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岳绮羅動了怒,跑到無心和白琉璃家中發脾氣。

無心心疼自己那水曲柳桌面被她拍的震天響,就勸她說:“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年頭牽個手都成流氓。再說張顯宗就那愛好,你也不是不知道。”

岳绮羅沖他瞪眼睛:“什麽愛好?”

“你忘了張顯宗遇見你之前天天逛窯子睡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還有八個姨太太?”無心回憶,“沈兼離那時候還去窯子聽小姑娘唱曲呢。”

白琉璃适時補上一句:“劉子固不也是拐跑良家姑娘腳踏兩條船。”

被岳绮羅抓起一盆鞋底打出了門。

岳绮羅又一拍桌面,怒道:“他張顯宗竟敢調戲小姑娘!”

無心蹲坐在牆角,摸出把瓜子磕着。

“我知道了,”白琉璃從門外溜回來,自鳴得意的說,“現在判流氓罪的,除了男女關系不正當之外,還有可能是個兔兒爺。”

無心把瓜子撒了一地,站起來看着白琉璃:“你話不能亂說。”

岳绮羅直勾勾的盯着他,問道:“什麽意思?”

“就是......”白琉璃睨了眼岳绮羅的臉色,向旁邊閃了一步,“就是說他喜歡男人。”

無心頭疼欲裂,把白琉璃推出了門:“你出去,你除了添亂還會什麽?”

回過身來,岳绮羅五個指甲在桌面上摳的沙沙作響,無心嘆了口氣,走到岳绮羅旁邊坐下:“哎,岳绮羅,你看看你。就算顧止真的犯了什麽流氓罪又如何呢?”

“他不可以,”岳绮羅瞟了眼無心,放低聲音,“他上輩子還說要娶我,這輩子......他怎麽又說話不算數。”

無心笑了:“岳绮羅,我快不認識你了。你以前不是叱咤風雲,看不起張顯宗是個凡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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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一張臉時紅時白,幹脆換上副兇惡的表情,手在桌上一拍:“張顯宗要是敢喜歡別人,我就剝了他的皮!”

“你舍得?”無心睨了眼她,“再說唐山海那時候還跟徐碧城結婚,也沒見你剝他的皮啊。”

“那我剝了他相好的皮!”

這倒是實話,無心想起徐碧城和卿兒的下場,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岳绮羅不是尋常人,她喝起醋來也是不尋常的。他瞧着岳绮羅氣的面皮紅漲,便又去安慰她:“我覺得這事多半是牛大榮信口胡說,流氓罪可不輕——倘若他是個兔兒爺,弄不好還要槍斃的。”

岳绮羅心中明白這道理,卻還是氣不過。她認為自己花了六十年時間找張顯宗,吃了那麽多苦。張顯宗還要去喜歡別人,就太沒良心了。她在氣頭上下不來,就幹脆晾了顧止好幾天,晾的他摸不着頭腦,就來敲無心的門求助。

無心在煤油燈下搓煙卷,他以前是習慣抽煙的,也不缺煙。到了鄉下不好買煙了,他又很懶,掙得工分少,平時的白面都靠岳绮羅接濟,煙是抽不起的。這一把煙絲還是省下他兩天的牛奶換來的,無心數了數煙卷,很是凄苦的嘆了口氣。

“顧止,你要是想知道岳绮羅怎麽了,就去給我整包煙,我就告訴你。”

顧止苦笑:“算了,我上哪替你搞到煙來。”

“哎,你別走。”無心正無聊呢,見顧止要走,連忙喊住他,“我逗你的,你坐下,我跟你慢慢說。”

顧止坐下了,擺出一副學生的面孔望着無心。

“顧止,你知不知道岳绮羅為什麽瞧上你?”

顧止搖了搖頭。

“算了,你們倆的事太複雜,我一個外人不好說太多。”無心望着顧止陷入了沉思,“你給我說說,你在廣東時犯的流氓罪,是怎麽回事?”

顧止臉色變了:“你怎麽知道?”

無心也變了色,道:“真有此事?”

顧止沒有說話,卷起袖子給無心看。一道長長的疤從他手腕三寸處一路延伸到手肘,有些年頭了,但傷的太深,肉已經凹陷了進去。無心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怎麽弄的?”

“在廣東,批鬥的時候拿藤條打的,有人拿了條鐵鞭,就打成這樣。”顧止沉着臉放下袖子,“牛大榮和我同城,他也參與了那次批鬥。”

“所以你的罪名......?”

“老一套了,資産階級,修正主義。到後來有人拿出幾封書信,指控我是同性戀。”顧止頓了頓,望向無心,“指控我的人,就是牛大榮。”

顧止解開自己的襯衫扣子,給無心看他胸膛上幾道駭人的疤。無心覺得這氣氛有些尴尬,咳了一聲:“你把扣子系上吧,跟我說說,你和牛大榮有什麽仇?”

