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哎,岳绮羅,你少抽幾根。”
無心一邊開着車,一邊忍不住頻頻回頭,盯着岳绮羅手上的煙卷。
草原上的風吹拂過四人的發際,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顧止半倚在小卡車裏,喝着岳绮羅搶來的牛奶。白琉璃坐在車的一側,遠遠地望着村子的方向。岳绮羅坐在車鬥後側,她已經許久沒抽過煙,此時剛點了新的一根,煙頭在夜色中一明一滅。她仰過頭,滿頭烏黑的發在夜風中飄散着。
“岳绮羅,你們想好要去哪了嗎?”
“找個牧民的蒙古包,随便去哪都行。”岳绮羅不以為然。
顧止把牛奶遞給岳绮羅,撐起身子道:“你們呢?”
“我?我随便。”無心認為自己怎麽着都是過日子。
白琉璃很是愁悶的嘆了口氣,他還是比較留戀供銷社的日子,不願意走。
“行了,你別唉聲嘆氣了。”無心勸他,“等到了下個村子,你讓岳绮羅再給你登記一遍身份不就得了。”
白琉璃悶悶的道:“我是擔心梅梅的安危。”
岳绮羅很是厭惡的撇撇嘴,她還是對野狐貍有成見。
白琉璃愁苦的看着他們,道:“我看出來了,你們三個都是沒良心的。”
“我都留了她一命呢,還不夠良心?”岳绮羅揚起一張小臉,十分的有理。
顧止望着夜晚的草原,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月色沉靜似水,極目所視沒有半點人間燈火的痕跡。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出了噩夢。
“想回去嗎?”岳绮羅的眼仁在月光裏亮晶晶的,“你還是舍不得你的早茶罷。”
顧止笑了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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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忽然提起了興趣,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要急,等過幾年革命結束。我們就回城裏去,到時候你還可以考大學,做你的文學教授。”
顧止閉上了眼,是一個美好的圖景,他在青草味的夜風裏泛起了睡意。岳绮羅的手還搭在他的手背上,他翻手握住,攥着一點微薄的暖意沉沉入睡了。
無心一直把車開到下一個村子附近,已經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岳绮羅神通廣大,真的在草原中找到了一處老牧民留下的蒙古包。此處距離村子足有五六個小時車程,蒙古包裏一應俱全,還養了幾頭牛羊。岳绮羅給白琉璃辦了新身份,他便到村子裏安置下來,又去接龔紅梅到這裏來。原先的村子已經亂做一團,知青們瘋的瘋死的死,有的進了醫院,有的不知道逃去了哪裏。岳绮羅雖然不待見龔紅梅,但也念着她這輩子沒害過自己,反而幫過她幾次,便也幫她辦了身份證明,讓她和白琉璃在村子裏繼續插隊。
岳绮羅找的蒙古包并不大,一張床只夠顧止和她兩個人睡,她和顧止一人一條被子。無心打了幾天地鋪,覺得自己是一個尴尬又礙眼的存在,便也托岳绮羅給他辦了身份證明,到村子裏找白琉璃去了。
岳绮羅和顧止在草原上住到了夏天,又送走了夏天。八月末的時候,無心在村裏撿到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名叫蘇桃。無心帶着她到草原上玩了幾次,是個漂亮的小丫頭,聽說家中的背景很複雜。顧止與她頗有種同病相憐的友情,因此常常分她牛奶喝。
一晃過去快四個月,岳绮羅每天打獵,放牧。她與顧止是兩個沒身份的盲流,大把的牛奶羊肉全是他們兩個人享用,又在草原中找到了新的水潭,平日抓幾條魚回來,偶爾能打條野獸回來燒烤,又有白琉璃常常送一些供銷處的日常用品來,日子過得很富庶。
