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就再服個軟,啊?不至于少塊肉。”

沈兼離正坐在堂屋替岳绮羅揀去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聽了這話一撂象牙箸,“我不。”

“你——”無心指着沈兼離道,“投胎幾輩子還這麽倔。”

“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再這樣來一次,我在重慶還混不混了?”沈兼離想了想,又說,“別的我都能聽她,但她也得講道理才成。我已經給她臺階了,難道還要我磕頭認錯?”

“你就耗着吧。”無心低下頭,又去搶沈兼離手裏的碟子,“那這蜜層糕給我吃。”

沈兼離敏捷的躲開,把那碟子挑出來的紅綠絲塞進無心手裏,端起蜜層糕站起身,道:“你要吃自己買去,我可是排了一個時辰的隊。”

說完就端着碟子,往岳绮羅房裏走去。天氣頗冷,她還虛掩着門,推開一看,岳绮羅端端正正的盤膝坐在床上,兩只手捏了個蘭花,是在練功呢。沈兼離知道她是在運氣修複心脈,就把蜜層糕放在門邊的櫃子上,悄悄地走了。

一只腳才跨出門檻,岳绮羅就在他身後喚他:“站住。”

沈兼離想了想,硬着頭皮轉過身,把蜜層糕擱在她手裏。岳绮羅睜開眼靜靜地望着他,臉上不露端倪,看了半天才開口道:“我腿疼,你給我捶捶腿。”

說完就把兩條腿展開來,在床邊晃來晃去。沈兼離沒法子,半跪在地上給她捶腿,遠看去還以為他躺卧在岳绮羅膝上。她倒是心情不錯,小口吃着糕,穿着洋花紗襪子的小腳蕩悠悠的。

“沈兼離,你想不想聽我唱歌?”

“唱歌?”沈兼離頭也沒擡,“沒事唱歌幹嘛。”

“哦?你不是最喜歡跑到野狐貍那聽她唱曲?”岳绮羅手上用力,一根根地揪沈兼離的頭發。

“疼——聽,我聽。”沈兼離疼的龇牙咧嘴,連聲告饒。

岳绮羅真的唱了,她這把甜美的嗓子,最适合唱周璇的歌。沈兼離一邊給她捶腿,一邊聽她婉轉的唱着歌,一雙腳也不老實,一邊捶着腿一邊亂動。他問她:“你是跟誰學的唱歌?”

“學什麽?靠我自己的嗓子,”岳绮羅很是傲然,“我以前都是不會唱歌的,後來有了唱片,天天聽,就會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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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兼離失笑道:“你還真喜歡周璇的歌。”

岳绮羅沒有說話,她想說她聽周璇的唱片是因為唐山海,她以為自己不會想念他,可每次想到這個名字,她都會去聽那張唱片,沒想到聽到了滾瓜爛熟的地步。遇見沈兼離後,唐山海的影子漸漸地淡了,以前她總夢見他,總覺得自己身上一股血腥氣,他的血。她的心魔。

沈兼離又叫喚起來了,“哎哎——绮羅,你別把糖粉撒我頭上。”

岳绮羅一咬牙,刷的給他揪下來一縷頭發,悄悄藏進袖口,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要跳起來,被她迅猛的按下腦袋鎮壓了起義。

“老實待着。”岳绮羅八風不動。

無心适時從外面走進來,口中說着:“岳绮羅,我回店裏一趟啊,我相好剛回來,還——”

僵了片刻,連忙抱起拳向後連退幾步,道:“打擾打擾,我退下了,得罪,得罪。”

“哎,無心,你先別走——”沈兼離徒勞的掙紮着,想要逃出岳绮羅的鐵血統治,無奈只能眼睜睜看着無心飛一樣的逃走,留下自己繼續當岳绮羅的捶腿小婢。

捶了半天,他的手也酸了,岳绮羅還是唱着小曲吃甜糕,沈兼離瞧她心情好,旁敲側擊的問她:“绮羅,你還生氣嗎?”

