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到了五月中旬,上面革|委會派來個幹部,來深入調查村裏發生的幾起惡性事件。無心遠遠看了眼,是個瘦幹中年人,戴着副玳瑁眼鏡,中山裝松松垮垮的挂着。無心知道他是不行的,搞不好還要死在真兇手下,就回去又殷切的勸二人跑路。
岳绮羅自從那天給了牛大榮不痛快,因為怕麻煩,見面也繞着走。她以為顧止是同性戀,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後來也不知怎麽想通了,又回歸沒事人的狀态。無心見她泰然自若,也不敢再提這事,怕她沖出去給牛大榮抽筋扒皮了,他們四個全都得流落他鄉當盲流。
幹部開始挨個排查知青,一時村裏風聲鶴唳。顧止不用說,已經被叫去喝茶好幾次,牛棚裏裏外外被搜了四五次,好在他提前把書都轉移到岳绮羅手中,沒有落下話柄。岳绮羅雖然和他關系密切,但因為出身太好,還沒有被查到。倒是無心和白琉璃被叫去幾次,自然也是無功而返。
岳绮羅也懶得用法術替他們解圍,借口韬光養晦,縮在炕上喝奶茶。氣的無心怨氣連天,握了把瓜子在岳绮羅房裏磕完,給她留了一地瓜子皮。
後來發現這招對岳绮羅沒用,地面都是顧止掃幹淨的。
岳绮羅活的自在,無心不自在,他快過不下去了。吃不飽穿不暖,沒煙抽沒相好,還要成天被拉去談話。他撺掇不動岳绮羅,就去撺掇顧止,他知道顧止去哪,岳绮羅就去哪。
顧止被無心一天八百遍的叮咛煩的不行,只好去問岳绮羅:“绮羅,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
“你想去哪?”
顧止愣了愣,笑道:“我想回廣東。”
岳绮羅想了想,說了幾句粵語,顧止的眼睛亮起來了,“你的粵語很标準。”
“我在廣東待過五年,後來又去了香港。”岳绮羅提起興趣,“我以為你會在香港投胎,還置辦了房子。白色大理石的宅子,院子裏種英國玫瑰和檸檬樹,門口擺着鳥澡盆。漂亮得很,只是十幾年沒回去看過,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顧止笑道:“的确資本主義。”
岳绮羅問她:“你要回廣東做什麽?”
“回廣東...?讀書,彈琴,也許找一份工作...在哪不是過日子呢。”
“那可不一樣,”岳绮羅很看不上他這份志向,“每天工作,讀書,柴米油鹽。那種日子最無趣了,顧止,等以後我帶你游歷山河,那才有趣。”
顧止剝好了一碟瓜子,遞到她面前,笑道:“你既然這麽想游歷山河,為何還不肯聽無心的話,離開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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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繼續剝瓜子,許久沒聽到岳绮羅回答,擡頭一看,她嗫喏着不知說什麽。就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岳绮羅別開目光,勉強地笑道,“我快死啦,顧止,我已經活了六十年,沒多少活頭了。你要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十幾年後,我再來找你。你不許結婚,也不許找什麽相好。到那時候,我再帶你游歷山河,去香港的大宅子住着去。”
顧止心裏有巴掌大一塊涼,匝的他絲絲地疼,他剝瓜子的手指滑脫了,剝了幾次才把仁剝出來。顫抖着放進盤子裏,笑道:“好端端的,說什麽死不死。”
岳绮羅看着年輕的顧止,想他還不知人間疾苦。也好,還不知道死是怎麽回事,以為只是長輩口中的不吉利。她已經太厭倦死了,她的死,別人的死。她一想到死,心裏就犯惡心。
小屋的門被人敲響了,岳绮羅以為是知青,就讓顧止先藏一藏。打開門,是無心神色凝重的站在外面:“岳绮羅,場部那邊批|鬥反革|命了,要每個人都過去。”
岳绮羅轉過頭,看見顧止從衣櫃後面走出來,他的臉上帶着一種複雜的神情,那是長久的批|鬥遺留下來的厭倦,惶然,和麻木。
批|鬥,1974年還搞什麽批|鬥?這裏的知青過去在城裏都是紅小|将,但到了鄉下,成天再教育幹苦活累活,身邊的人都是知青。該批的已經在城裏瘋了死了,沒人可批,也沒人有精力批。這一連串的詭異事件給了知青們一個導火索,讓他們宣洩自己心中的苦悶。場部的舞臺拉起了電燈,以往是文工團唱歌跳舞的地盤,如今跪着一個無辜的人。文工團團長的慘死更給這地盤增添了一分悲壯的氣質,知青們叫着,喊着口號。這是一場惡毒的狂歡。
岳绮羅站在人群中,面無表情的望着舞臺。身旁的顧止已經陷入一種麻木的狀态,誰也不能把他拉出來。他的父母都死在批|鬥中,萬貫家財散盡,他也成了大毒草。他很幸運的沒有瘋,但也留了一身的疤和陰影,一輩子都不能碰。
臺上的人是個老地主,已經被批|鬥了多年,幸存下來,在村裏幹最苦最累的活。他不會是殺人兇手,不知道為什麽又給人揪出來。無心看着看着,忽然恍然大悟,也許這就是革|委會幹部來的目的,他從來沒想過要抓真兇,只是想立威。真兇是誰,無所謂,群情激憤的知青是最好的槍,指哪打哪。
牛大榮在臺上振臂一呼:“為吳同志報仇雪恨!”