顧止苦笑一聲:“無冤無仇。”

“那就怪了,我有一點想不通。那幾年我也在城裏,也見過被批鬥的同性戀。他們不是被批鬥的瘋了,就是被槍斃。你怎麽......?”

“證據不足,那幾封書信......其實并不是我的,”顧止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并不是...”

“我知道,”無心伸手打斷了他,“可他們就憑幾封莫須有的書信,就給你安上個罪名?”

顧止笑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無心也啞了,他知道這年代百口莫辯是什麽滋味。之前他在城裏,身份證明是沒有的,東躲西藏,還要被人說閑話,恨不得把他也拉出來批臭批倒。想要整一個人,一百張嘴能把白的也說成黑的,哪容得當事人争辯?

顧止問他:“绮羅是因為這件事生氣?”

無心很是熱心的說:“我去跟她解釋,她就不生氣了。”

“別,”顧止卻制止了他,“這件事你還是不要和她說。”

“為什麽?”無心很不理解。

“我雖然認識她時間不長,但也能了解一些她的個性。”顧止手中搓着無心的煙卷,靜靜地望着他,“我問你,倘若绮羅知道了這件事,她會怎麽做?”

“她知道了這件事,無非——”無心頓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怕岳绮羅替你出頭。”

“現在情勢緊張,人人都是驚弓之鳥。牛大榮是知青骨幹,在這裏說話很有分量,而我...”顧止苦笑道,“绮羅已經幫了我太多,我不能讓她再冒險。”

“可你若不說,她會誤會你是——”

“誤會便誤會吧,倘若绮羅能安全,也不辜負她對我的救命之恩。”

無心瞧着顧止這幅樣子,心有不忍:“哎,你不用這樣。你倆的恩怨多了去了,算不清。”

顧止聽不懂了:“什麽恩怨?”

“岳绮羅沒叫過你別的名字嗎?”

“叫過,有一次她叫我張顯宗。”顧止回憶道,“還叫我唐山海,沈兼離,劉子固。問她卻也不說,只說我什麽也不記得,就不欠債了。”

“這樣,你要是想知道真相,就去岳绮羅的床頭找一個小匣子。”無心提起興趣叮囑他,“你拿着這小匣子去問她,她多半會給你講清事情原委。”

顧止笑了:“有時候我真弄不懂你們幾個,古裏古怪的,像從山間裏出來的谪仙人,從來也不屬于這裏。”

無心也笑道:“等你知道了真相,再來說我們是谪仙人也不遲。”

顧止依樣去了,他知道岳绮羅愛幹淨,給她燒了一盆熱水洗漱。但岳绮羅不在屋裏,門是虛掩的,他把水盆放在地上,熱氣蒸騰。岳绮羅把這塊地方收拾的很幹淨,牡丹花的被頭整整齊齊的疊着。顧止想起無心的話,就到床頭去翻,可櫃子裏沒有,枕頭邊也沒有。他捏了捏方形的枕頭,忽然覺得這棉花枕硬的不尋常,就從旁邊的笸籮裏撿了把剪子,把枕頭劃開,裏面果然縫着個小木匣子。

顧止把木匣子拿在手裏,看出這是檀木做的,匣子上雕刻精細,是值錢的東西。扣子是鎏金頭,顧止撥開搭扣,匣子裏鋪着塊舊磁青綢面料,綢緞上躺着塊翡翠墜子。上好的玉,只是玉佩中心有一個血點,又多了幾處裂紋,不值錢了。

顧止把玉墜拿在手裏,只覺觸手溫涼,卻莫名一陣頭痛,便放下玉墜去拿那塊綢緞。拿起來才知道這原是件旗袍,剪裁精致,只是右肩上一個大洞,邊緣微微焦黑,陳血染黑了半面旗袍。顧止越看越覺眼熟,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見過,看着看着,漸漸頭暈目眩,眼前也一陣陣發黑。忽然背後有人叫他:“顧止!”驚得他周身一震,意識也清醒過來。

回頭一看,是岳绮羅回來了,見他手中舉着那件旗袍,床沿上還放着木匣子,便愣了:“你怎麽偷剪我的枕頭?”

顧止很是尴尬的笑道:“無心讓我拿着這個匣子,來問你這當中的故事。”

岳绮羅的臉色沉了下來,走過來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她原來是出去跟人換毛線去了。天氣轉暖,毛線沒那麽難換到,她想着自己慢慢織,到了秋天,她和顧止就都能穿上件毛衣保暖了。顧止就站在床邊,手中還攥着那件旗袍,她看了心中扯痛,偏過頭,床底下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你打熱水來做什麽?”