“生氣?生什麽氣。”岳绮羅裝作聽不懂,“你捶的力道不對,越捶越酸。你還是下山到岳公館叫七巧來吧。”

沈兼離得了赦免,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要走,岳绮羅又在身後叫他:“哎,張顯宗。”

“恩?”他轉過身。

“你跟我走吧。”岳绮羅想了想,“離開重慶。”

“為什麽?”

“你的魂魄是不全的,如果不湊齊,恐怕...”岳绮羅又想起唐山海,喉嚨一滞,勉強說了下去,“當初你在文縣魂飛魄散,滿天下都是你的游魂。重慶已經沒有魂魄了,還要去更遠的地方。”

“胡鬧。”沈兼離笑了,卻有些澀澀的。他是走不得的,他其實早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時間,得過且過。該來的總會來,他躲了兩年,有些事是躲不過的。

岳绮羅見他不置可否,也心知他多半還是不同意,靜靜地望了他半天,又把他的手拿過來,從床邊的針線簍裏揀出一只小剪刀,道:“你這指甲長得太長,剪一剪再走。”

長嗎?沈兼離打量了半天,不長啊,前幾天才剛剪過的啊?

沈兼離下山找了岳绮羅的婢女,卻沒有在回別院。林淮清剛從前線回來了,約他在老地方喝酒會面。

到了地方,林淮清還是老樣子,只是拿繃帶吊着胳膊。他的肩膀中了槍,回重慶來養傷,過完年之後還要繼續回前線。戰事吃緊,一兵一卒都金貴得很。林淮清傷了右手,用左手夾菜喝酒,很不方便。

“我聽說,你最近有些風流韻事?”

沈兼離臉上一陣尴尬,喝了口酒道:“你別聽他們胡說,都是誤會。”

“誤會?重慶城都傳的風風雨雨了。”林淮清笑道,“聽夏安說那姑娘年紀不大,身形嬌小,莫不成是那位岳老大?”

“我跟绮羅不是那種關系。”沈兼離面上又紅又白,只期盼林淮清能換個話題。

“都叫名字了,還沒有關系?”林淮清卻不依不饒,笑着打趣他,“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沈大師長也成耙耳朵了。”

“好了,不開玩笑。”見沈兼離又沖他瞪眼睛,林淮清忙收起笑,正色道,“我這次回來,是要帶你走的。”

“你們怎麽一個兩個都要帶我離開重慶?”沈兼離皺起眉,“我在這裏日子過得安逸着呢,還不想挪窩。”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沈兼離。”

林淮清的語氣像冰水一樣沉了下來,涼陰陰的箍着他。沈兼離剛喝了一口酒,還沒咽下去,火辣辣的酒液燙着他的舌頭。他扭過頭看外面的人聲熙攘。天快要黑了,街上華燈初起,重慶的濃霧就浮沉在黃包車和燈火之間,人們走來走去,像行走在雲裏。司令部的營房裏有打牌的弟兄,影院又上了新的電影,再往前走,百貨大樓裏擺着新進來的西洋貨,舞廳裏有白俄的姑娘把自己一張小臉抹的精致,跟着樂曲扭動身體。再往山上走,岳公館的戲臺子上有小生兩嗓子了,七巧沏了壺明前的龍井,廚房裏熱氣騰騰的生起火做飯。岳绮羅坐在山上的廂房裏,坐在一堆甜食和蠟燭中間,像個不喑世事的娃娃。他沉默的想着這些,手裏的酒杯也攥出了溫度,林淮清也不說話,靜靜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複。

“有什麽的,無所謂。我從戰場上回來的,大不了再回去,又不是什麽新兵蛋子。”

他說出來這話,自己心裏咯噔了一聲。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首,不加鹽的補給,夜晚蹲在戰壕抽一支煙,一個手榴彈扔過來,身邊的戰友就成了一攤骨肉,端着機槍的手也麻了,一直喊到嗓子嘶啞,到了晚上渾身酸痛的入睡,還要警惕着聲響......非要回去嗎?

“三道軍令下來,由不得你了。”林淮清隐隐松了口氣,“等到我養好了傷,你就跟我一起回前線上去,帶着你的兵,也不算白訓練了幾個月。”

“最後期限是什麽時候?”