岳绮羅常常想,她認識張顯宗已有千年,只是在一起相處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年,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好日子。她認識劉子固時,一心想和他游歷天下,只是劉子固心中有阿繡,她也只能委屈的做一個假阿繡。到了最後,還被劉子固一劍刺死。後來認識了張顯宗,還沒熬過一個冬天,張顯宗就死在了槍下。寥寥幾月裏,她與張顯宗說過的話不過幾十句。等到了唐山海,也是成天東躲西藏,勾心鬥角。剛認識沈兼離那會,別院裏卻是有幾天清閑日子,只是後來野狐貍上門尋仇,生生把她的好日子攪散了。如今在草原上當盲流,反而每一天都快活,是過不完的好日子。
顧止也常常去到村子上采買些東西,後來越走越遠,先是鎮子,後來幹脆坐火車到省城去。一去就是兩三天,回來時少不得要帶些巧克力和餅幹回來,給岳绮羅解饞。
自然也少不得無心來沾光的份。
無心漸漸又找回抱大腿的滋味,成天去帳裏蹭飯,漸漸地,也想再找一個相好了。他懷念相好做的菜,對食堂的清湯寡水嗤之以鼻。
岳绮羅對此翻了個白眼,她認為無心朝三暮四,不配和別人相好。
“行了,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無心磕着盤瓜子争辯,“我反正是有人和我過日子就夠了。”
岳绮羅還在打她的毛線,已經織完了上身,正在織褲子了。顧止的個子不低,她總把褲腿織的太短,因此改了又改。
“岳绮羅,”無心睨了她一眼,“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找事的小道士?”
岳绮羅頭也沒擡:“記得,怎麽了?”
“這也過去幾個月了,他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無心犯了琢磨,“我看他那勢頭,不像是能善罷甘休的。重慶一別,想不到他已經瘋魔成這樣。光那一身毒血就能毒死不少蟲蛇,想當年還是個白淨的小屁孩呢。”
岳绮羅靜靜聽着,她的手指上還有一個舊疤,被無心的血以毒攻毒治好了,卻烙了一個小坑。她還記得當年別院裏至玄最後看她的眼神,那股瘋癫的勁,倒有七分像當年的寰清。
“過去就過去了,”岳绮羅無波無瀾,“他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他。”
無心正想開口反駁,卻想到底是別人的事。況且草原那麽大,不像是當年的文縣。即使岳绮羅想找,也未必能找到至玄的所在。她又難得過幾天安生日子,自然不願意再折騰,便道:“也是。”便站起身,把一盤瓜子都倒進兜裏,又揣了幾塊餅幹,拿回去給蘇桃吃。
無心往外頭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來什麽,轉過身對岳绮羅說:“你知道嗎?白琉璃打算要回城了。”
岳绮羅淡淡的點點頭,并不意外:“也好,回去幫我看着城裏的宅子,別讓哪個流浪漢給糟蹋了。”
無心嗤之以鼻:“得了,你不怕白琉璃到最後帶着龔紅梅一起回城?”
無心開着小卡車回城時,正好趕上顧止坐着火車回了縣上,又搭着馬車到了村頭白琉璃家。他這次回來又帶了不少好東西,尤其是給無心捎回來幾條煙。無心認為顧止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沒白費救了他那麽多次。
顧止到了村裏,連水也來不及喝一口,便借了無心的車開回草原。等到了帳篷口已經入夜,岳绮羅還在床邊打毛衣,點了一豆煤油燈,光線昏暗。
顧止笑道:“怎麽連火也不生。”便走過去生起小火爐,又坐上一鍋水,登時一股暖熱充滿了帳篷。岳绮羅把毛線放在一邊,等着顧止來跟她講此行的見聞。顧止把卡車上的東西卸下來,走到床邊的馬紮坐下,仰頭望着她道:“绮羅,我在省城裏見到有人賣冰棍。你一直想吃紅豆冰棍,可惜帶不回來。等到下次,你也一起去省城吧。”
“去了省城,誰來看着牛羊?”岳绮羅這話其實是托詞,她最近不大愛往人堆裏走。她有好幾年沒開過葷,最近尤其饞人肉的味兒。不見人還好,見了人怕是要出事。
“有無心他們看着,難道還怕被狼叼了去?”顧止碰了碰岳绮羅指尖,覺出她的手有些涼,便從火爐上取下水壺,灌進一只水袋裏,塞進岳绮羅懷裏。
岳绮羅的眼仁亮起來了:“湯婆子!”