“你不愛去公共澡堂,我就燒水來讓你洗洗。”

岳绮羅很是遺憾:“我洗過了,拿食堂那邊的冷水管沖的。”

顧止放下旗袍,走過來:“那洗洗腳吧。”

岳绮羅坐在床沿,由着顧止給她脫下棉襪子,她的腳才巴掌大小,纖細的一手就握的過來。她靜靜地瞧着顧止,想起六十多年前,她的腳踝受了傷,赤腳蹬在人懷裏,腳心貼上一粒冰冷的銅扣。她嘆了口氣:“顧止,你這樣子真像張顯宗。”

“是嗎?”顧止笑着,把她的腳浸入熱水中,一陣暖流酥麻的爬遍全身,“你總叫我張顯宗,可張顯宗是誰?”

“我說實話,你不許怕我。”岳绮羅嘆道,“你早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卻不知道我活了幾千年罷?我幼時修煉魂術,能讓我的靈魂不傷不滅。你看我現在是十五歲的模樣,其實我這輩子,已經活了六十年了。”

顧止沒有說話,靜靜地聽着,屋子裏只有水花撩起的聲音。

“那個無心,是個老怪物。沒有靈魂,肉體是怎麽折騰也不會壞的。胡四以前是只靈狐,後來成了西康的巫師,叫白琉璃。”岳绮羅低下頭,盯着顧止的頭頂,“你在一千多年以前,名字叫劉子固。後來我死了,你也死了。到了民國初年,就成了張顯宗。”

岳绮羅不願往下說了,她不願意提起這些事,就跳過不談。“後來張顯宗魂飛魄散,我就滿天下找你的魂魄。去過上海,也去過重慶。我在廣東時,你還沒有出生,後來我到了內陸,知道你要來草原插隊,才終于找到了你。”

“原來是這樣,”顧止擡起頭望着岳绮羅,“難怪我見你第一面,就有種莫名的熟悉。”

“真的?”岳绮羅笑了,“你比唐山海聽話多了,你在上海的時候,是個卧底,生性多疑。我跟你相處了大半年,你才相信我不是敵人派來騙你的,很傷腦筋。”

顧止給她洗完了腳,水淋淋的提起來,拿毛巾擦幹淨。岳绮羅坐在床邊晃着小腳,打量着顧止,她想也許是因為顧止魂魄比之前都要齊全,也許胎裏帶了點前世回憶,更容易相信她。

只是他還缺着一魂一魄,這輩子也還不回去了。岳绮羅想到這一層,心裏空落落的,她想念張顯宗,也想念唐山海和沈兼離,甚至想念劉子固。她迫不及待的想讓他記起來一切,她想與他聊聊這些年的波折。她孤單怕了,嘗過了甜頭,再也做不成獨來獨往的邪祟。

顧止出門倒掉了水,回來坐在床沿,望着她道:“我父親曾告訴我,我三歲之前是個古怪的小孩,常常說自己前世如何,又說自己不是顧家人。到了三歲之後,突然什麽都忘了,之前說過的前世也不再提,成了正常人。”顧止頓了頓,“現在想起來,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我常在夢裏見到一些紙人,漫天的大雪,花燈,或是一株梅花。有時候,我夢見自己是一顆桂花樹,種在山間的庭院裏。到了秋天,就有人過來搖我的花瓣,拿去做桂花糖。”

岳绮羅心裏咯噔一聲,沈兼離讓她在墳上種一棵桂花樹,他就真的守了別院那麽多年。可她卻沒見過它開花的樣子,白白的找了他那麽多年。別院毀了,他才離開重慶,來找她了。

她試探的問他:“那你...還能想起來什麽嗎?”

顧止搖搖頭:“想不起來了,每做一次夢,這些回憶就淡一些。恐怕再過幾次,我連這些碎片也都會忘得幹淨。”

岳绮羅心中一熱,很老成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會幫你。”話音未落,便打了個哈欠。顧止笑道:“睡吧。”便扯過被子給她蓋上。

岳绮羅縮在被窩裏,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扯着顧止的袖子不讓他走:“顧止,我聽說你以前被判過流氓罪。你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是男女關系有問題,還是因為喜歡男人?”

顧止愣了愣,脫口而出:“我沒對姑娘耍過流氓...”又想起來不能讓岳绮羅知道實情,免得她去找牛大榮報複,便沉默了,一句話也不說。

岳绮羅見他不再說下去,以為他是默認了,心裏空蕩蕩的,寒意從頭頂灌下來。她躺在床上想,原來顧止這輩子喜歡男人,她心裏空的難受,松開了他。天花板是泥糊的,微弱的燈火照亮了它,盯得久了,眼圈生出一陣酸意來。她阖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一開始,顧止的設定真的是同性戀。

一來,我想給老岳和顧止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互相接近,之前那麽多年都以禮相待,可能都沒好好的擁抱過一次吧。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終于有一個理由可以接近你,而你也不會覺得突兀。二來,草原上的資本家同性戀兒子,喜歡讀泰戈爾,這個設定太凄美了。

但寫到一半就覺得殘忍...就放棄了,不能這麽寫,太虐老岳了。

于是小顧現在是個僞gay真直男,但被老岳誤會。所以,後面該有的身體接觸還是會有。

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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