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顧止犯了錯,被分配住到了牛棚裏。
其實他沒犯什麽錯,是因為新知青到村裏來,沒地方住。他住的原本就是個破爛屋子,如今也住不得了,一來二去,只有牛棚能留給他住。
巧的是分配來分配去,最後是龔紅梅住了他的房子。
這下可徹底惹惱了岳绮羅,氣得她連工也不上,成天鎖在屋裏剪紙人,說是要将龔紅梅碎屍萬段。
無心和顧止在門外喊她出來,白琉璃去陪小姑娘吃大鍋飯了,找不見人。無心饑腸辘辘的
趴在門上,心裏直惦記着豆腐炖白菜。
“岳绮羅,你再不出來場部那邊可不好交代了。”
屋裏面檫檫作響,是剪刀劃開紙張的聲音。
顧止不知道岳绮羅生氣是因為他,此刻被無心怨毒的瞅了一眼,心裏發毛。
他忽然靈機一動,說:“要不拿鐵飯盒給岳同志打份菜來。”
無心沒好氣:“她吃不吃飯關我屁事。”要命的是岳绮羅不出門,他們就得跟場部撒謊說她病了,一個謊接一個謊,眼看就要圓不下去。岳绮羅要是再不出來,他們也別想在村裏混了。
“岳绮羅,你看顧止都凍病了。”無心試圖打感情牌。
顧止站在四月末和煦的春風中,奇怪的瞅了眼無心。
“岳绮羅,”無心急了,“我看你是瞧人家龔小同志長得好看唱歌又好聽,嫉妒了吧?”
門咣當一聲打開,給無心拽的一趔趄,岳绮羅站在門後眼睛冒火,仰着頭看無心:“我嫉妒她?!”
唬的無心往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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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不依不饒的向前走一步,把脖子揚的更高:“我嫉妒她什麽,嫉妒她是長三堂子裏唱小曲兒的?”
無心讪笑:“岳绮羅,你跟一小姑娘置什麽氣?人家又沒招你。”
岳绮羅憋着一股氣,看了看他身邊的顧止,那張臉讓她卸下氣來。她低低地說:“我就是忘不了她那副嘴臉。”
“有什麽忘不了的,大家都是革命夥伴,你和我以前不也殺來殺去?”無心見岳绮羅好不容易出宮,自然不能讓她再回去,想方設法的勸她,“大不了你不和她說話,當她不存在,不就得了?”
岳绮羅到底還是被勸出了屋,一路到了知青點食堂。白琉璃坐在那吃飯,對面坐着龔紅梅。她剛剛松開的眉頭又縮成了一團。
食堂裏雖然是随便坐,但特殊時期不興男女私下交往,大家都自覺地不坐在一排。岳绮羅例外,她去哪都帶着左右護法,一邊一個,頗為顯眼。
白琉璃正伸筷子去夾白菜,忽然一個小身影擠過來,把他推到一邊,自己坐在他的座位上,白菜也掉了。他心疼的去看,原來是岳绮羅坐了過來,抱着胳膊瞪龔紅梅。龔紅梅被她瞪的發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愣了。
無心坐在岳绮羅另一邊,顧止沒地方坐,只得尴尬的坐在龔紅梅身邊。岳绮羅又把目光轉到顧止身上,瞪的他坐立不安。
白琉璃出來解圍:“小顧,我跟你換座位。”
剛站起來,後領子便被人扯住,岳绮羅在後面說:“無心,你坐過去。”
岳老大說一不二,無心屈服了。
龔紅梅好好的吃着飯,忽然這麽一折騰,又被岳绮羅灼灼的目光看的心慌,随便扒拉幾口就站起身走了。岳绮羅這才罷休,起身取了一副碗筷打飯。
今天食堂做了一大鍋湯,說是西紅柿蛋花湯,其實清湯寡水,粉面子多的跟雞蛋清似的。可憐的湯水裏漂着幾絲西紅柿,嘗起來一股抹布水味。但日子苦,聊勝于無,岳绮羅打了一碗米飯,便伸手去取湯勺,也打一碗湯。
“哎,岳同志,有日子沒見了。”身後突然有一個聲音迎上來,“聽說你生病了,身體還好嗎?”
