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岳绮羅是被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晃醒的,她一邊的脖頸酸痛難忍,像是落枕了。
她睜開眼睛,面前是外殼剝落褪色的鋼琴。岳绮羅轉過頭,看見身邊挂着黑眼圈的顧止。
“你...”岳绮羅愣了,“你就這麽坐了一整夜?”
“呆瓜!”岳绮羅咬住下唇,她趴在顧止肩膀上睡了一整夜,他就坐在琴凳上一直睜着眼,熬到了天亮,“你——你怎麽不叫醒我?”
顧止笑道:“你難得睡了好覺,叫醒你做什麽?”
岳绮羅呆住了,她總是半夜來找顧止聊天,白天又常常打瞌睡。顧止不知道這是因為她上了年紀,以為她是失眠,看她在他肩頭睡着,竟然沒有叫醒她。她愣了半天,心頭酸酸的,又罵了句“呆瓜”,盯着顧止青白的面色,很擔心他會死掉。
“你這麽熬,不怕突然就沒命了嗎?”
顧止愣了一下,笑道:“人命哪有那麽脆弱。”
有的。岳绮羅在心裏悄悄地想,只是沒說出口。顧止強撐着跟她說話,沒壓住,打了個哈欠。她便拉着他往門外走,要他回去補回籠覺,剛走幾步,門外卻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岳绮羅僵住了,這是知青點值班的人來了。
眼看腳步聲越來越接近他們所在的房間,這屋裏沒什麽陳設,除了窗邊的鋼琴就是幾把破爛椅子,大概原先是個教室,正前方還有個木制講臺。躲是沒有地方躲的,若按原路翻出窗戶,此時日上三竿,外面已有三兩知青走動。岳绮羅原本以為這房間廢棄,可以躲過檢查,不成想木門吱呀了一聲,來者已經打開了門。
“躲這邊!”岳绮羅反應敏捷,鑽進了講臺下面的空當,又把顧止一把拉了進去。原本她一個人身量嬌小,躲在裏面綽綽有餘,然而顧止少說有一米八左右,兩個人蜷縮在空當裏擠作一團,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哎,龔同志。聽人說昨晚這屋裏鬧鬼,有鋼琴聲傳出來。”來者嗤笑一聲,“我看啊,全是封建迷信,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怎麽能信這些牛鬼蛇神?簡直胡來!”
龔紅梅!岳绮羅頸後的汗毛也豎了起來,沒想到檢查知青點的居然是她。盡管她的确是個凡人無誤,但那張和野狐貍一模一樣的臉一直是梗在她心口的一根魚刺,她不得不防。龔紅梅怎麽這麽巧,偏偏就在今天檢查到這間屋子?
但龔紅梅并沒有說話,她的腳步聲踱到了窗邊,在鋼琴邊停下了。岳绮羅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如擂鼓,一下緊一下,聽着聽着,又覺得有重音。這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的心跳聲,而是顧止的。
岳绮羅偏過頭去看顧止,看他年輕的五官和皮膚,他鼻尖上的那顆痣。這輩子的顧止很年輕,才只有二十歲,她遇見沈兼離時他有二十九歲,唐山海二十七歲。張顯宗大約是三十出頭,她愣了,想起來自己從未跟張顯宗長談過,對他知之甚少,連具體的年齡也不知道。民國初年的文縣,她跟無心拍了一沓的照片,卻從未和張顯宗拍過一張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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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止蜷在講臺下弓着腰,後腦勺頂着木板。這地方太小了,小的迫使他不得不和岳绮羅面對面挨着。她的額上有一個淺淺的小窩,離得近才能發現,除此之外,她漂亮的小臉上毫無瑕疵,像一個瓷娃娃。她的眼仁不同常人,黑的出奇,又比正常人要大一圈。顧止看了半天,太陽穴一絲絲的疼,腦海中有什麽東西要躍出來。他別開目光,不敢再看她了。
岳绮羅看着他耷拉下的眼皮,幾縷頭發掉下來擋住額頭,別過目光局促的看着鞋尖。她想,張顯宗這輩子是個文藝的青年人,喜歡讀泰戈爾,說話也文绉绉。唐山海是個冰窟窿,沈兼離是個兵痞,只有顧止像張顯宗安靜時的樣子。她還記得張顯宗說他愛她時,臉上的表情和顧止是一模一樣的。每一部分都是張顯宗,張顯宗是千變萬化的,哪一面也少不得。
“龔同志,你發什麽呆呢?”
