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的歌唱得很好。”

沈兼離呷了口正山小種,對面的卿兒抱着琵琶,咿咿呀呀的唱了曲評彈。這屋裏點了沉香屑,地方不大,香煙熏得滿屋馥郁。岳绮羅說喜香的人都是在掩蓋自己一身血腥氣,他自己不大相信。

岳绮羅莫名在扇子鋪昏了過去,吓得他抱起她就往岳公館趕,好在碰上了岳绮羅的心腹丫鬟清蟾,扶她在榻上躺下,又起了個小爐煨藥,嫌沈兼離礙事,硬是好言把他勸了出去。

但沈兼離手裏又沒有別院的鑰匙,鐵将軍把門,牆修的又高,他只得怏怏的下了山,在大街上閑逛。路過鼎香居時,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卿兒。

過了飯點,店裏沒什麽人,卿兒也不必在戲臺子上唱歌,便引他進了房,沏了壺茶要給他唱歌。沈兼離原本就沒什麽事可做,便留下來打發時間。

發呆的功夫,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胳膊,原來卿兒已唱完了歌,坐在他身邊殷殷的望着他。沈兼離瞧着那只細白的手,問她:“上次給你的錢,你拿去贖身了嗎?”

“贖了,謝将軍恩典,卿兒手裏還剩下一些銀錢。”卿兒眉頭一蹙,點點憂愁染上眼波,“只是北平山高路遠,想要湊齊回家的路費,卿兒還需在鼎香居待一些時日。”

“你是北平的?”沈兼離詫異。

“将軍也是北平人?”卿兒聞言歡喜的一笑,“卿兒遠走千裏,不想竟能遇見同鄉!”

“确實很巧。”沈兼離有些不适,他的确喜歡聽她唱歌,但她一開口說話,他便有種莫名的壓迫感,沉沉的箍着他。

“将軍,你想家嗎?”

沈兼離愣了愣,他沒想到卿兒會這樣問。

“想啊。”他輕輕喟嘆一聲,他當然想,年少一時負氣報了軍校,不成想一去十數年,再也沒能回過家。他想念北平人說話的腔調,長長的拖出去,穿着馬褂拎着鳥,到街邊買一份豌豆黃。“只可惜,恐怕是回不去了。”

卿兒在他身邊又唱起了歌,這回唱的是北平街頭的調子,悠揚婉轉,像他兒時隔壁小丫頭唱的歌。沈兼離聽着聽着,思緒也悠悠飄遠,卿兒溫熱的小手扣在他臂上,溫度妥帖的滲入衣料。他聽的心神骀蕩,不禁也伸過手去,覆在卿兒的手背上。

“卿兒,”他低聲喃喃道,“我是再難回去了...你若想回家,那我就送你回去。”

卿兒聞言連忙搖起了頭,道:“卿兒已經蒙受将軍恩情,決不能再收将軍的錢了!我雖身無長技,倒也能唱幾支曲攢下錢來。将軍若想幫我...就、就常來卿兒這裏聽曲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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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曲?”沈兼離聞言笑了,“那你再唱一遍剛才的調子給我聽。”

那日之後,沈兼離有事沒事便常往卿兒那裏走動,喝一盞茶,聽她唱上兩三只曲子,也不言語,只沉默的聽完,擱下幾張票子便離開。岳绮羅自從那日醒來後,每天都喝着清蟾煎的藥,住在岳公館裏,沈兼離便不常與她打照面,想去岳公館見她又總被攔下。清蟾是公館裏跟着岳绮羅最久的侍從,賭石那日也是她來掌管,因此說話很有分量,在公館可以算是說一不二,沈兼離也沒有辦法,只得一個人住在別院。

只是別院的日子到底清閑,成天喂鳥喂魚澆花,又沒人陪他說話,沒過幾日便悶不住,天天往山下跑。眼看今日就是中秋,沈兼離便拎回來一盒子蓮蓉月餅,并一瓶桂花釀,打算也附庸風雅一會,喝點小酒賞月吟詩。

