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顧止幹的都是髒活累活,整個村子所有沒人願意做的活都落在他身上。他是資本家的兒子,劣跡斑斑,長得又細皮嫩肉。沒人可憐他。

除了那個奇怪的小岳同志。

岳同志年紀小,才只有十五歲,出身很好,三代貧農,長的卻不像個貧農,是村子裏最美的姑娘。她跛了一條腿,聽說是給地主打斷了,她跑出來烙了病根。她個性古怪,不愛說話,看人的時候陰森森的,從不主動和別人打交道。

除了顧止。

岳绮羅天天翹班出來看他,他在牛棚挑糞,她就趴在栅欄上看他。眼珠黑亮黑亮,看的顧止身上發毛。

吃飯的時候,顧止身邊坐了兩個白淨的男孩子,對面就坐着岳绮羅。她把顧止碗裏的菜堆成了尖,然後帶着兩個男同志揚長而去。

男同志一個叫吳新,一個叫胡四,聽說是岳绮羅的同鄉,三個人很是要好。

沒人敢說岳绮羅的閑話。

這天顧止又在牛棚鏟糞,一擡頭,岳绮羅坐在栅欄上晃着腳,圍了條紅紗巾,襯得她臉色瑩白如玉。

顧止放下手中的鐵鏟,無奈道:“岳同志,你找我什麽事?”

岳同志歪着頭:“看你長得好看咯。”

顧止拿她沒辦法,低下頭繼續幹活。一本巴掌大的書從他口袋裏掉出來,岳绮羅敏捷的跳下栅欄,在書掉進牛糞堆之前接住了它。

這本書卻不是人手一本的紅寶書,封面是牛皮紙糊的,上書《飛鳥集》,裏面也都是手抄的文字。岳绮羅眼神一亮,擡起頭望着他:“你喜歡讀書?”

顧止有些慌,他是不應該讀這些書的。用他們的話說,這些都是小資本主義情調,是大毒草。他顧止讀這些書,更是罪上加罪。他從城裏偷偷帶來的幾本,還都是手抄在牛皮紙上的,每天貼身帶着,生怕落了話端。

岳绮羅見到這本書,反而愛不釋手的翻閱起來,讀了幾頁,便又擡起頭道:“你借我讀幾天好不好?”

話音未落,岳绮羅已經晃着手中的書,翻出栅欄跑遠了,不給他拒絕的機會。顧止在原地愣了片刻,緩過神來,已經追不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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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顧止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那扇破門被敲的搖搖欲墜。他怕臨近的村民聽見,披了件衣服便起床開門。

岳绮羅站在外面,頭發也沒紮,清湯挂面似的披在肩上。月光把她的小臉照的皎潔細嫩,四月的天,她只穿了件薄紗的襯衫,懷裏用軍裝抱着什麽東西。顧止愣了。

“顧止,我來換你的書看!”

“什麽?”顧止低下頭,岳绮羅從他腋下鑽進了屋,把懷裏的包攤在桌子上。借着月光,顧止瞧見那衣服裏包着的竟是幾本書。

“你哪裏來的書?”顧止湊了上去,眼睛發亮。他的書都在動亂中遺失了,有些被人燒了、撕了,剩下的都跟着他家宅子被鎖了起來。他來到草原,是幹幹淨淨一個人,什麽也沒帶來,什麽也沒剩下。他很久沒有新書可讀了,手抄的幾本書早讀的滾瓜爛熟,閉着眼睛也能背出來。

他點起油燈,就着昏暗的燈火拿起一本書,是小仲馬的茶花女,又一本是呼嘯山莊。他正要翻看開,卻被岳绮羅劈手奪回。只見她捏着手裏的書,沖顧止揚起笑:“顧止,你要是想看書,可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顧止一愣:“什麽條件?”

“你以後不許再叫我岳同志了,”岳绮羅歪着頭故做沉思,“你以後,就叫我绮羅!”

“绮...羅?”顧止艱澀的吐出兩個字,“岳同志,這——”

“那我拿走了。”岳绮羅啪的把書收回去,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顧止舍不得書,連忙喊住她:“岳同——绮羅。”他硬着頭皮叫出了最後兩個字。

岳绮羅掉過臉看着他,眼角染上一絲喜悅。她很少這樣笑,一笑起來,好看的顧止都看愣了。她向前走了一步,搖曳的燈火照亮她的臉,“你再叫一次!”