顧止又笑道:“不是湯婆子,是塑料的熱水袋。我看鎮上的集市賣,天氣又轉冷了,就買回來一只。”
岳绮羅窩在滿懷的暖意裏,小臉蒸騰出一層薄紅,很是舒坦。她又把毛線取過來打,一邊說:“等過幾天,叫無心來給那兩只羊剃了毛,搓成毛線,再買幾根棒針回來織條圍巾,比外面賣的暖和。”
“你再織下去,怕是連蘇桃那丫頭都不缺毛衣穿了。”顧止認為岳绮羅織毛線織上了瘾,甚至還叫他從城裏帶一本編織圖樣的書回來,要在毛衣上織銅錢花。想到這一層,他忽然又想起來自己一卡車的東西,便道:“你清單上的那些東西,我都買回來了。”
“恩。”岳绮羅低着頭,悄悄盤算着,臉上是熱氣烘出的紅,像一只鮮嫩的小桃子。
顧止燒好了一盆熱水,用毛巾擦幹淨身上颠簸的塵土,就躺在床上讀他剛搜羅來的書。眼下外面不好買書,他也是無意間碰見有人為避嫌,偷偷賣掉藏書,才一口氣帶回來一箱子,慢慢品讀。只是這些書頁上難免有些敏感的詞句,書的原主人為避嫌,用黑色墨水塗上了。好在對着火光透着看,也能讀出一些。顧止看了半本,便覺眼眶酸痛,便把書合上歇歇眼睛。
入了夜,初秋的草原有些涼了,岳绮羅還坐在床邊織毛衣。水袋已經冷了,她在夜風裏凍的瑟瑟發抖,也不知道去換一壺水。顧止看着好笑,心中莫名一動,支起身子對她說道:“绮羅,過來。”
岳绮羅擡頭看了他一眼,很自然的湊了過來,縮進他懷裏,是個香噴噴的小面團。
顧止抱着懷中的岳绮羅,想給她取暖。他自己臉上一陣陣發熱,好在岳绮羅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神色。
岳绮羅很坦然的躺在他懷裏,毫不顧忌男女有別。顧止忽然想起這幾天無心嚷嚷着找相好,又嫉妒他成天有魚湯和牛奶喝。他心頭一熱,想到他與岳绮羅在草原上一起住着,和相好又有什麽分別呢?
“绮羅,其實我...”
“恩?”岳绮羅向上仰起頭,倒着臉看他。
顧止心中驀地一涼,牛大榮已經死了,他原本想與岳绮羅解釋流氓罪的誤會,此時卻又想起這一層。也許岳绮羅是因為他的同性戀身份,才不顧忌與他親近,倘若他揭開了這層紙,眼下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嗎?
“什麽事?”岳绮羅仰頭仰的累了,小腦袋抵在他的胸膛上,疑惑的看着他。
“沒事。”顧止勉強一笑,偏過頭不看她,心中又酸又甜,一時五味雜陳。他心裏一百個想與她解釋清楚,可想到這幾月來的琴瑟和鳴,他又膽怯了。他在大時代中夾縫偷生,偷得幾天神仙日子,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什麽都沒有了。他只想再瞞一天,多瞞一天,也許車到山前必有路呢。
顧止從旁邊抓起書,放在眼前攤開。岳绮羅抱怨起來了:“嗳呀,你擋着我了!”
岳绮羅蹲在帳篷門口,揪着被母羊薅短的一塊青草。旁邊的小風爐燒滾了,她掀開蓋子,吹了吹蒸騰的白霧。
不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是顧止騎着馬回來了,他的馬術越來越精湛,已經和她不相上下。他這次回來還抱着個東西,見岳绮羅蹲在地上照看火爐,便笑道:“又做什麽呢?”
岳绮羅站起來,往他懷裏盯:“你抱着什麽?”
