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重慶今日出了樁奇事,說是有人騎着高頭大馬橫闖市區,撞翻了不少小攤。如今汽車當道,馬匹已是少見,更別提這樣不管不顧東撞西闖的。有在場的人說騎馬者是個一身傷的軍爺,懷中還躺着個不知死活的少女,一路鞭花打得響亮,直奔山上的富人區去了。
無心原本在別院裏喝茶養傷,忽然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又有勒馬時的鳴叫。走過去開了門,沈兼離直接從馬上跌到了地上,渾身傷痕累累,岳绮羅卻還好好的抱在懷裏,生死不明。他也顧不得自己膝蓋劇痛,把岳绮羅從自己鬥篷裏抖出來,顫着聲道:“你救救绮羅。”
無心定睛一看,只見岳绮羅身上雖沒有什麽傷口,面色卻蒼白的吓人。他伸手去碰,她的溫度涼的吓人,只保留住一絲胎息護住心脈,與死人沒什麽不同。他不敢耽擱,單手抄起岳绮羅便往屋裏沖,口中道:“怎麽搞成這樣的!”
“她與狐妖鬥法,接了她千年的修為。”沈兼離長話短說,“肩膀上穿了十個洞,後來被狐妖一掌震到瀑布下,沖到了下游。”
“張顯宗你是死的嗎!”無心也急了,如此重的傷,即使是白琉璃出手也未必能治好,眼下只能聽天由命了,“她被打成這樣,你竟不出手幫她?”
“......是我的錯。”
無心這邊剛把岳绮羅放在床上,忽然聽見身後的沈兼離聲音酸楚哽咽,分心回頭瞥他一眼,面上也有些尴尬,道:“我口不擇言,你別放心上,這形勢也不是你救得了的。你要是又為她死了,岳绮羅非得瘋了不可。”
岳绮羅此時軟軟的躺在床上,一只手臂無力地垂下來,指縫間透出一點綠光。無心眼尖,伸手掰開她手指,只見沈兼離的靈石正握在她手心裏,烨烨的發着光。
無心眼睛一亮,道:“張顯宗,這是怎麽回事?”
“绮羅被沖到下游時已經沒有氣息了,我把這塊靈石放在她眉心,她便有了反應。只是還沒等醒來就又吐了口血,昏倒現在。”沈兼離眉頭緊蹙,“無心,她會不會有事。”
“哈,有了這個就好辦了!”無心一喜,又高聲喚道,“白琉璃!”
話音剛落,面前的空氣中倏然幻化出一個白衣少年的影子,只見他抱着雙臂,滿臉不耐道:“又來了?”
“有什麽話以後再說,你先把岳绮羅救回來。”無心把靈石丢在岳绮羅身邊,道,“我不會法術,就靠你了。”
“好了好了,”白琉璃皺起眉,揮了揮手道,“你們都出去吧。”
沈兼離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無心連推帶拉了弄出了房間,仍是有些擔心,道:“他能救绮羅嗎?”
“你放心,他比誰都在乎岳绮羅的命。”白琉璃和岳绮羅的交易還沒完成呢,無心知道今日他就算不想救,也要為了自己的交易使出渾身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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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绮羅現在怎麽樣?”沈兼離像是聽不見無心的話,一雙眼死死地盯着房門。
“元神保住了,但她這肉體凡胎,能不能挺過來看造化吧。”無心搖了搖頭,“多虧你及時找到她,用靈石護住她的心脈。不然...恐怕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日白琉璃一直在房裏待到暮色西沉,方才開了門走出來,擺了擺手示意岳绮羅已無大礙。他似是耗了不少靈力,身形都比之前更加透明了幾分。岳绮羅雖然仍在昏迷,但命是救回來了,至于能不能醒過來全看她造化。
岳绮羅受的傷雖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住的,但好在她身懷魂術,又有靈石護住心脈,竟挺了過來,一天天好起來了。到了第三天,緊鎖的牙關也松動了不少,能從牙縫裏灌進去補藥,好的更比以前要快。
沈兼離把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說全是因為他绮羅才會變成這樣,若不是他輕信小人落入圄囹,她也不會這樣被動。因此日日夜夜陪在岳绮羅,飯也吃的少,困了就趴在床邊小睡一會。幾天下來,岳绮羅還沒有轉醒的跡象,他的身子倒垮了,被無心單手生拉硬拽的拖回屋裏,鎖上門逼他好好睡一覺休息。
無心替他的班守着岳绮羅,拿小火爐慢吞吞的煎藥,暖氣熏得他昏昏欲睡,蒲扇又一搭沒一搭的搖着,眼看就要睡着了。岳绮羅的手在他旁邊動了動,他也沒察覺到。
“無心,我又夢見你把我推進鬼洞裏,那些惡鬼把我的皮肉都撕咬下來,抓花了我的臉,真疼。等有機會,我一定回文縣讓他們魂飛魄散。”
無心僵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丢下扇子跳起來,岳绮羅躺在床上,黑油油的眼仁凝視着他。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有一點喘,伸手想去夠茶杯,但又太虛弱,手指抖得厲害。無心也手忙腳亂,險些踢翻了藥爐,跑到門邊去喊張顯宗。回過身,岳绮羅掙紮着要下床,半個人從床沿翻了下來,他又連忙跑過去扶她。
“祖宗,你得了吧。”他把岳绮羅扶回床上,又給她倒了杯茶,“一般人受你這麽重的傷早喝孟婆湯去了,你現在能在這喝茶湯,都多虧了張顯宗救你?”
