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她不會來的。”

沈兼離吐出口血沫,嘲弄的笑了。

卿兒斜倚在軟榻上,八風不動,神情漠然。“她會。”

偌大的堂屋裏空蕩蕩的,只有盡頭擺了屏風和軟榻。沈兼離動了動手臂,枷鎖碰撞發出金屬相撞聲,牽扯到他腕上的擦傷,疼得他咧了咧嘴。卿兒用鐵鏈把他雙臂向上吊起,布下了結界,叫他站不起來也跪不下去,只能被鎖鏈吊着虛虛跪着,兩條腿酸痛麻木。沈兼離咳了幾聲,又是一股血氣湧上來,胸口悶痛。

“你憑什麽說她會來?”沈兼離冷笑道,“這種老套的招數,她不會上當。”

卿兒此時已現出一半原形,七條尾巴在背後晃來晃去,另有兩個斷口,仍在滴滴答答流着血。那尾巴毛色雖普通,卻油光水滑,尾巴尖還有一撮白毛。兩只狐耳在頭頂警覺的動着,她張開口,露出兩顆尖尖的牙。“就憑我對她足夠了解,将軍,你的命可很是值錢。”

“你別叫我将軍,”沈兼離心中一陣厭惡,“還沒演夠嗎?”

“你不是将軍嗎?”卿兒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對了,我忘記你已經不是具伏哲篤了,自然不是将軍。”

“什麽?”沈兼離聽不懂。

“你不是見過耶律钿匿了嗎?”卿兒說到此處,笑意更濃幾分,“我可是與她很相熟,她斷氣時的表情...真是回味無窮,将軍,那時你也在我身邊看着,竟然記不得了嗎?”

正說着,遠處隐隐傳來一陣篤篤聲,卿兒聞聲從軟榻上支起身子,喜笑顏開,道:“你聽,曹操到了。”

沈兼離心下一驚,艱難的扭過頭望向門口。只聽那陣篤篤聲愈來愈近,先是赤銅攢花的包邊先杵進門檻,接着一根紅木的拐杖,象牙雕花的把手上搭了只纖細的小手。岳绮羅一身紅衣踏進大門,雪白的小臉籠在鮮紅的兜帽中,神光倦倦,一張臉連同嘴唇比鬥篷上滾起的風毛還要白。

岳绮羅進了門,先是望向沈兼離這邊,眼波閃爍片刻,又重新把目光投到卿兒身上,神情冰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使媚術的騷狐貍來擾我清淨。”

卿兒不為所動,也冷笑道:“廢話少說,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你看,我這宅邸怎麽樣?”

岳绮羅表情紋絲不動,道:“俗。”

“俗?”卿兒咯咯的笑了起來,“我這可是按照你在文縣的岳府修的,你還在那住過一百多年,怎麽,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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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前的式樣,你也好意思當成寶貝。”岳绮羅也勾起唇角,“廢話少說,你到底什麽目的!”

“我要你魂飛魄散!”卿兒向前俯過身,呲出兩排雪亮的尖牙,“我要你死的比雲骐還慘百倍!”

“雲骐?”岳绮羅愣了愣,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只虎妖?真是難得,一千年前的舊事,不想今日還能從別人口中聽到。”

“我與雲骐情投意合,若非你和那虛雲從中作梗,我早與他拜了天地!什麽除妖降魔,統統都是假仁義!”卿兒眼中已泛起淚光,聲音凄厲,“一千年了,每一夜我都會夢到他的樣子!夢見他斷氣前的眼神,寰清!你良心何安!”

“你想多了,我殺他是為了取他內丹修煉,降妖除魔這種正人君子做的事,與我何幹?”岳绮羅笑意漸濃,“你那時候生的真難看,尖嘴猴腮,現在捏了張漂亮的臉,還是小氣,俗媚。”

卿兒早氣的眼圈通紅,大口喘着氣,坐回了軟榻上,又涼涼地笑道:“岳绮羅,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以為是虛雲害你被逐出師門,是劉子固害你修為盡失。你大概想不到吧?一千年以來你都恨錯了人,真是可悲可憐!”

岳绮羅聞言身形一晃,似是不敢置信,死死地瞪着卿兒,顫聲道:“你說什麽?”