“快了。”林淮清伸手過來拍拍他肩膀,“等打完這一仗,你繼續回來過你的安逸日子,到時候沒人再攔你,你在山裏當山大王都成。”

“說這話的人,往往都不能得償所願。”沈兼離笑着搖頭,“想活的人,往往活不成。想死的人,卻總是死也死不成。”

“幾日不見,成哲學家了?”林淮清哈哈大笑,端起酒壇道,“說那麽多沒用的,喝!酒逢知己千杯少!”

沈兼離回別院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岳绮羅就坐在門廊上,抱着個湯婆子,靠在柱子上睡着了。他走過去把她搖醒,道:“你怎麽睡這?天氣這麽冷,不怕凍着嗎。”

“剛剛有人放煙花,我就出來看。”岳绮羅揉了揉眼睛,盯着天空,“可惜太少了,年節的時候,一整晚都有煙花可看。”

“你喜歡看煙花?”沈兼離笑了,坐在她旁邊,他倒沒想到岳绮羅還有這麽世俗的一面。

“喜歡,一千多年前就愛看。”岳绮羅像是剛剛睡醒,說話的調子也像個小姑娘,“花燈也好看,只是上一次沒看成,以後也不會看了。”

“花燈?”沈兼離也看着空蕩蕩的夜空,出神的回憶着,“等到下個月過年,滿重慶都是煙花和花燈,你可以看一整天。”

岳绮羅吸了吸鼻子,凍的臉頰通紅,心裏有點澀澀的。她不知道七情六欲是什麽,只是提到過年,就想起1940年的上海,唐府的那個春節。那個時候唐山海還活着,徐碧城也沒有死在她槍下,無心和相好過來蹭飯,吳媽燒了一桌子菜,白琉璃趴在沙發上打呼嚕,她穿着唐山海買給她的新衣服,坐在門廊看煙花。那年上海下了很大的雪,無心點鞭炮的時候在冰上滑了一跤,踢翻了炮仗。那其實是她最開心的一天,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好好過一次年。她想起來唐山海帶她去廟會,又答應她去看花燈。可唐山海是個騙子,他死了,她也再也沒有回去。

其實那年的花燈會,岳绮羅一個人去了,滿街漂亮的花燈,晃得她眼睛生疼。她再也不想看到花燈,長的那麽好看,一個個卻都是沒心沒肺的小混蛋。燈熄了,就什麽都結束了。

沈兼離見她久久不說話,就輕聲喚她:“绮羅?”

“恩?”

“我跟你走。”

“真的?”岳绮羅抽出一只捂的滾熱的小手去握他,“什麽時候?”

“......春天吧。”沈兼離別過臉,聲音低沉。

“你一言為定,不許反悔。”岳绮羅剛說完,話尾便被一陣悶咳蓋住,沈兼離拍着她的背,把她從地上扶起來,道:“外面太冷了,你還是進屋吧。”

岳绮羅一邊咳,一邊點着頭。走到門廊轉角的時候,她整個人身形忽然一顫,像是被絆了一跤。沈兼離扭過頭問她:“怎麽了?”

“沒事,腳麻了。”

岳绮羅把手從口鼻上拿下來,藏在身後,月光照到她身上,淌過她鮮血淋漓的掌心。她悄悄的舔掉唇角一點血跡,逃也似的進了門,背着手把門上了鎖。

一直等到沈兼離的腳步聲消失在關門聲後,岳绮羅才從門邊走進屋裏,用手絹擦幹淨手上的血。面前的香爐裏插着三根刻字的人骨,層層蠟燭的中央,有一縷青綠色的光懸浮着,在空中盤旋幾周後,緩緩幻化成一個人形。

面前的人身着白衣,梳着民國的發式,面容秀美,身材高大,手中捏了把折扇,眉宇間卻總聚着一絲愁緒。他靜靜的望着岳绮羅,半晌,忽然一掀長褂,屈膝跪了下來。

岳绮羅臉上無悲無喜,張口卻像一聲喟嘆,疲憊的消散在空氣中。

“......小青。”

作者有話要說: 不行不行我真的不會寫甜寵文......難産之痛也不過如此吧

可以說是又OOC又僵硬了,趕緊切回主線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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