“張顯宗?”岳绮羅眼中光波閃動,“他還活着,他人呢?”
“守了好幾天,去睡了。”無心說着向窗外張望,“怎麽還沒過來。”
岳绮羅五感漸漸恢複,聞見小爐裏炖着的藥湯,眉毛皺成了一團,道:“我不喝藥,太苦了。”
“你不喝藥,我上哪給你找腦漿子去。”無心把爐蓋揭開,散一散蒸汽,“阿彌陀佛,現在這世道可不好随便殺人了。”
說着,西廂房那邊還是毫無動靜,他心裏犯了嘀咕,嘟囔道:“怎麽睡這麽熟?”
剛走到門口,他才想起來自己把沈兼離鎖在了屋裏,一拍腦門道:“哎,你等我一下!”
岳绮羅這一養就養過了整個秋天,到了秋末,院子裏鋪滿落葉的時候,她才算終于能下地走走。沈兼離問她躺了幾個月悶不悶,她說不悶,以前上百年都躺過來了,那時候每天只能盯着面前的一句詩解悶。這幾個月養下來,每天蜜餞甜點進貢一樣往房裏送,沈兼離還給她淘了幾本張愛玲的書看,又把金絲雀拎過來給她唱歌,她養的很是安逸。
沈兼離跟她打趣:“那你以前受了這麽重的傷,也有人這麽伺候你嗎?”
“我以前要是受了重傷,沒有管我,就死了。”岳绮羅磕着瓜子,丢出去的瓜子皮像一朵蘭花,“死了,再找下一個肉身,回去報仇。”
岳绮羅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是坦然,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沈兼離看在眼裏卻有些心疼,這姑娘也不知是遭過多少罪,才能練就出這樣一副打不倒的鐵石心腸來。
沈兼離不說話了,她倒是心情甚好,跟他講起故事來。其實這故事幾月來他已聽了不知多少遍,但岳绮羅想講,他就聽着。
原來岳绮羅原本出生在北魏前後,是個棄嬰,被道觀撿去後賜了法號寰清。寰清長到十八歲上,和大師兄虛雲一起研究永生之術,研究來研究去,就琢磨出了魂術。只是魂術還需要一樣有靈力的東西做引才能成行,恰好那時隔壁村裏有個狐妖為害四方,二人借着降妖的名頭就去收了那虎妖,取了金丹來修煉魂術。
沒想到那虎妖還有個狐貍精相好,要來替他尋仇。彼時岳绮羅不知道是狐妖背後暗算,以為是虛雲出賣了她,白白恨了他幾百年。寰清被逐出師門時還被挑了手筋腳筋,扔在路邊自生自滅,沒多久就死了。
後來虛雲脫離了狐妖的控制,登門尋仇,被狐妖剔骨削肉,做成法器。寰清投胎到了廬州林三娘身上,安穩的過了十幾年,在廬州山中尋到一靈氣充沛的地方修煉數年,趁機奪了一只青丘靈狐的肉身,也做起狐妖來了。
之後的幾百年間,岳绮羅也記得含含糊糊,只記得自己叫花月。是只赤狐,修煉到四百年時遭了天劫,被奸人暗算修為散盡,元神卻不知為何保住了。到了北宋,又投胎到汴梁蕭殷華身上,當年的大瘟疫就是她一手策劃,只是自己也折在了瘟疫中,拉了整個王都的人陪葬。
後來遼國的王庭中多了個涅陽郡主耶律钿匿,玩弄邪術不受喜愛,被放逐到偏遠草原,建立起自己的部族。當時涅陽郡主座下有個忠心的大将軍具伏哲篤,窮人家出身,沒有姓氏,因此随着他的部族叫具伏。涅陽郡主風光一時,手下受她控制的軍隊也有浩浩數十萬。
沈兼離聽到這打了個呵欠,又被岳绮羅瞪了一眼,連忙道:“绮羅,前面的故事你都講過了。只是我還不明白你為何總叫我張顯宗?那日的狐妖又是怎麽被你降服的?”