岳绮羅收回手,看見一個男青年走到他身邊,原來是村裏的牛大榮。他和顧止一同從廣東來草原插隊,卻不怎麽與顧止來往。牛大榮生了一副粵東人長相,紫黑面皮,身形高壯,來草原沒多久,臉上倒多了些風霜的痕跡。他是隊裏負責幫牧民放羊的,成天風吹日曬,岳绮羅卻覺得這種日子比奶粉廠自在多了。
“恩,”岳绮羅勉強應了他,伸手給自己盛了碗湯,“我好多了。”
牛大榮很是熱心的替她舀了一勺子菜,鋪在她碗裏的飯上,“岳同志,身子虛可多吃點啊,不然怎麽與階級敵人作鬥争?”
岳绮羅低頭望着碗裏的菜,末了,低低的“嗯”了一聲。牛大榮低頭看着她,她的頭頂才剛能夠到他下巴,剪了齊頭簾,烏黑的頭發編成麻花辮。她的頭發像一匹緞子似的,和那些女知青發黃毛躁的頭發都不同。岳绮羅長得真好看,烏沉沉的大眼睛,白面似的膚色,聽人說她來自江南,牛大榮心中的江南女子就長成她這樣子,像一塊玉,也像藕粉盒子上刻的西湖。
岳绮羅一手端着飯碗,一手端着湯,擡頭瞅了眼牛大榮。他誤會了她眼中的神情,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了,他的心裏也一熱。岳绮羅臉上總有種孤兒般的神情,最是打動他,她是可憐的,也是可愛的。她轉過身走回飯桌,一瘸一拐的,看着怪讓人心疼。她的腿是怎麽瘸的?沒人知道她的故事。
牛大榮看着她走回吳新和胡四身邊,想起知青之間的傳言,說岳绮羅跟吳新胡四不清不白的。他心裏是不信的,但他一轉頭看見了對面的顧止,臉便垮下來了。岳绮羅看誰都是冷冰冰一張臉,吳新胡四也不例外,唯獨對着顧止,她的眼睛是活的,黑裏揉了金子。那些金粉刺出來紮痛了牛大榮:顧止人生的細皮嫩肉,比他好看,又是資本家的兒子,好日子沒少過,就連讀書也比他好。牛大榮心裏嫉妒,他看不慣顧止。
岳绮羅端着兩個碗坐回桌邊,顧止坐在她對面,望着牛大榮的方向。又看看岳绮羅,筷子給米飯堆上紮出一個坑,躊躇着開口:“你與牛大榮很熟?”
“不熟,怎麽了?”岳绮羅夾了口菜,擡頭望着顧止。
“沒什麽。”顧止低下頭盯着自己的飯碗,“只是他...總之,你以後還是少跟他來往為好。”
“恩。”岳绮羅巴不得如此呢,她才沒有那麽多時間和凡人打交道。
顧止今晚又是睡在牛棚裏,夜風涼陰陰的,沒有棉被,他用草席給自己裹了個紮實。空氣裏一股牛糞味,地上的石頭硌得腰疼,顧止把後腦勺放在一塊磚頭上,盯着棚頂裂縫中的夜空發呆。
忽然一陣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他撐起身子,竟是岳绮羅從牛棚外翻了進來。她身上披着件軍大衣,手裏握着什麽東西。一走過來,她身上那股幽沉沉的香氣頓時壓過了牛糞味,直往顧止鼻子裏鑽。
到了他跟前,顧止才看清她手裏捏着的是他的飛鳥集,便慚愧的笑道:“绮羅,你借我的那些書我還沒有看完,不能還你了。”
“那書歸你了。”岳绮羅不以為意,湊到他身邊坐下,“你這本書我讀完了,過來還給你。”
顧止笑了:“你不怕被人發現?”