“绮羅。”顧止漲紅了臉,他從未叫過姑娘的名字,想了一想還是不妥,又道,“不行,岳同志,這樣被人聽見會誤會生活作風的。”

岳绮羅的臉拉下來了,“什麽作風不作風,你叫就是了,誰敢來動你?”

顧止苦笑,這岳姑娘大概因為出身好,從未嘗過被批鬥的滋味。什麽作風問題也是一概不曾有,她還不知道人心險惡,一張嘴能把白的說成黑的。他已如此人微言輕,又怎麽能拖累別人。

岳绮羅見他面色為難,便也緩和了表情,道:“好吧,那...你以後在外面叫我岳同志,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倘若只有你我兩個人,你就得叫我绮羅。不然,我不僅不借你書,還要告發你的飛鳥集呢!”

岳绮羅這話是說着當玩笑,她自己也笑着。顧止看着這姑娘笑眼烏濃,想起自己已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好臉色,一時心頭湧上暖意,點了點頭,道:“好。”

岳绮羅臉上挂着笑,心裏想讓他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她想聽千百遍的“绮羅”,聽到耳朵起繭也不罷休。她已經三十年沒聽過了,最後一次聽見還是在南邊的戰場上,沈兼離的血流了一身,把她的衣服都染髒了。他摸着她的臉頰,說绮羅,我要死了,你別怨我。她記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如今聽來,還是很好聽。

她把書一股腦都塞進顧止懷裏,叮囑他道:“你說好了,可不許變卦。”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往他手裏塞了塊糖。

顧止低頭一看,是塊奶糖,供銷社是沒有奶糖的,這塊糖多半是知青從城裏拿回來的。顧止愣了,“绮羅,這是...?”

“你每天幹那麽多重活,又吃不到肉。我怕你餓死了,就沒有人還我書了!”岳绮羅別過臉,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全塞進他手裏,“喏,你都拿着。”

這堆糖塊各式各樣,有幾塊都融化了,和糖紙粘在了一起。可見是珍惜的收了很久,不舍得一口氣吃掉。顧止呆呆的看着糖,覺得不妥,擡頭喊住她:“可是,绮——”

大門洞開着,岳绮羅已經不見了,顧止追出去看,只見一個小小的背影一瘸一拐,長發在夜風裏揚起又落下。他愣了半晌,手裏的糖被他握的又化了幾分,和他的手掌黏在一起。他剝開一顆放進嘴裏,甜味從舌尖蔓延到全身。顧止很久沒吃過糖了,這一塊糖甜過他以前吃過的所有糖塊,甜的他周身暖意驟生,流進了心裏。

岳绮羅的糖塊斷了頓,躺在床上作死屍狀。

無心在旁邊抄着手:“你把糖塊全給他了?”

岳绮羅頭也不偏一下,極細微的點了點頭。

白琉璃湊上來:“我偷拿來的奶糖你也給他了?”

“那奶糖是你偷來的?”無心猛地轉過頭,“你怎麽不分我一塊?”

“你吃不到糖又不會往死裏掐我。”白琉璃捏捏自己青紫的胳膊,暗自吸了口涼氣。

岳绮羅想吃糖,想的面如死灰,無心和白琉璃也好久沒嘗過甜味,嘴裏寡淡的很,一時也暗自流口水。想了半天,無心一拍手,道:“岳绮羅,你能搞來幾把土槍嗎?”

“你幹什麽?你別打搶劫供銷處的主意。”白琉璃提起精神,他分配在供銷處當售貨員,是個肥缺,蘋果水果糖都得經他手裏賣給知青。

“就為了幾塊水果糖?”無心不屑,“你大可放心,我是聽說草原深處有狼群,不如帶上槍去打一只回來,拿皮毛和肉到供銷處換幾斤水果糖回來,大家都有得分。”

岳绮羅聽見殺來殺去的事,立時提起精神,從床上坐起來道:“好主意。”便翻身下床往門外走。

無心喊住她:“哎,岳绮羅,你去哪?”

岳绮羅的聲音遠遠傳過來:“找土槍!”