下面跟着喊:“報仇雪恨!革|命萬歲!”
便是一皮帶拍上去,鐵頭打在老地主的頭上,登時鮮血噴湧。
牛大榮喊:“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
“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
劈頭蓋臉的皮帶藤條打上去,老地主頭上戴着馬糞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以往都是鐵牌子,但鄉下沒有,就在牌子上挂了幾塊石頭,把草繩勒進了肉裏。
打了不知多久,岳绮羅站的渾身僵硬,她的傷腿開始疼了,想扶着顧止的手換個姿勢。顧止的手涼的像冰塊,給她冰的一顫,他手心裏浸滿冷汗。偏過頭看,額頭上也是一層白毛汗。
岳绮羅壓低聲音:“你閉上眼,別看。”
可閉上眼,耳朵還沒有聾,震天的呼號吵的顧止頭痛欲裂。臺上的老地主已經不會叫了,他一直一聲不吭,顧止也一聲不吭。
忽然間,牛大榮把矛頭轉向他了,舉着皮帶說:“顧止!你個反革命流氓分子!你也參與了吧?”
“什麽!”岳绮羅萬萬沒想到牛大榮會扯上顧止,她左右看了一眼,眼神幾乎是驚恐的。她知道顧止落到他們手裏是什麽下場,她已經護不住唐山海,難道連顧止也護不住了?
但已經晚了,激昂的知青連踢帶推的把顧止擁上了臺,掰開岳绮羅的手指。她眼睜睜看着顧止的手從她手中一點點被拉開,最後抓了個空。顧止被推上了臺,戴上了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幾個狗爬一樣的黑字,資本主義,流氓,反革|命。
“你這混蛋,你早就準備好了!”岳绮羅的咆哮被淹沒在口號中,“牛大榮,我殺——”
白琉璃沖過來死命捂住她的嘴,無心把她的手反剪在背後,不讓她沖上去就顧止。岳绮羅瘋起來是不惜命的,眼下這狀況,誰也救不了顧止。
“岳绮羅,你冷靜點,不要命了嗎!”無心在她耳邊壓低聲音,“你放心,就算顧止被打剩一條命,我也讓白琉璃把他救回來!”