“發現又怎樣,難不成殺我滅口?”岳绮羅仰頭看他,一臉的無法無天。
顧止笑着從她手裏接過書,這書上還有岳绮羅的餘溫,他握了半天,忽然想起來自己還剩了塊糖,是岳绮羅上次給他的。就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她,那糖塊化了又凝固,已經不成形,岳绮羅卻不嫌棄,撕開糖紙便往嘴裏送。
顧止坐在草席上,望着前方發呆,忽然一個硬東西抵上他嘴唇,他下意識松開牙關,舌尖一甜。是岳绮羅給他喂了塊糖。
“還你一塊糖。”顧止偏過頭看她,飛鳥集暖烘烘的,他心裏也暖烘烘的。岳绮羅像一個小火爐,靜靜地挨在他身邊。隔膜的薄冰融化了,被雪和謎掩埋的生命,都在火光中複活。
“顧止,這個是什麽?”
顧止回過神來,看見岳绮羅手指間夾着張紙片,上面手畫着密密的線和一些蝌蚪似的符號,是他的琴譜,夾在飛鳥集的中間,被岳绮羅翻到了。他澀澀的笑道:“是我的鋼琴譜。”
“你會彈琴?”岳绮羅的眼睛亮起來了。
“學過十幾年,”顧止心中一陣苦澀,“可惜,往後大概不會有機會再彈了。”
“誰說的?”岳绮羅直起身子,“知青點就有一臺鋼琴,我帶你去彈!”
“彈琴?”顧止愣了,鋼琴是資本主義的消遣,知青點的琴不過是為了給紅歌伴奏用的。他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彈鋼琴曲,因此從未打過知青點的主意。
“走吧。”岳绮羅已經站了起來,拉着他要走。顧止拗不過她,只得跟着她一起翻出牛棚,悄悄走到鎮上的知青點。
已經是三更半夜,知青點自然大門緊鎖,岳绮羅卻不打怵,駕輕就熟的找到一扇窗子,喊顧止過去。他湊過去隔着玻璃一看,屋裏果然擺着一架鋼琴。
岳绮羅打開窗戶,陳舊的窗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顧止憂心這聲音會被附近的知青聽見,然而岳绮羅已跳進去了。他望了眼空蕩蕩的身後,也跟着翻進了窗子。
舊屋灰塵大,琴凳上已經積起了一層灰塵,凳子裏的棉花已經糟了,坐上去軟塌塌的。岳绮羅先坐在了琴凳上,顧止坐在她旁邊,她就湊過來挨着他。他不愛與人親近,卻不覺得岳绮羅唐突,對于她,顧止總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像是一個認識多年的故友。即使面對面坐着一言不發,也不會覺得氣氛尴尬凝固。
他揭開琴蓋,拂了拂灰塵,問她:“想聽什麽?”
“恩...”岳绮羅蹙起眉想着,“肖邦的夜曲。”
“你對古典樂也有研究?”顧止笑了,這姑娘總是給他無窮盡的驚喜,像一口源源不斷的泉眼。
顧止起初盡量輕柔的按着琴鍵,怕琴聲驚擾到旁人。彈到後來,也不顧輕重了,只是随心所欲的彈。月光正巧從旁邊的窗口灑進來,潑在鋼琴上和他的身上,岳绮羅的臉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中,一半陰影,一半光明。光明的那一半裏是容光煥發的,沉浸在樂曲裏,然而陰影的那一半裏似乎有些悲傷,又像是疲憊。她的兩張臉靜靜地望着他,像把他看了個透,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別人
顧止彈完了肖邦,又去彈莫紮特,柴可夫斯基。彈到巴赫時,他的左肩上一沉,是岳绮羅睡着了。她的眼皮恬靜的緊閉着,像一只乖巧的娃娃。顧止不敢再彈琴,也不敢動,怕驚擾了她。就由着她睡在月光裏,呼吸聲蕩悠悠的,像藍色多瑙河裏的小提琴。
作者有話要說: 瓶頸,瓶頸,瓶頸。明天出門,可能停更一天...本來打算今天預先寫好,然而憋到現在才一章。日常我真的寫不來,打算給老岳和顧止安排點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