“虛雲找我來尋仇時,可真是氣勢洶洶,他果然很在乎你。”卿兒撐在軟榻上,勾起唇角舔自己長長的指甲,“如此盛情難卻,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他一番。你今日手上戴的镯子,就是用他的骨磨成的。”

岳绮羅步伐不穩,向後連退幾步,才将将拄着拐穩住身子。她從腕上褪下那只镯子,手罕見的抖得厲害,镯子從指尖滑脫,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流出一大灘鮮血,是岳绮羅的血。地上的玉碎漸漸褪去的顏色,成了一地碎骨。她凝望着那攤骨血,嘴唇顫了片刻,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師兄。”

榻上的卿兒忽然爆出一陣大笑,直笑的撐住額頭,她右手的指甲齊刷刷的斷到了根部,是被沈兼離一記飛刀砍斷的。她自顧自笑了半天才止住聲,翻身走下軟榻,七根尾巴在背後招搖的晃着,剩餘的五根指甲互相摩擦,發出喀拉喀拉的響聲,柔軟的聲音裏像灌了毒蜜。“寰清,你我之前的舊賬,今日也該好好清算一番了吧?”

岳绮羅定下心神,冷哼一聲:“是該有個結局了!”

話音未落,岳绮羅手中連捏幾訣,血光翻飛,紙人雪花似的從她衣襟中飛出來,利劍般向卿兒破空而去。卿兒手中一揮,劃出一道結界來,紙人盡數撞在結界上,迅速燒成了灰燼。岳绮羅額前紅光乍射,冷然道:“你這房子我看着厭煩,現原形吧!”

說完,腳上便狠狠在地上一跺,登時周遭陳設牆壁便像被飓風席卷,須臾間卷碎紛飛。沈兼離起初以為是自己在向下飛速墜落,再一細看,卻是整座宅邸向上飛去。不出片刻,磚瓦梁柱灰飛煙滅,此地竟是一處漆黑的洞穴,原先的大門處赫然是一處斷崖,隐隐有瀑布的轟隆聲傳來,牆上還挂着星點火把,鬼氣森森。

“這才有個狐貍洞的樣子!”岳绮羅冷冷笑道,俯沖過去要拿住卿兒命門,然而被她敏捷躲開,幾條狐尾迅速生長,蟒蛇一樣纏住了岳绮羅的腿腳,只聽得卿兒也厲聲道:“你我殊途同歸,如今竟還罵起自己來了?”

“靈狐乃谪仙,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山野裏一只髒兮兮的草狐貍,剝了皮也賣不出錢!”岳绮羅大笑道,邊笑邊摸出紙人,利刃般向那幾條尾巴劈下去。卿兒躲的及時,讓岳绮羅撲了個空,從半空掉了下來。只見卿兒旋身站穩,掌間運起靈力,狠狠向她天靈蓋拍去!

“啪——”一聲巨響震得狐貍洞也顫了幾顫,岳绮羅不退不讓,伸手接住了她這一章。兩相對峙,岳绮羅額上漸漸滲出一層薄汗。卿兒見她似是後繼無力,便勾起唇笑道:“寰清,當初我不過一百年修為,而你是四百年的靈狐。如今你百年修為盡失,而我早修成千年狐妖。縱然你身懷邪術,不過也是個肉體凡胎,跟我鬥!寰清,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

岳绮羅一邊全力支撐,一邊也不甘示弱的笑道:“那是你太小看我了。”

話還沒說完,卿兒眼尖,瞧見岳绮羅頸前亮起一點綠瑩瑩的光,緊接着光芒暴起,直直向她刺來。她躲得及,還是被那綠光削去幾根發絲,向後狠狠摔在地上。

她剛要起身,便被沖上來的岳绮羅扣住脖頸,卻是不慌不忙伸出手,五指如鷹爪扣起,指向沈兼離那邊,艱難的說道:“你想殺我...好啊...我就算是死了,也要拉着...他去死...也讓你也體會一次...眼睜睜看着人斷氣的感受!”

