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出了山,二人一路輾轉回了重慶。此番離開陪都足有四五天功夫,沈兼離不曾在司令部請過假,好在他身處閑職,有他沒他都差不多。因此便沒急着回軍營請罪,先回了別院休整。
到了別院門口,一眼便瞧見地上丢着個信封。岳绮羅撿起來看信封上的署名,是無心的字跡。沈兼離還記得無心跟她吵的那一架,因此好奇地湊過去,問道:“寫的是什麽?”
“空的。”岳绮羅把信封捏開口,給沈兼離看空空如也的內裏,又把信封丢在地上,徑直去開了門。
空的?
怎麽會有人放一個署了名的空信封在門口?
岳绮羅也心知不對勁,但她與無心已經鬧僵,要她去講和絕無可能。反正無心若是真有要緊事,總會親自登門來與她商量,她不急這一時。
但無心一直沒有來。
岳绮羅跟沈兼離挑明了之後,也不再避諱他,成天悶在自己的小屋裏作法。沈兼離從外面回來時,岳绮羅盤膝坐在堂屋地面上,手裏端着碗黑狗血在地上畫法陣,畫了半天,又拿剪子剪起了紙人,身旁圍了一圈圈蠟燭,一股暖烘烘的風直往他身上招呼。
屋裏血氣沖天,沈兼離捏着鼻子湊過去,見岳绮羅手裏的紙人剪得有鼻子有眼,還梳着兩條麻花辮。他甕聲甕氣的問道:“绮羅,你給紙人剪鼻子眼睛幹嘛啊?”
“你管我。”岳绮羅丢給他兩個白眼,“要不你也來學一學?”
“算了,我手笨。”見岳绮羅又要勸他學法術,沈兼離連忙後退了一步,不成想腿上被踹了一腳,岳绮羅頭也不擡的說道:“那你做飯去。”
“做飯?”沈兼離詫道,“岳公館沒送飯上來?”
“閉嘴,叫你做你就去做。”岳绮羅一剪子剪歪了,很是煩躁。
于是今晚的飯桌正中擺了盤炒雞蛋,有黃有白,泛着金黃的油光,看着煞是喜人。
岳绮羅臉上挂着笑,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把廚房炸了兩次,就做出來這個。”
沈兼離也擠出笑回她:“你非要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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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岳绮羅也不再與他廢話,捏起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品嘗,臉上神色變了變,又重新勾起唇角,道:“沈兼離,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窮?”
沈兼離愣了愣,道:“你怎麽知道?”
“你放鹽了嗎?”岳绮羅笑的甜美。
沈兼離提起興致跟她解釋:“我以前在野外領兵打仗的時候,急行軍,打來的野味直接烤來就吃,不放鹽的。”
“算了,算了。”岳绮羅聽着頭痛,單手掌額,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你把它拿去喂鳥吧。”
“那你吃什麽?”沈兼離愣了,“公館沒有送晚膳上來,別院裏只剩雞蛋了。”
“我要吃鼎香居的蔥油拌面。”
岳绮羅把兩腳一叉,眼睛像一對龍眼仁似的盯着他,沈兼離禁不住她這樣看自己,只得連聲告饒,披了衣服便下山去。
時近中秋,重慶的夜裏有些涼了,沈兼離拿網兜裝了自己的鐵飯盒,丁零當啷的響,去替岳绮羅打蔥油拌面。
到了鼎香居,剛好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偌大的店裏座無虛席。沈兼離同店家要了蔥油拌面,便四下巡視着,想撿個座位坐下。剛一轉頭,便意外的瞧見了無心,只是此時他身邊坐着個陌生的姑娘,面容姣好。他記得無心相好的長相,和這姑娘不是同一人。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無心到先看到他了,伸手招呼他過去。沈兼離沒法子,只好走過去坐下,無心這邊點了一桌子菜,與那姑娘吃的有說有笑,他看着尴尬,如坐針氈。
“張顯宗,你和岳绮羅好幾天都不見人影,去哪玩了?”無心興致很好,給他倒了杯茶,閑閑的問道。
“去了一趟盧州,”沈兼離勉強的笑了笑,“你同岳绮羅,怎麽還是不來往?”