這一聲霍然把岳绮羅的意識拉了回來,她這才想起龔紅梅的存在。講臺雖然背對門口,但若她有心,只消繞過來就能發現他們的藏身之處。
但龔紅梅沒有。
“沒什麽,”龔紅梅的聲音低低的,“也許是他們聽錯了吧,這個房間沒人來過。”
末了又補上一句:“林同志,走吧,我們去巡查別的房間。”
一直等到二人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岳绮羅才從講臺下鑽了出來。她走到鋼琴邊查看,這房間不常有人來,又灰塵大,鋼琴蓋上明明有顯眼的手指印,琴鍵也被擦出了痕跡。琴凳上凹陷的坑還在,她走到窗邊,窗框上還有一個腳印。
龔紅梅又不是瞎子,她怎會看不出?
岳绮羅從知青點出來後,早飯也來不及吃,就要趕去上工。等到中午去了食堂,沒有見到龔紅梅,連顧止也不見人。一問才知道龔紅梅去了鄰村辦事,而顧止還在草原上沒回來。負責幫忙放牧的牛大榮壞肚子,就派了顧止去頂他的班,替他放牛。
岳绮羅知道事情不好,借了匹馬便出了村子。從村口到最近的牧民家,要騎馬走上大半個鐘頭,等找到顧止時,已經是下午兩三點了。
顧止騎在一匹小紅馬背上,牛沒吃完草,他也不能回去吃飯。他第一次放牧沒有經驗,不曾帶幹糧來,因此餓的饑腸辘辘也沒有辦法。
“籲——”
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是岳绮羅勒住了馬。顧止便笑道:“绮羅,你不去奶粉廠了嗎?”
岳绮羅沒說話,解開懷中的小書包,把幾個窩頭拿給顧止。窩頭一直被她捂在懷裏,還有幾分餘溫,顧止接過來咬了一口,道:“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岳绮羅小聲說,“是我給牛大榮的飯裏下了巴豆的,害你來替他放牛,才吃不上飯的。”
“你給他下了巴豆?”顧止想起牛大榮面色慘白嘴唇脫水的模樣,笑了,“又不是你讓我頂替他的,我怨你做什麽。”
“他們這麽欺辱你,你不生氣嗎?”
顧止搖搖頭,又僵住了,片刻低下頭苦澀地說道:“生氣又有何用?在這個大熔爐裏,我原本就不該有任何個人情緒。”
又擡起頭看了眼岳绮羅,笑道:“绮羅,你已經幫過我很多忙了。謝謝你。”
“你謝什麽謝?”岳绮羅豎起眉毛,不愛聽他的客套話。想了想又緩和面色,道,“我陪你放牛吧。”
岳绮羅不容他拒絕,将馬鞭一揮便策馬前行。她的背上仍舊是那副弓箭,箭尾的白羽随着起伏刮擦着她的發際,風把她的襯衫鼓鼓的吹起來。她學着牧民的樣呼喚牧群,四下的牛都向她聚攏。顧止突然明白,岳绮羅是屬于草原的,屬于萬裏的山河。她不屬于奶粉廠,也不屬于任何集體——她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幾個窩頭下肚,算是止住了腹中饑餓。此處的牧草已經被吃的差不多,再過幾個月就要遷徙,再換一處牧場。到那時候牧民就要走的離村子更遠,村裏的知青也不能再往返上工了。場部最近在着手指派一批知青跟着牧民遷徙,沒人願意去。遠離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城市已經夠艱苦,如今還要徹底遠離文明生活,過藍天做被地當床的日子。這幾年已經有知青陸續返城,大家都願意在村裏争取名額,哪怕不能被推薦到大學當工讀生,回城進個工廠也是好的。因此一直決定不下來,時間拖得越久,顧止反倒越是有股不詳的預感。
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半,太陽的光輝漸漸弱了,顧止也該把牛群帶回牧民的蒙古包旁。他騎在馬上點了一遍數,臉色一變,又點了一遍,便有如浸入寒冰深潭,神情沉了下來。