沈兼離心頭一凜,登時一股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脖頸處像被人死死掐住,喘不上氣來。他想大口呼吸,空氣卻一點點被無形的手擠壓出來,口中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掙也掙不開,只掙的鐵鏈嘩嘩作響,一邊的卿兒見他此狀,也荷荷的笑了起來,聲音駭人的很。

“你——!”岳绮羅手上加緊力道,“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好啊,”卿兒也加了分力氣,勒的沈兼離兩眼發黑,心跳如擂鼓,“那我...就殺了他!我知道...你最在乎的...不就是這個凡人的命嗎!”

岳绮羅聞言愣了,轉過頭靜靜的望着沈兼離。幾日不見,她像是又瘦了,臉色也不好,眼下一片青黑色的陰影,沈兼離已經掙紮的沒了力氣,因缺氧而導致的耳鳴眼花讓他漸漸看不清他的樣子,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卻還掙紮着用氣聲說道:“別...別...”

驀然地,岳绮羅竟松開了手,卿兒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也松了手上的力道。沈兼離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連着深呼吸幾口,方才緩過來。岳绮羅已經收了神通,站在那望着卿兒,不成想卿兒卻沒有善罷甘休,翻身起來便向她撲去,兩手指甲暴長,一時竟長到了十寸長,根根冒着寒光向岳绮羅刺去。

沒想到岳绮羅不疾不徐,連躲也沒躲,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十根指甲齊齊刺入她兩邊肩膀,沈兼離失聲喊道:“绮羅。”

岳绮羅吃了痛,臉上卻勾起一絲笑意,兩手死死扣住卿兒手腕,竟狠狠地将她拉了起來,在空中掉了個,一只掌心紅光暴起,狠狠地拍向卿兒胸口。震得她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向後飛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登時身周金光四起,混着絲絲紅光,勾勒出一個法陣的形狀。卿兒起身想要沖過來,那金光便化作幾條繩索,纏在她四肢和胸前,叫她再動彈不得。

岳绮羅向後退了幾步,倒在地上,嘔出口黑血。方才那一招傷了元氣,她又挨了卿兒的招數。吐幹淨口中的血,卻咯咯的笑了,道:“賤人,這一招可合你心意?”

“你暗算我?!”卿兒狂怒的掙紮着,金光在她皮肉上勒出一道道血痕,怎麽掙也掙不脫,“你早就知道我的洞府在哪裏?你這卑鄙小人!”

岳绮羅仰天長笑,高聲道:“我是卑鄙!可今日死的是你,枉你機關算盡,最後還是敗在你的愚蠢上!”

“你想的美!”卿兒向地下啐了一口,雙目圓瞪,聲音尖利似指甲刮擦,“那我們就一起死吧!”

說完便合上掌心,聚起全身修為妖力,狠狠向前拍去。岳绮羅防範不及,竟來不及躲開,剛從脖頸上扯下那枚靈石,便被那道妖力打了個正着,向後高高飛起。沈兼離大驚之下,卻瞧見岳绮羅掉過臉來看他,一點翠綠的光向沈兼離所處的結界飛來,擊打在他面前透明的屏障上,一聲輕微的碎裂聲,那塊玉佩随着他周身的結界和鐐铐盡數粉碎,只剩下面前一把碎成砂礫的翡翠。

沈兼離跪在地上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竟已了無束縛,他抓了把身前的玉碎,又撲到斷崖邊向下看,口中喊着:“绮羅!绮羅!”

瀑布深不見底,仿佛直直落到地獄裏去,他的喊聲淹沒在瀑布的轟隆聲中,漸漸聽不見了。他喊得口幹舌燥,鼻腔酸脹,怎麽也不敢相信岳绮羅竟消失在萬丈深淵中。沈兼離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她本來有機會救自己的!可她把靈石抛過來救他,自己掉進了深淵裏。他心中一陣悔恨交織,恨不得立刻手刃身後那只狐貍精,看着她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複生!

正想着,沈兼離忽然感到腰間一股炙熱的溫度傳來,他低頭一看,自己那塊靈石不知為何正一跳一跳地發光。再一擡頭,岳绮羅的拐杖就扔在不遠處,他鬼使神差的拿過來,象牙的把手有些松動,往外一拔,就露出來一截雪亮的利刃。

一把半人高的長劍,就藏在這支拐杖中,刀鋒銳利,能一劍把人刺個對穿。

沈兼離提着劍站起身來,劍尖在地上刮着,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他此時表情陰鹜如修羅,黑雲壓頂,像要來殺盡天下妖孽,一步步向着卿兒走去。

卿兒此時跪在地上,唇邊挂着一絲鮮血,見沈兼離提劍向她走來,臉上氲起一點慌張的神色,結巴道:“将軍,你要殺我嗎?”