“誰說不來往?我還給她遞了封信呢。”無心夾了一筷子菜,眼睛有一搭沒一搭的瞟着沈兼離。
“哪有什麽信,我是只看到一個空信封。”沈兼離也不跟他客氣,拿過酒壺就往自己杯子裏倒。
無心面上八風不動,道:“想必你是看錯了罷。”
酒壺裏喝的一滴也不剩,連個福根也沒有,沈兼離掃興的擱下酒壺,一擡頭,無心身邊的姑娘正定定的瞅着他。那姑娘生的标致,唇紅齒白,劉海剪的像個月牙。盯了他半天,方才收回目光,微笑道:“無心,我去一下洗手間。”
眼見她已走遠,沈兼離把兩臂架在桌上,壓低聲音問他:“新歡?”
無心倒了杯茶喝下,道:“逢場作戲。”
“你什麽意思?”沈兼離愣了,“你同這姑娘——?”
“這姑娘有古怪,但我一時還沒能摸清。”無心挑着菜裏的肉絲,眼角餘光瞟了瞟旁邊,“她來接近我,不如将計就計,探探她的底細。”
見沈兼離仍是一臉不信,無心只得撂了筷子道:“我是那等始亂終棄的人嗎?我又不是你。”
“?我怎麽了?”沈兼離莫名其妙,“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與绮羅商量。”
“商量?你不是看見那個空信封了嗎,”無心壓低聲音,從嘴角擠出幾個字,“有人在盯着我的一舉一動,岳绮羅不是那麽好見的。你要是有心,替我捎句話就夠了。”
“我還沒活膩。”沈兼離頂了回去,“她這幾天焦躁得很,又在廬州...一言難盡,有機會你與她面談吧。”
正說着,沈兼離要的蔥油拌面被小二送了過來,他也不再逗留,拎起網兜便起身道:“走了,晚回去一步岳大小姐又要數落我。”,走了幾步,又回過身補充一句:“你還是早點來跟她道個歉,過幾天就中秋了,岳公館熬了桂花糖,你也來嘗嘗。”
沈兼離拎着飯盒,還沒走到門口,便忽然有一陣婉轉的歌聲傳入耳中,聲音酥糯,聽着莫名的熟悉。他應聲望去,只見店那頭立了個戲臺子,挂着層層珠簾,簾後坐着個抱琵琶彈唱的姑娘,正一字字唱着:“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他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駐足聽着,這歌唱得好,勾的他心已飛到了戲臺之上。他一邊聽,一邊回想着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聲音,聽着聽着,身旁的喧嚣聲不知何時離他越來越遠。歌女唱到了一句:“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那聲音裏似也添了分哀怨,沈兼離的心頭像被揪了一下,酸酸的疼。想了想還是邁開步子,往戲臺那邊走去,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挑開了簾子。
簾後的歌女嬌美可人,見他挑開簾子,羞怯的瞥他一眼,又低下頭深深作個萬福,道:“卿兒拜見将軍。”
“卿兒。”沈兼離怔住了,向後退一步,腦海中一片混亂,“你...怎會在這?”
“卿兒一直等着與将軍相見,”卿兒一雙眼殷切切的盯着他,“卿兒等了許久...找了許久,終于找到将軍了!”
“你、你別叫我将軍了,”沈兼離勉強笑了笑,避開她的目光,“你找我作甚...我與你并沒有什麽瓜葛。”
卿兒聽了此話,臉上笑意一涼,眼角登時耷拉下來,盈起點點淚光。她站起身,把琵琶擱到一邊就來握他的手,口中道:“将軍莫走,卿兒有要緊話要說!”
“什麽話?”
卿兒雙手握住他的手,向他身後瞧了瞧,道:“随我來。”
沈兼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由着她拉着自己從戲臺後門出去,他先前不知道鼎香居裏還有這樣大的空間,從後門進去,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倒有些像長三堂子。卿兒牽着他進了一處廂房,轉身關上門。沈兼離向裏走了幾步,身後突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轉身一看,竟是卿兒跪在了地上。
“你、你這是——”沈兼離慌了,跑過去要扶她起來。
卿兒不肯起來,盈着淚光擡頭望他,道:“求将軍救救卿兒!”
