在沈兼離手上割開一個小口,擠出兩滴血,各滴在玉佩上。說來也奇,那血滴在玉佩上,竟像蒸發似的消失了,又似融合了進去。岳绮羅松開他的手,又在自己的手上割開了口子,也滴在玉佩上。她自己拿了一塊,把另一塊交在他手裏,道:“你收好它,無論如何都別離身。”
“不離身?”沈兼離雖不明白,但也聽話的收好。岳绮羅像是累了,面露倦色,她想要站起來,可傷腿忽然疼了起來,牽着神經一路痛上去。她皺起眉捶着腿,望向窗外的天色,喃喃道:“重慶要變天了。”
她真的累了,鬥了幾百年,總有人想要她的命。鬥垮了這個,還有無數個等着冒出來。她鬥得累了,其實她一開始只想好好活下去,卻活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人人得而誅之。
但沈兼離說得對,做好人太難,不如當個惡貫滿盈的禍害,活上千年萬年,讓誰也奈何她不得,豈不快哉?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沒寫這麽少了...今晚可能會更,也可能...
說到石頭,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劇裏老岳拿來作法的那條項鏈,一直都沒交代清楚,我很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