岳绮羅幾乎掙出了眼淚,她想不通,無心和白琉璃怎麽能眼睜睜看着顧止挨打!她甚至開始恨起無心來,恨他總攔着自己去救張顯宗。張顯宗每一次的死亡,都和無心有分不開的關系。她恨他。
岳绮羅一邊掙紮,一邊腳上連踢帶打,兩個人幾乎按不住她。好在周圍的知青都很激動,還不是很顯眼。白琉璃看着臺上的顧止,他的頭上也挨了兩記皮帶,血從額頭流下來,劃過他半張面孔。顧止不肯跪,牛大榮一腳踢在他膝蓋窩裏,他踉跄了一下,竟然勉強站穩了。牛大榮急了,抄起一根棍子向他脊背上揮去,顧止悶哼了一聲,搖搖晃晃的倒在了地上。
“媽的。”牛大榮啐了一口,走到角落拎起一桶冰水,劈頭蓋臉的向顧止潑去,桶砸在他背上,滾落到地面上,叮呤咣啷的響。
顧止挺直腰板跪在臺上,發梢挂着冰碴子,他在五月的夜晚裏凍的嘴唇發紫,渾身顫抖。他低着頭不看岳绮羅,眼中盛着看不到頭的麻木。但這種麻木和旁邊的老地主還不同,他的麻木裏還有一絲希望的風骨,是傲然的。知青們看不出,但岳绮羅看得出來。也許是他筆直的身形激怒了牛大榮,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找出一把鐵蒺藜,纏在木棍上,做成了個狼牙棒。他要拿這狼牙棒去打顧止。
白琉璃的手心忽然一陣劇痛,痛得她松開了手,低頭一看,岳绮羅給他咬了個帶血的牙印。無心的手上也被她用指甲摳了兩個血窟窿,她下手狠,兩個人都吃痛的直吸氣。再一看,岳绮羅已經掙開他們跑上臺了。
“哎——”無心急了,想去拉回岳绮羅。但她已經三兩步跳上了舞臺,撲倒在顧止身上,那一記狼牙棒就打在她後背上。血從窟窿裏滲出來,染紅了椒鹽底的的确良襯衫,牛大榮愣了。
臺下的知青也愣了,誰也沒見過這場面,岳绮羅再怎麽孤僻,也是個根正苗紅的紅|五類,誰也想不到她會給顧止擋棍子。牛大榮提着狼牙棒,血滴答滴答的淌下來,他望着岳绮羅嚴嚴實實的護着顧止,像一對如膠似漆的小夫妻。一時心中羞憤難當,因愛生恨,揮起另一手的皮帶便劈頭蓋臉打去!
“這...這...”無心望着臺上悶聲不響挨打的岳绮羅,急得一跺腳,“她怎麽不還手啊!”
“她元神要散了,怎麽還!”白琉璃也着急,只是無計可施。
顧止耳中聽着皮帶打在岳绮羅身上的聲音,心中焦急,連聲道:“绮羅...你快走啊!绮羅!”
“休......想...”岳绮羅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
顧止不能看着她挨打,幹脆一翻身,反把岳绮羅護在身下。金屬的皮帶頭打在他後腦勺,痛得他幾乎要昏過去,藤條上的倒刺抽裂了他的衣服,又劃開了他的皮膚。顧止倒吸着氣,只顧不讓岳绮羅挨一點打。
“你...你們這對狗男女!”牛大榮氣的面色紫漲,喊人拎來一桶鹽水,兜頭沖顧止潑下來!
“有了!”白琉璃急得額上冒汗,突然一拍手,“我去給岳绮羅渡真氣,讓她用我的內丹施法,不就成了!”
“那你還站着幹什麽,快去!”無心一腳把白琉璃踹開了。
白琉璃跑上臺,無心跑在後面攔住牛大榮。牛大榮正打的興起,忽然一個人影沖出來把他向後一推,他定睛一看,竟是吳新這小子。只見他把自己兩手按住,不讓他動手,口中還勸道:“消消氣,消消氣吧。”
白琉璃頂着虎虎生風的鞭子跑過來,啪的一聲撲在岳绮羅面前。岳绮羅被顧止護在身下,滿頭滿臉的血和鹽水,見白琉璃跑過來,便偏過頭看他。白琉璃身上也挨了一記鞭子,吸着涼氣握住她的手:“岳绮羅,我現在渡你內力,你趕快施展法術,讓這些人放你走!”
岳绮羅茫然的眼眸定在他身上,緩緩地聚焦,點了點頭。白琉璃便催動內丹,把妖力從掌心灌給她。岳绮羅只覺一陣熱流通遍全身,意識也清醒了幾分,連帶着傷也沒有之前疼了。她用空出的手捏了個訣,幾十張紙人刷刷刷從衣襟裏飛出,不消片刻,打在三人身上的藤鞭停了下來。
無心正苦于攔不住牛大榮,忽然一陣紅光掠過,面前的牛大榮成了木偶。再一看,他額上貼了枚紙人,魂魄已經被岳绮羅攝住。回頭環顧一周,一群知青都木愣愣的僵住了,此處只剩下四個有意識的活人。他松了口氣。
白琉璃也松下氣來,吸着涼氣爬起來。顧止還保持着護住岳绮羅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她想要叫他起來。一推,顧止軟軟的倒在了她懷裏。
“顧止!”岳绮羅尖叫着坐起身,顧止人事不省的閉着眼,臉頰涼的吓人,“張顯宗!”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這一章有一點虐的...以後我盡量在下午更新,恢複正常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