還沒進別院大門,便瞧見自己出門前鎖好的門已被打開,他跨了門檻,聞見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以為又是岳绮羅拿黑狗血在畫法陣,可見她身體已經大好了,自然心頭一喜,邊推門邊道:“绮羅,你回來了。”

映入眼簾的第一樣物什是地上一條蓮藕似的手臂,鮮血一滴滴順着手臂,從指尖上流到地上,染紅了腕上一只碧玉镯子,流成一條蜿蜒的紅蛇。

沈兼離不知不覺松開了手,月餅盒也掉在了地上。再擡頭看,堂屋的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人,個個血肉模糊。岳绮羅正對着他,站在堂屋的正中央,低頭打量着被血染紅的地面。

“你回來了?”岳绮羅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好啊,真是時候。”

“你...”沈兼離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岳绮羅,你瘋了。”

“我沒瘋,這些人該殺。”岳绮羅轉過身來,走到月光下,姣好的面容沐浴在冰冷的白光下,“被你看見了,也無所謂,我不會瞞你。”

沈兼離一步步的走過去,越往前走,血腥味便愈濃的令人作嘔。他走到門邊那具帶着碧玉镯子的屍身邊,用腳尖把那人翻過來,他認得這張臉,是那日西餐廳拉大提琴的姑娘,他給過她兩個銀元的小費。只是她此時緊閉雙眼,七竅流血,早已斷了氣。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指尖也微微顫抖。

“你瘋了...”他深吸口氣,顫聲道,“她...你這瘋子,她——”

“她要殺你。”岳绮羅打斷了他的話,又踢踢腳邊的一具屍體,“她也是,還有她。這屋子裏躺着的每一個人,都要殺你,要蠱惑你。”

沈兼離把目光投過去,又是心頭一緊,扇子鋪的老板娘躺在她腳邊,四肢都被擰斷了,一雙眼還死死的睜着,瞪着世間萬物。再一看,又是一個陌生的姑娘躺在地上,脖子被擰斷,怪異的歪在一邊。

沈兼離伸出手顫抖着指着地上的人,道:“我不過今日在路上撞到了這姑娘,給她賠了不是,你便要殺她?”

“那是假的,是騙你的!”岳绮羅向前走了一步,聲音也夾了幾分顫抖,“沈兼離,你是信我還是信她們!”

“你叫我如何信你?”沈兼離唇角顫動,艱澀的勾起,“這屋子裏的人不過與我只有一面之緣,卻都慘死在你手下,頂了莫須有的罪名。我如何能安心?”

“一面之緣?”岳绮羅忽然怪笑一聲,從身後拉來一具屍首,扔在沈兼離面前,“你看着她的臉,再說一遍這個詞。”

沈兼離低頭一看,登時五雷轟頂,是卿兒。他才剛剛見過她,給她留了一份月餅和些銀錢,叫她不日便可回北平,但現在她死氣沉沉的躺在自己腳下,一身旗袍都被鮮血浸染,蒼白着臉,杏眼哀戚的睜着,已再無氣息。

“卿兒...”他蹲下來去撫她的臉,觸手冰涼,方才還眼波流轉唱着歌的少女,此時已成了一具死屍,岳绮羅居高臨下的望着他,面無表情,她的臉上還沾着不知是誰的血,眼中神情似冷靜又似瘋狂。

“你...”沈兼離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笑了,“岳绮羅,你說得對,你的确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魔頭。”

岳绮羅聽了他這話,反倒高聲笑了起來,笑的頭也仰過去,聲音凄厲。笑罷了,低下頭看他,又伸出手指着他道:“張顯宗,我倒真沒想到,這輩子竟然會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沈兼離把卿兒放在自己臂彎間,她的身子是僵硬的,不像過去那樣溫熱柔軟。滿地都是鮮血,血氣沖天,他徒覺周身如堕冰窟,從指尖冷到了心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沈兼離低聲喃喃着,不自覺擁緊了懷中的人。

“你喜歡她?”岳绮羅的聲音輕輕的,低不可聞,“你真的喜歡她?”

