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你們要抽你們去,我不去。”夏安是個老煙槍,沈兼離平時只抽抽雪茄,鴉|片是絕對不碰的。
“哎,沈兼離,你這就掃興了啊。”夏安撂了酒杯,走過來抄起他手臂,“難得出來一次,得玩的盡興啊!”
“......我真不去。”沈兼離苦笑。
“畏手畏腳,怎麽,莫不是被收去當了壓寨夫人?”當下一陣哄笑,沈兼離面上一陣燥熱,聲音也低了下去:“夏安,你丫胡說什麽呢!”
“那就走!”顧國良也從側面抄起他臂膀,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走走走,爺帶你去躺小姑娘大|腿上燒煙泡去!”
胳膊擰不過大|腿,沈兼離被兩人一左一右架着,從飯館架到了大街上,又從大街上架到了福壽煙館裏。上了二層,一群姣美的雲煙妓烏泱泱的湧上來,夏安一手摟了一個,也就不管沈兼離了。
沈兼離木愣愣的站在原地,一股脂粉氣混着鴉|片香往他鼻子裏鑽,他覺得自己要完,如坐針氈。他的直覺一向很準,說要出事多半就真要出事。
不大的煙館裏擺着雲頭的花梨炕,一套套白銅的煙具,屋子裏百合香屑混着淡巴菰氣,姨娘都穿着前清的衣裳,青蓮色的綢夾襖,明油綠的袴子,顏色這樣鮮豔的衣服,如今不大有人穿了。民國三十六年的重慶,竟還藏着這樣一處守舊的地方!沈兼離呆的難受,他雖不是什麽太新式洋派的人物,卻也受不了這樣佝戚的作|派,那些雲煙妓雖然生的好看,脂粉抹的足有二斤重,嘴上的胭脂還是拿紅紙抿的,紅的太呆。頭發也不知道留了多長,挽成又厚又高的發髻,插着幾支舊玉簪子,不像岳绮羅的頭發薄,披下來也不過在肩膀下面,挽起來清清爽爽,一掌就能把發髻握在手裏。
沈兼離越呆越尴尬,正想趁着幾人不注意先溜。那邊夏安已排|出幾枚銀元,沒空管他,他剛要轉身,身後的大門砰的被人重重踹開,沈兼離下意識回頭去看,腦中登時嗡了一聲。
岳绮羅站在門外,伸出去的腳還沒收回來,臉色陰沉的可怕,一頭青絲未挽發髻,盡數披在肩上,妖風吹過,竟把滿頭烏發都吹了起來。岳绮羅周|身像燃|燒着熊熊業火,唬的身後夏安顧國良一流也被鎮住了。
“绮、绮——”岳绮羅卻沒給他結巴的時間,蹬蹬蹬走上前,啪的就是一耳光,打的沈兼離也懵了。只見她一臉恨鐵不成鋼,指着他的手指抖啊抖的,顫聲道:“好啊,沈兼離,你還學會抽大|煙了?你不要命了?!”
“我沒有,”沈兼離絕望,“不是我。”
無心在後面袖着手跟上來,睨了眼岳绮羅的眼色,又瞅了眼沈兼離,好聲道:“哎,你就認個錯。”
“我真沒抽鴉|片,”沈兼離欲哭無淚,聲音越來越低,“無心,你小子不是會法術嗎?讀心術會不會?”
“我不會,那玩意你找狐貍精去。”無心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張顯宗,你人都在煙館裏了,還狡辯!”岳绮羅拔高聲音,“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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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差不多行了!”他一個成年男性,又在兄弟和一群生人面前,被人這樣又扇耳光又訓斥,連個三歲孩子都不如,長到十五歲的孩子在外面也有幾分面子呢!沈兼離惱|羞|成|怒,也拔高了聲音,“我他|媽沒抽鴉|片!”
“你...你...”岳绮羅越說越氣,幹脆扯了沈兼離的耳朵,要把他拖下樓。
“疼疼疼疼疼——”沈兼離連聲叫喚,“大小|姐,你都不聽人解釋的嗎?!”