“你起來說,”沈兼離艱澀的說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卿兒不想再待在長三堂子裏了,”卿兒一邊流着淚一邊凄然的搖頭,“這次...是我冒死逃出來的,鼎香居的老板好心,收了我在這替他唱歌。可萬一叫堂子裏的人發現...卿兒會被他們打死的!”
“你這...”沈兼離只覺頭皮發麻,“你的意思是,堂子裏還有你的賣身契?”
卿兒哭的說不出話,只不住的點着頭。沈兼離心道麻煩,他與這姑娘不過一面之緣,縱然她頗合自己胃口,然而他對她又沒有旁的意思。也不知她為何偏偏纏上自己,但若就此一走了之,他良心上又過不去。正想着,卿兒又開口道:“卿兒統共只遇見過将軍這一個好人,實在走投無路...求将軍救救我!”
“好了,你別哭了。”沈兼離被她哭的手足無措,想找手帕替她擦眼淚,翻來翻去沒有翻到,反倒是摸出了錢包,便抽出兩張鈔票塞進她手裏,道:“你拿着這些錢去贖身吧,或者離開重慶,到別的地方換個生計過活。”
卿兒手中拿了錢,又是撲通一聲跪下,邊磕頭邊道:“将軍大恩大德,叫卿兒如何報答。”
“不用,小錢。”沈兼離一邊去扶她,一邊探手去摸網兜裏的飯盒,心道若是涼了,免不了惹岳绮羅不開心。
卿兒磕了幾個頭,爬起來拉着沈兼離的手臂道:“卿兒只會唱歌,不如唱幾首歌來報答将軍吧。”
沈兼離正要推脫時,卿兒那邊已經開了嗓,他腦中登時嗡的一聲,邁出半步的腳再落不到實地。卿兒軟糯的聲音像一壺烈酒,當頭灌進他喉嚨,托的他飄飄然,分不清東南西北。
沈兼離在一片混沌中掙紮着想,他要回去,他不應該留在這裏。可這念頭像一豆火苗,搖曳顫抖着,撲的一聲就滅了。卿兒的手像絲綢一樣軟,捏在他手裏,他順着這雙手看上去,蓮藕般的手臂像一條牛奶,再往上看,是岳绮羅的臉。她籠在一襲鮮紅的鬥篷裏,沖他虛籠籠的笑,其實岳绮羅從來不這樣笑,其實她笑起來才是最好看的,平日裏總冷着個臉,笑也笑的防備,巧言令色。她這樣笑真好看,如飲冷水。
“绮羅......”
他說出這些話時眼眶濕了,腦海中有另一個聲音也在喊她的名字,無數個聲音包圍上來,刺的他鼻腔發酸。忽然間,他像是幾百年沒見過岳绮羅,她的每一寸皮膚都是他的□□,輕輕一拉,軟媚無骨的身子就倒在他懷裏,一股子脂粉香也跟着鑽入鼻中。
這縷香氣倒激得他清醒了幾分,低頭一看,卿兒正躺在他懷裏,那盒蔥油拌面掉在地上。沈兼離低頭去撿,推開了她。飯盒像是有些涼了,他把網兜揣進自己懷裏,擡頭望着卿兒。
卿兒不唱了,怔怔的望着他,似是沒想到自己會被推開。良久,沈兼離低下頭避開她目光,低聲道:“時間不早,我回去了。”
“将軍!”卿兒撲過來拉住他的手臂。
他沒回頭,把那只手從自己臂膀上拂下去,道:“姑娘照顧好自己,日後我再來看你。”
那不是岳绮羅。
沈兼離回想着剛才看見的那張臉,抱緊懷中的飯盒,也許是燈光昏暗,他看花了眼。那張臉真像岳绮羅,她若笑起來,大概也別無二致。他想了許久才想到分別,岳绮羅的眼睛是活的,永遠流動着光,黑裏揉了金子,那黑也黑的不同尋常。可剛剛那雙眼睛太空了,黑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那不是岳绮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