“她本來可以回家的,”沈兼離擡頭盯着她,“你若恨她,讓她走邊是了,為何要下此殺手?”

“你殺過的人還少嗎?”岳绮羅勾起笑,“別裝出一副菩薩心腸來。”

“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沈兼離霍然站起身來,瞪着岳绮羅,“而今日死在這裏的,無一該殺!”

“該不該殺,你說了不算。”岳绮羅垂下頭,“這些都是假的,沈兼離,可憐你活在幻象裏而不自知,中了他們的計。”

“什——”沈兼離愣了愣,又道,“岳绮羅,你到底——”

“看啊!”岳绮羅忽然拔高了聲音,眼仁中氲起瘋狂的光芒,一揮手臂,滿屋屍首在刺目的紅光下須臾化成灰燼,紛紛揚揚,“你看!都是假的,都是來害你的!你為什麽不信我?”

沈兼離後退了幾步,搖着頭笑了,手中的桂花釀摔在地上,滿室酒香。岳绮羅頹然的阖上眼,轉過身不再看他,面向屏風走了幾步,聲音低不可聞:“你走吧。”

“岳绮羅。”沈兼離想了想,又嘆口氣道,“绮羅,你到底有沒有人的感情。”

一時庭院寂然無聲,中秋的月光灑在他身上,岳绮羅站在陰影裏,是個孤獨單薄的小影子,她垂着頭,不知在想着什麽。

“绮羅,”他又去喚她,“你到底有沒有愛過人?”

“我沒有。”岳绮羅的聲音聽起來不同于往常,輕的像一縷煙塵。

“但我曾經遇見過一個人。他說他愛我,我相信了。”

“你走吧。”

岳绮羅的最後一句話像一縷喟嘆,悠悠的繞在沈兼離耳邊。他低頭望着打碎的酒瓶,月光像一碗冷水,讓他從頭涼到了腳。他站了良久,終于還是輕嘆一聲,轉身走出了別院,向山下走去。

庭院裏只剩下風吹過枝葉的聲音,岳绮羅站在那裏,穿堂風吹涼了她的五髒六腑。她的腿其實有些疼,一疼起來,就想起唐山海最後的眼神。沈兼離想必是走了,再不回來了,他帶來的酒還留在這裏,陪她過這個中秋。

也不知站了多久,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她原本不想理,可敲門的人很是執着,一直敲着。她聽了半天,想到也許是沈兼離回來了,便拄着拐杖過去開門。

開了門,卻是清蟾站在外面,垂着頭道:“少奶奶,無心先生登門求見,正在岳公館等您。”

岳绮羅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冷聲道:“帶路。”

正值中秋,公館裏本地的仆從都回家過節,只剩下清蟾一人還在這裏。公館的大堂只點了兩盞油燈,光線昏暗。岳绮羅走到椅子邊坐下,手邊一壺泡好的茶,她給自己斟了一杯喝下,胸口中一陣血氣翻騰,咳了好一陣才壓制下去。

門口處适時傳來吱呀聲,她撫着胸口循聲望去,走進來的卻還是清蟾。她方才咳得頭暈眼花,此時勉強擡頭看去,沙啞着嗓子問道:“清蟾,無心呢?”

清蟾跪在地上并不出聲,她站起來追問:“說話啊,無心呢?”

話音未落,她心裏忽然咯噔一聲,回身端起茶杯嗅了嗅,心頭像沉了塊石頭,一點點向下落去。

“是你。”她剛說出這句話,又是一陣血氣翻騰,忙深吸幾口氣壓制下去,挑開簾子踉跄着向她走去,“一直都是你在算計我。”

“少奶奶說的什麽,清蟾聽不懂。”

“哈。”岳绮羅反倒笑了,抄起滾燙的茶壺劈頭蓋臉向清蟾砸去。她卻跪在地上紋絲不動,頭上破了一個口子,汩汩的往外冒血。

“原來是你!”岳绮羅幾步上前,揪住清蟾的領子,迫使她與自己對視,“我想過很多人,卻獨獨沒想過是你背叛我。你這傀儡,不要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

“救?”清蟾的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意,“少奶奶把我這具木偶身子,叫做救人性命嗎?”