“你叫張顯宗的那會,還是天津文縣一個很沒出息的小軍閥。”岳绮羅瞥了他一眼,想起他穿藏藍色軍裝的模樣,笑了,“原本只是個參謀長,後來造了反,就成了司令官。可惜還是扶不上牆,沒能活長久。”
岳绮羅講到此處頓了頓,似是不願往下再細說,便轉移了話題:“其實我早就知道那狐貍洞的位置,她留了手镯想吸我精血,卻想不到我能用手镯摸到她的蹤跡。那次在廬州拿回來的石匣子,裏面就刻着能壓制她的陣法。我趁她不在時去了幾次,布下了陣法困住她。你那天用的刀上淬了無心的血,能克制一切邪祟。”
“就是這把刀?”沈兼離從狐貍洞離開時還帶上了那把刀,此時好好的收在拐杖裏,被他拿起來細細端詳着。岳绮羅望着它,像是在回憶着什麽,良久才開口道:“這把刀原是我在上海做間諜時,從一個黑幫家中偷來的,我把它帶來了重慶,做成一把拐杖。”
沈兼離笑道:“你還做過間諜?”
“做過,卧底、間諜、特務——随你怎麽說,那時候你在汪精衛的國民政府裏做行動隊隊長,名字叫唐山海,我幫你殺了不少人,還拿了絕密計劃哩!”她說着又指指自己的右腿,“我這條腿也是被一個混蛋打傷的,烙下病根,治不好了。”
“是挺混蛋的。”打傷這麽小的一個姑娘,不是沒良心又是什麽?
擡起頭,岳绮羅笑吟吟的望着他,笑眼烏濃,頗是罕見。“恩,是很混蛋。”
沈兼離摸不着頭腦,低下頭去替她煨甜湯去了,岳绮羅三餐都要甜湯供養着,一天喝三頓藥,每頓也要配着甜湯。別院成了個蜜糖罐子,成天彌漫着一股甜膩膩的氣味。
養到了初冬時節,岳绮羅身子已經大好,能自己下山走到岳公館了。她早悶出了毛病,便天天去岳公館聽戲,她自己買了幾個戲班子,越劇徽劇昆曲輪着唱,無心也願意去蹭她的好茶和好戲,倒把沈兼離擠到一邊去了。他閑着無聊,就下山去找兄弟們喝酒去了。
一別多日,一衆人皆目光暧昧的瞧着他,以為他在山上過上了逍遙日子,沈兼離一概不理,喝他的酒,又張羅着待會回軍營打幾局牌,過一過手瘾。
“打牌這玩意,弟兄們成天窩在營裏都打膩味了。”夏安擺擺手道,“難得今日沈大師長下山來,不如哥幾個找點別的樂子?”
沈兼離立刻搖頭擺手:“窯子我不去。”
“去什麽窯子啊,多沒勁,一個個濃妝豔抹的,香粉味能熏死個人。”夏安大笑着拍拍他肩膀,“我指的是新鮮樂子,沒玩過的。”
說完,他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間的三個指頭握着拳頭,小指頭翹着。一旁的顧國良已然會意,道:“你是說...抽大煙?”
作者有話要說: 覺得《血腥愛情故事》實在很适合老岳啊......歌詞裏的“誰可疑,誰可憐,誰無辜,誰茍活”“你嘗過的那些甜頭,都是寂寞的果實”“眼看失去靈魂的空殼,魂不附體的兩個人”,都有種既視感...從曲調到歌詞都透着股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