“怎麽了?”岳绮羅見他臉色不對,便去問他。
“少了幾頭牛。”顧止的心沉了下去,這些牛都是公家財産,一頭也丢不得。即使在牧民手裏丢了也要追責,更何況是他。顧止不敢再想下去,一揮馬鞭便向草原深處追去。
“哎,顧止——”岳绮羅一愣,摸出枚紙人向牛群中央一扔,也追了上去,“你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你留下來吧,看着這些牛。”顧止停了下來,“天快要黑了,草原深處很危險,你還是早點回村裏為好。”
“你明知道天黑後的草原危險,還要一個人去?”岳绮羅不由非說的跟上來,“你不用擔心,牛群已經被我圈住了。我陪你快去快回,找到牛就折回來。”
時間緊迫,顧止也不再勸她,二人一路策馬前行。顧止的馬術不如岳绮羅精湛,但走出幾裏路,也掌握了些要領。一直走到天色将晚,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下,整個草原沉入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四下都是荒原,沒有任何地标,想要回去只能靠老馬識路。草原這麽大,誰也不能斷言牛向哪個方向跑去了,一時沒了方向,只是幹着急。
再往前走,地上的牧草會越來越少,即将進入蒙古大漠的區域,情況只會更加棘手。岳绮羅正想着幹脆偷別人家幾頭牛來,充作是顧止的牛了事時,前方的草地上忽然有光芒閃爍。她起初以為是狼,走近一看,原來是口水潭。
“你看,有水潭!”草原上不常能見到這樣的水潭,正如同沙漠中的綠洲,只是沒有海市蜃樓。二人正走的口幹舌燥,瞧見前方的水潭,更是如逢甘露,加快了速度向水潭騎去。
一直走到水潭附近,才聽見流水聲潺潺,水潭邊有幾個龐然黑影在低頭喝水,走近一看,正是顧止丢的幾頭牛。找回了牛,又發現了水潭,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岳绮羅和顧止都跳下了馬,牽着走到了水潭邊。顧止拿繩子将牛角都拴在馬背上,便于牽它們回牧區,一轉身,岳绮羅半跪在水潭邊,解開了自己的麻花辮。
“绮羅?”他看着岳绮羅伏在水潭邊,把一頭黑發浸入水中,原來是她愛美,想要洗一洗頭發了。這水潭中還有不少魚,游得頗為自在,水花翻滾。岳绮羅的頭發像一團煙霧散在水中,引得不少魚兒好奇的去叨。
顧止點了一支火折子,走到水邊去看。這潭中的魚只只肥美,見了他手中的火光,紛紛游攏過來。顧止見狀笑道:“這魚都不怕人的。”
“草原上的人奉魚為神明,不敢吃它們,當然養肥了它們的膽子。”岳绮羅側着擡起頭來,擰幹頭發上的水,披散着直起身,“不過,他們敬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兩不耽誤。”
“你要抓這些魚來吃?”
“我不僅要吃它,還要紅燒、清蒸、炖魚湯喝!”岳绮羅望着水潭的眼仁黑亮亮的,“我都好久沒嘗過魚味了,顧止,你不想嗎?”
魚——他當然是想念的,廣東乃魚米之鄉,沿海的海鮮多的吃不完。他過去最愛吃母親的生滾魚片粥,如今來了草原,知青食堂只有寡淡的菜葉子,即使跟着岳绮羅吳新開葷,也只能吃上些牛羊肉,魚肉是斷斷吃不到的。如今見了這麽多肥美的黑魚,他的确已動了心思,想抓幾條來烤烤也好。
顧止還站在原地發呆的功夫,岳绮羅已經從馬背上取了皮袋子下來。這皮袋子是牛皮縫成的,十分結實,她把皮袋裏的雜碎都倒在地上,走到潭邊舀了一兜水,遞給顧止拿着,又卷起了袖子,重新走回水潭邊。
顧止愣了:“你要徒手抓魚?”
“恩,”岳绮羅偏過頭看他,“不僅要抓,還要帶回去炖湯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