岳绮羅說是去找土槍,結果帶回來兩把土槍不說,手上還扯着個顧止。

顧止被她拽着衣袖,面色尴尬。他原本正在村裏知青點喂豬,岳绮羅忽然找上門來,說什麽也要拉着他走。顧止拗不過她,被她一路拉到了村邊,才知道是要進草原裏。

“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

“怎麽,草原不是好地方嗎?”岳绮羅牽來了馬,揚着頭看他,“上馬吧。”

無心這邊已經跨上了馬,轉頭看見岳绮羅此刻神采飛揚,倒是暗暗稱奇。與岳绮羅重逢以來,他極少見她展露笑顏,即使笑了,也多半含着幾分疲憊或諷刺。唯獨和張顯宗待在一起時,她才像個小姑娘似的,好像她從未老去過,還是當年文縣那個千嬌百媚的九姨太,橫行四方。

白琉璃接過土槍,已經揮動馬鞭先行一步,他與無心都活了有些年頭,騎馬是不成問題的。岳绮羅自然不用說,也扯着缰繩跟了上去。只是卻苦了顧止,他一個城市長大的南方人,別說起碼,怕是連馬也未見過幾次。好不容易爬上了馬,卻怎麽也無法讓馬兒前進半步。

岳绮羅笑着掉轉馬頭,過來牽顧止身下馬的缰繩,道:“你不會騎馬麽!”

顧止尴尬的搖了搖頭,引得岳绮羅咯咯的笑了,只見她一按馬背,身形輕盈的從自己的馬上飛起,竟跨在了顧止的馬上。她兩條手臂環着顧止,繞過來握着缰繩,聲音從他肩頭飄過來:“我教你。”

顧止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他家風嚴謹,從未和姑娘挨得這麽近過。眼下又是敏感時期,更是不曾和女同志有過來往。這岳姑娘性格犷悍,竟手把手教他騎馬,他一動也不敢動,面上發熱,心跳如擂鼓般的敲着。

也不知岳绮羅使了什麽辦法,這馬竟聽話的向前邁開步,跟上了前面二人的步伐。顧止只覺岳绮羅的呼吸暖暖的呵在他頸後,癢酥酥的,激起他一身粟粒。他屏住呼吸,一時周身汗毛豎起。

“顧止?”岳绮羅忽然開口,“我問你,你可曾聽過張顯宗這個名字?”

“張顯宗?”顧止小心的開口,“沒有。”

“一點印象也沒有麽?”岳绮羅似是有些洩氣,“那唐山海呢?沈兼離?劉子固?”

顧止木愣愣的搖頭,不敢回頭看岳绮羅,怕和她臉對臉地碰上。

岳绮羅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吧,不記得就不記得吧。”

馬蹄聲硌噠硌噠的,踩得草地窸窣作響。四月的草原還頗冷,一蓬一蓬的風吹拂過他的發際,裹挾着濃烈的青草氣息。風把他的襯衫打了個透,又有岳绮羅的溫度暖暖的貼在後心。顧止騎的心猿意馬,不知是該看風景好,還是該專心學騎馬好。

前面傳來一陣緊一陣的馬蹄聲,是無心和白琉璃騎了一圈,又騎回到他們面前來了。只聽無心遠遠地喚道:“岳绮羅,你幹嘛呢!我們可不等你了。”

岳绮羅在他身後笑道:“你們敢!”說着便要翻身下馬,她之前的那匹馬一直牽在她手裏,此時輕巧的一蹬便跨上了馬,又睨了眼顧止,叮囑他道,“你記住,想讓馬向前走就用腿架馬肚子,想讓它停下來就拉缰繩。它要是不聽話,你就拿鞭子抽它。”

正說着,無心又在前面喊了:“岳绮羅,你的槍呢!”

“那土槍都是拿來吓唬狼群的,能打中什麽!”岳绮羅拔高聲音道,“想要殺頭狼還不容易?用不着土槍!”

無心在前面噓了她一聲,調轉馬頭便去追白琉璃了。岳绮羅也拉住缰繩要追上去,顧止見她要走,到底忍不住開了口:“绮羅,你剛剛說的那幾個名字,是什麽意思?”

岳绮羅愣了,麻花辮在風中被高高揚起,風掀起她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她望着顧止的臉,眼中一時風雲變幻,五味雜陳。末了,眸中神光又黯淡下來,不再看他了。

“我這輩子,生來就是還債的。”她低着頭說完這句,又重新揚起下巴,灼灼的望着他,“我真羨慕你,你什麽都忘了,你不欠債了!”

岳绮羅沒頭沒腦的說完這句話,口中“駕”了一聲,一夾馬肚子,頭也不回的去追無心了。馬蹄聲噠噠的敲在顧止心口,他望着岳绮羅在風中飄舞的紅紗巾,像一面鮮紅的旗幟,永不降落的搖曳在這片草原上。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間進展超快...可能是我自己也寫煩重新認識的劇情了。

我盡量把劇情都放到草原上,不去寫插隊的事,畢竟容易被屏蔽。

希望今天這段不要被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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