岳绮羅扼住她的咽喉,冷聲道:“區區一個木偶,竟敢給我下毒,誰給你的膽子?”

“難不成,少奶奶以為天下只有你一個人能操縱他人思想嗎?”

話音剛落,清蟾驟然發出一陣凄厲的狂笑,直笑的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來,活像個厲鬼。岳绮羅暗自一驚,松開她的咽喉。只見清蟾的身子在空氣中迅速變幹,枯萎,直至縮成了一個木偶,只是還止不住的狂笑着。一陣無名業火從她心口的位置開始蔓延,須臾間便燒成了灰。那笑聲也跟着夜風飄出了窗外,漸漸遠去了。

岳绮羅跪在地上,手裏握了一把灰,夜風把她也吹了個透。她低頭望着自己的手,低低的笑了。

無心走了,沈兼離走了,如今連她最為信賴的人偶也要殺她。

她忽然累的站不起來,這邪祟果真厲害,把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離間開,卻還是尋不見蹤影。它像是她自己的心魔,如影随形,黏附着她的靈魂,要把她逼得灰飛煙滅。

她把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下來,項鏈、耳墜、簪子,一一都取下來。夜風吹滅了油燈,卷着清蟾的灰飛向窗外,她跟着風撲到窗邊,望着當空的明月發了會怔,忽然扯着嗓子喚道:“白琉璃!”

“白琉璃!”她深吸了一口氣,後退幾步撞到了香爐,半爐子香灰撒在地上,“白琉璃!”

“來了來了,”一個溫潤且不耐煩的聲音在身後想起,“鬼叫什麽。”

岳绮羅轉頭望去,白琉璃就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後,長身玉立。她奔過去想按住他肩膀,又想起他是沒有肉身的,便定下神盯着他的雙眼,問道:“你告訴我,你有沒有被誰蠱惑了心神。”

“沒有。”白琉璃篤定道,“我又沒有軟肋,哪會被誰蠱惑。”

“看來我已經退無可退了,”岳绮羅已經平靜下來,額上的朱砂痣閃着微弱的光芒,“你有沒有什麽辦法。”

“辦法是有,但需要你配合。”白琉璃望着她的眼睛,“岳绮羅,我需要把你的記憶找回來。”

“我的記憶?”經他一提,岳绮羅到有些印象,“你是說我丢失的那段?”

“如果你真的想解決它的話,就要先知道它為什麽要殺你。”白琉璃從懷中取出一枚符咒,道,“你準備好了嗎?”

“只要能讓它灰飛煙滅,我在所不惜。”岳绮羅蹙起眉,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白琉璃聽了她這話,暗暗的松了口氣,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下來。他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卻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到來。

只是那邪祟...白琉璃想到這一層,又嘆了口氣。到底是千年的舊賬,他一個外人插不得手。岳绮羅勢在必得,是福是禍,只能看她造化了。

“這個符咒效力強勁,你現在就把它燒成灰兌水喝下,雖然不能全部恢複,但我可以保證能想起來大致的輪廓。”白琉璃想了想,還是有些擔心,又道,“你要是元神不穩,還是別用這個了,若走不出心魔,怕是會——”

“走火入魔算什麽,”岳绮羅嗤之以鼻,從他手中奪過符咒,“我本來就入了魔道,還怕什麽心魔嗎?”

見岳绮羅這樣執着,白琉璃倒有些後悔,盯着她喝下了符水,自己回別院睡下了。他附在岳绮羅那只金絲雀的身上,打算這幾日悄悄盯着她,以免她出了大差錯,便得不償失了。

但岳绮羅這一夜雖橫生變故,倒睡得很好,白琉璃趴在她窗邊瞧了半宿,到底還是不放心,離了金絲雀的肉身便潛入她夢,會一會她的心魔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還想再往下寫一點,太困了,今天就到這...明天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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