“哎,這怎麽回事啊。”後面的顧國良走上來了,要去攔岳绮羅,“這位姑娘,你這是——”
“關你屁事!”
于是被岳绮羅一嗓子吼回去的一衆人剎住了腳,眼巴巴的看着沈兼離連跌帶走,被岳绮羅踢下了樓。
到了煙館門口,早有一大群人聚在旁邊,聽說今日福壽煙館來了個兇婆娘,跑來抓漢子來了。老百|姓平常也沒什麽娛樂,看見熱鬧就往上湊,恨不得捧把瓜子邊磕邊看。
沈兼離踉跄着站穩,見圍觀的人這麽多,更是臉上燥熱,血氣一上頭,回身就把岳绮羅推了一踉跄,借着酒勁道:“岳绮羅!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啊,你長能耐了!”岳绮羅梗着脖子瞪眼睛,“是不是嫌自己命長了,還跑來抽鴉|片?”
“我就算抽鴉|片抽成|人幹也是我自己的事!”
“哎,張顯宗!”無心跑過來按住他,“你少說幾句。”
“早知這樣,你死在路邊我也不該去管你!”岳绮羅氣的跳腳。
“祖奶奶,你也少說兩句吧!”無心左右拉架,勸的心累。
沈兼離此時狠話也摔出來了,一時不好下|臺,岳绮羅又這麽不給他面子,叫他此時怎麽低頭。更何況那邊同來的人都下了樓梯,一臉看戲的模樣望着他,更是叫他難做,幹脆一橫橫到底,扯着嗓子喊道:“你別以為自己身|體不好就能仗|勢|欺|人,老|子不伺候了!”
“你——!”岳绮羅氣的額上朱砂痣血紅,又引的她渾身疼痛,扶着腰便往後倒,唬的無心連忙過去扶他,又沖沈兼離喊道:“她身|體不好,你還這麽氣她,氣出好歹怎麽辦?”
圍觀群衆啧啧:“我看這小夫|妻年紀不大啊,怎麽還有這麽大的兒子?”
無心長的嫩,看上去才十七八歲,不想竟被誤認成他倆的兒子。他在這邊勸的無聊,一時心中湧上股壞水,添油加醋道:“娘才剛懷了三月的身孕,你把她氣成這樣,良心呢!全給那長三堂子裏的小姑娘去了吧!”
沈兼離把自己的舌|頭咬了,結巴道:“你你你胡說什麽呢!”
夏安一臉恍然大悟,拿手指點着沈兼離,道:“好小子,瞞着這一出呢?”
“放|屁!”沈兼離慌出滿頭大汗,“你——我、不是,壓根沒這出!”
圍觀的人又啧啧道:“真不是個東西,自家媳婦懷了身孕還出來抽大煙逛窯子,現在還不認賬呢。”
“就是,現在當兵的沒幾個好東西。”
岳绮羅這邊頭疼欲裂,沒功夫管無心,隔着衣服死死掐他的肉,疼的無心連聲告饒道:“哎喲,我知道錯了,今天就不該帶您出來,白白受一場氣,我這就帶您回去。”說完又瞪了一眼沈兼離,示意他也跟着一起走。
沈兼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挂着僵硬的假笑:“無心,你個狗|娘養的。”
“啧,你瞅瞅,世|風|日|下啊,自家人都罵這麽狠。”
沈兼離額頭青筋暴起,抽|了槍怒喝道:“奶奶的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們!”
話還沒說完,後領子便被扯住向前拖拽,無心在前面邊扶着岳绮羅,邊拖着沈兼離,口|中絮叨着:“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啊,回家回家。”
“我不回!”沈兼離很是屈辱,“無心,你大|爺的給我等着!”