顧止解開小布包,露出裏面一只巴掌大的小奶貓來,小貓通體雪白,只有額上一撮灰毛,眼睛是青藍的,像兩塊寶石。小奶貓沖着岳绮羅怯怯的叫了一聲,奶聲奶氣,岳绮羅心想,該不會是白琉璃吧?
不過白琉璃既然已經有了肉身,應該不會再屈尊當一只貓。岳绮羅很是戒備的把小貓接過來,捧在了懷裏。
“不喜歡嗎?”顧止望着她的臉色,笑了,“我怕你無聊,正好村裏的王婆家多了一窩貓崽,就抱來一只給你解悶。”
“我不喜歡貓,”岳绮羅悶悶的說,“跟我一樣,六親不認的。”
話雖這麽說,但小奶貓在她懷裏蹭了蹭,倒也把她一副硬心腸蹭軟了。顧止下了馬,把馬牽回馬廄,嗅着空氣裏的香氣,笑道:“這是什麽好吃的?”
岳绮羅獻寶似的掀開鍋蓋:“喏!”
顧止愣了:“豉汁蒸排骨?”
“還有呢!”便牽着顧止回帳篷,只見不大的桌子上擺了四五樣精致的茶點。顧止認出來有叉燒包、燒麥、馬拉糕,并一道皮蛋瘦肉粥。一時心中大動,道:“原來你叫我買回那些食材來,是為了做廣式早茶。”
岳绮羅自鳴得意的揚起下巴:“我在廣東住過幾年,早茶還是做得幾道的。可惜這附近買不到蝦,也抓不到。做不成蝦餃和雲吞了。”
顧止知道眼前雖然只是幾道簡單的茶點,但也少不得費一番心力。他當初不過随口一提,沒想到岳绮羅竟記在了心裏,一時說不出話來,心頭驀地湧上一股暖流,喃喃道:“绮羅......”
“怎麽?”岳绮羅見他這幅樣子,怕他又說出報恩這種話,忙打斷了他,慌亂的移開目光,“你趁熱快吃吧,要是敢把它放涼了,我以後就再也不給你做了!”
吃過了茶點,顧止出門去馬廄取東西,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風筝,舉給岳绮羅看:“绮羅,你看這是什麽。”
“紙鳶!”岳绮羅眼睛一亮,她已經多年沒玩過這玩意,愈發勾起了她的玩心,“顧止,你陪我放紙鳶嗎?”
“恩,陪你。”
草原地幅遼闊,不像在城市裏那樣束手束腳,還怕風筝會被電線挂到。顧止買的紙鳶是只小燕子,被岳绮羅扯得虎虎生風,飛的比真燕子還快。她一邊放着風筝,一邊笑道:“顧止!你該買只雕兒的,這燕子可不适合大草原!”
顧止在身後追着她笑道:“誰說不适合,你不就是一只大草原上的燕子?”
岳绮羅聽了這話,心中莫名一動。唐山海以前把她比作煙膏子,她還氣他不會比喻。顧止到底是讀過泰戈爾的書生,會用花鳥喻人。她想起張顯宗那塊木頭,是什麽好聽的話也說不出口的。岳绮羅心中想着這些,一時腳下沒留神,摔了個跟頭。
“绮羅!”顧止幾步跑了過來,忙扶起她。
岳绮羅這一下摔得倒不痛,只是奇怪草原上怎麽無緣無故多了個大坑,顧止扶她坐起來,兩個人手忙腳亂的把身上的草屑土粒拍掉。顧止眼尖,瞧見土坑裏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便奇怪的咦了一聲,道:“绮羅,你看那裏。”
岳绮羅也瞧見了,便伸手從土裏把它挖出來,放在手中端詳,奇道:“這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蘇桃只是順口一提,不會把她帶入主線劇情
之前寫的無心相好也是脫胎于賽維(家住上海,結局是餓死在饑荒中),但賽維個性很強,不像是能被忽略的角色。于是無心的相好就成了一個傳統的上海女人,只有出生和死亡來自賽維。
想了想自己真是大壞人,發了那麽多章的刀子,發糖就只能憋出來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