“将軍,救救我!”卿兒眼角挂着淚珠,泫然欲泣,“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

“将軍,你救了我,我就跟你走。”她作出一副可憐的模樣,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頰邊滾下,頗是惹人憐愛,“你不要殺我。”

沈兼離已走到了她的面前,迫使她仰着頭看起自己。卿兒顫抖着笑着,因為抖,那笑容也像水波一樣蕩漾,說話的聲音也是抖着的:“将軍,我知道,你心裏有我。”

沈兼離靜靜凝望着卿兒,此時她已狼狽不堪,血跡斑駁,猶露着兩排尖牙和狐耳。她曾經溫香軟玉的歌聲,嬌俏的神情,都像一場幻夢似的遠去了。她像一個人偶,虛假的一戳就漏,沈兼離忽然覺得無趣,像從一場騙局中恍然醒來,過去種種不過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去你媽的,”沈兼離向地上啐了一口,“我心裏根本沒有你。”

他提起劍,噗的一聲刺進她左胸。卿兒登時瞪大一雙杏眼,似是不相信他真的會殺自己,那劍上不知淬了什麽東西,一陣嘶嘶的腐蝕聲從她心口四周蔓延開,沈兼離松開手,劍掉在了地上,只留下她左胸一個邊緣焦黑的窟窿。卿兒震驚的晃了晃,低頭看着自己胸口的空洞,發出一聲極凄厲的尖叫,臉上冒出一撮撮黑黃色的長毛,腿腳漸漸現出獸腳的模樣,竟是現出原形了。一陣黑紫色的光從她周身迸射出來,須臾間,便徹底灰飛煙滅。

沈兼離晃了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連吸進幾口新鮮空氣,激得眼圈也發紅。跪了片刻,腰間的玉佩又開始灼灼發熱,這回不光是發光,還懸在了空中,拉着沈兼離要向前走。

他不知這塊靈石想要做什麽,便跟着它向一個方向跑。原來這處狐貍洞有一個下坡,越向前走,越是地勢低緩。沈兼離隐隐覺得這塊石頭是要帶着他去找岳绮羅,便不敢怠慢,一口氣不知跑出去多遠。

一直走到了洞穴的底部,隐隐聽見前面傳來潺潺水聲,原來那瀑布是這條地下河的上游,河道轉了個彎流到了此處,眼前赫然是一片淺灘。沈兼離遠遠看見淺水處躺着一個小人,心中咯噔一聲,連忙跑了過去。“绮羅!”

“绮羅!”他跪在岳绮羅旁邊,把她從水中撈起來。她此時雙眼緊閉,身上的血污和泥跡都被流水沖刷的一幹二淨,烏黑的長發在水中漂着。她涼的吓人,也不知是水的溫度太涼還是別的原因,沈兼離不敢往下想,只輕輕的喚她:“绮羅,你醒醒!”

“绮羅,”他拍着岳绮羅的臉,滿心悔意,“绮羅,對不起。”

他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挂着的那塊玉佩,連忙扯下來。可那塊靈石只是發光發熱,也不知怎麽用,他把靈石放在她心口,又貼在她頸上,塞進她口中。可她牙關緊鎖,塞也塞不進去,眼看她殘存的溫度一點點散失,直叫他急得眼眶發熱。

“绮羅,你不能死。”他倒吸着涼氣,去掐岳绮羅的人中,“是我錯了,绮羅,你活過來,我什麽都聽你的。”

沈兼離捏着靈石在她臉上亂滑,歪打正着的,正好按在她眉心中央,螢光驟起,刺的他眼睛生疼。只見岳绮羅受了靈力滋養,一陣悶咳,吐出一大口鮮血,睫毛翕動着要睜開眼。沈兼離心下一喜,正要扶她起來,卻見岳绮羅頭一歪,唇邊挂着絲血痕便軟軟的倒在了他懷裏。

“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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