一路又撕又打的,好歹把兩人都拽回了別院,剛進大門就是咣咣兩聲,兩邊東西廂房大門緊鎖,各自生氣悶氣。無心兩邊來回跑來跑去勸架,勸的是兩邊不讨好。
他跑去勸沈兼離:“岳绮羅那脾氣你也知道的,她是怕你沾了鴉|片丢|了命。”
“我壓根沒沾過鴉|片,她今天這一出,叫我以後怎麽做人?”咣的一聲摔上|門。
又好言去勸岳绮羅:“岳祖|宗,今天的事也是你不對,你幾百年沒沾過人情世故,也太不給他面子了,好歹他也是個師——”
“滾!”又是咣的一聲摔上|門。
兩邊的門咣咣響了大半宿,無心跑的累了,自己沏了壺茶賞月,只是天公也不作美,剛坐下,一撮烏雲就飄過來把月亮擋住。無心讨了沒趣,自己幹巴巴的呷着茶。
“哎,”他邊喝|茶邊站在前庭中間喊,“你們随便鬧會別扭就夠了,別太當回事,我熬不住,先去睡了啊。”
西廂房門啪的一聲打開,沈兼離恨恨的倚在門框瞪他:“你還好意思睡?今天的水全是叫你攪渾的!”
“我那是開玩——”
又是一聲摔門響,震得後院的金絲雀也叫了起來。
無心又轉到東廂房去,開口道:“岳绮羅,您老仔細着點,別氣的一口氣過去了。”
門開了條小|縫,兩枚紙人唰唰從縫裏飛出來,打的無心一趔趄。一擡頭,東廂房的門又狠狠的摔上了。
“好了!”無心打了個哈欠,“上好的金絲楠|木門,你們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無心原本以為這場冷戰會持續一段日子,沒想到才不過半天功夫,在次日中午就宣告終止了。
起因是沈兼離餓了,無心又不負責送飯,逼得他自己開了門去找吃的。
無心守在堂屋提起興趣問他:“你打算怎麽辦?”
“我打算怎麽辦?”沈兼離嗤笑,“又不是我的錯。”
“好吧,我說話是有點重。”見無心臉色一變,他也只得改口道,“可是是她無|理|取|鬧在先。”
“等着她來低頭?你等到下輩子吧,我認識她幾十年,還沒見她服過軟。”無心挑了塊蜜餞扔進嘴裏,“午飯自己下岳公館吃去,我吃過了。”
沈兼離拿手指點着無心,氣的說不出話來。披了件衣服就下山找吃的去了。
只是岳绮羅也不知道怎麽了,連着一周門都不出,天天悶在屋子裏。無心走過去拍她的門,問道:“岳绮羅,你可別死在這屋裏啊?”
被岳绮羅三枚紙人倒吊起來挂了半個時辰。
到了第二周的周二,沈兼離到底是待不住了,跑過去問無心:“哎,你知不知道岳绮羅的生辰?”
“你要幹什麽?”無心一頭霧水。
“買點東西服個軟,等她消氣了再跟她理論。”沈兼離很是屈辱,想他沈大師長何時受過這等委屈,被人指着鼻子一頓臭罵,還要巴巴的跑過去讨好人家。
“一千多年的老不死了,誰還記得生日。”無心嗑着瓜子道,“你就随便挑個日子送吧,送什麽都行。”
說着又想起來什麽:“送她甜食,她保準沒脾氣。”
沈兼離當天下午從百貨商店帶回來一盒洋巧克力,端端正正擺在她門前,還附了張紙條。
次日,鼎香居的紅绫酥。再次日,杏花樓的棗泥雲片糕。第三天,起士林的奶油蛋糕。第四天,一整盒各式各樣的蜜餞果子。一盒一盒,壘成了一個小城堡,岳绮羅還是紋絲不動。
沈兼離正犯琢磨時,次日早上醒來,東廂房門口的小城堡消失了,金絲楠|木的門開了個小|縫,隐隐能看到裏面的蠟燭和紗帳。
他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多半是養了個小動物。
作者有話要說: 困死了困死了,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