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當年

風澤院內, 蓮笙靜躺在塌上, 拿着之前從風哥哥書房中拿來的那幾本雜書,慢慢地仔細看着,宮嬷嬷将削好的果子整齊地碼在玉碟中, 放在她的手邊。

她握起銀叉,随意地吃着果肉,這些天來, 淨以這些瓜果為生, 加上一些湯品, 其餘的半點入不了口, 太醫也說過了這段時日胃口便會有所好轉,她下意識地摸下肚子,想着這孩子可真挑嘴,不知生出來是何模樣?

紫丁掀簾進來, 屈身見禮, 然後看一眼宮嬷嬷, 宮嬷嬷便會意出去, 片刻後回屋, 對着蓮笙低語,“王妃, 剛才柳嬷嬷來報, 侍衛們發現王府後門最近幾日總有一個婆子在徘徊。”

蓮笙放下叉子,輕皺下眉,“哦, 可查出是何人?”

宮嬷嬷頓了頓,開口道,“此人名叫張婆子,經查探後得知,她不算是個生人,不知王妃可還記得,這張婆子曾住在後端門的侯府老宅對面。”

是她!

當日大牛出事的那天,前來勸阻大牛的仿佛就是她,蓮笙仔細地回想,這才想起張婆子扶着大牛離開時,回望她的眼神,太過複雜。

蓮笙心一動,吩咐宮嬷嬷,“讓人将她帶進來,仔細盤問。”

“是。”

且說那王府後院不停張望的婆子,突然見後門打開,沖出幾個人,将她抓了進去,她早有心理準備,也不掙紮,任由那些人将她帶走。

幾個侍衛欲将她帶往管事處,柳嬷嬷正坐在後院子裏等着,一身新衣的蔓枝在周圍跑來跑去,嘻嘻地傻笑着,甚是歡快,只見她時不時地撿回些葉子,或是木枝什麽的,往頭上插着,無憂無慮仿若孩童。

張婆子被人帶到院子裏,她一路低着頭,謹慎地不去看王府的布置,突然聽見一陣女子的笑聲,那聲音分外熟悉,她略擡起頭,見着那如稚子般歡蹦亂跳的老婦人,眼中猶疑一會,驟然高叫出聲,“蔓枝,是你嗎?”

她的聲音太過激動大聲,便是柳嬷嬷都吓了一跳,正跑得高興的蔓枝慢慢地回過頭來,遲疑地走到張婆子的面前,圍着她打圍,左瞧右看,盯了半天,終于“哇”地一聲哭出來。

“張媽媽…你怎麽走了那麽久都沒有回來,我和小姐一直在找你。”蔓枝拉着張婆子的衣服,找到親人的喜悅盈滿臉,不一會兒,又皺起眉,“張媽媽你怎麽這麽老了。”

此時,張婆子已是老淚縱橫,看着眼前的老婦,分別時,還是個花季的少女,這一晃,多少年了,在外謀生如此艱難,她能不老嗎?

“蔓枝,真的是你,太好了,小姐呢?”

張婆子确認她是蔓枝,馬上詢問下姐的下落。

“小姐…”蔓枝的眼中閃過迷茫,小姐哪裏去了?她的頭痛起來,坐在地上直打滾,柳嬷嬷見了,知道她是病發,趕緊讓人将她帶下去。

見蔓枝如今的狀态,張婆子心中隐約覺得不對,看這樣子,蔓枝竟是瘋傻了,那小姐呢?此裏又在何處?

等蔓枝一走,柳嬷嬷看着張婆子,見此人剛才一臉久別重逢的淡淡喜悅,這時卻又是布滿愁容,明白這人是蔓枝的舊識,趕緊讓人通知宮嬷嬷,宮嬷嬷對着蓮笙耳語一番,蓮笙沉默下來。

看來張婆子和蔓枝都是煙娘的仆人,如果煙娘真的是她的祖母,那這兩人就是當年那事的見證人,蔓枝已癡傻,這張婆子肯定知道不少事。

等宮嬷嬷将張婆子帶到花廳時,她聞着滿室沁雅的蘭香,低着瞧着光可鑒人的地板,越發的不敢擡頭,半晌,感覺上座的人在她身上的打量,這才鼓起氣微擡一點頭。

卻見那上座坐的是一名約雙十不到的高貴少婦,臉上脂粉未施,卻明豔照人,水滴般的杏核眼看着她,鴉青的發絲松松地挽在腦後,身穿粉色寬腰襦裙,臉上的光華照得人睜不開眼!

這張臉,以前在後端門時曾得以見過一兩次,像小姐,此時近前看來,卻又比小姐多了一份淩利和威嚴!

早幾個月前,她偶爾遠遠得見洪家大姑娘一面,驚得她連手中的東西掉落都不知,這麽些年,她一直在京都附近尋找,可小姐她們仿若人間消失一般,沓無音訊,突然見到如此熟悉的容顏,雖然年齡對不上,可說不定是小姐的後人。

她跟路人打聽着,這才知是後端門的洪家姑娘,正巧洪家對面的房子有人要賃出,她便掏光銀子住了進去。

可沒多久,這洪家大姑娘嫁入高門後,洪家也跟着遷走,她借故在後端門中與人交好,試着打探小姐的消息,可卻無人認識那麽個人。

想着,欲知小姐的下落,怕還是要接近攝政王妃,于是才會在王府後門徘徊數日。

看着座上的人,張婆子一陣的恍惚,顫危危地跪下,“老奴見過攝政王妃。”

蓮笙也在細細地觀察着她的眼神,見裏面全是懷念,那時間消磨不去的悔恨在眼底閃出,心知她必定是認識煙娘之人,于是擡手,“張婆婆起身吧,賜座!”

“謝王妃。”

宮嬷嬷打個手勢,廳中的下人們便全都退出去。

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蓮笙也不與她繞彎子,直接問道,“張婆婆認得蔓枝?”

張婆子側半身坐在凳子上,恭敬地答着,“是的,老奴與蔓枝是同一位主子的下人。”

“你們的主子可是叫煙娘?”

“是,”張婆子滿含希冀地擡起頭,“王妃可是識得老奴的小姐,那小姐現在何處?”

蓮笙看着她眼中的淚意,搖了搖頭,“本妃并不識得你們的小姐,若你們的小姐真是煙娘,本妃且問你,當年在京都你們是如何與主子走散的?”

張婆子看着蓮笙的臉,半晌,眼中的光黯下去,用袖子輕拭眼淚,将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她們本是西山府人,她與蔓枝俱都是無根的孤女,被人買下安排到煙娘身邊,小姐煙娘是自小便是由她和蔓枝侍候長大的,她們一直住在一處院子裏,小院四面環山,幽靜秀美,且從無生人打擾。

由于只有小姐一個主子,家中上也只住着她們仨人,主仆之間的關系很是親厚,小姐單純善良,她們的日子很是快活。

有一日,小姐覺得呆在山上悶得慌,突發奇想要去市集中玩耍,于是主仆三人下山,三人都是未曾勞作過的,很快便覺得雙腿無力,不願再邁動一步,正巧一輛寬大的馬車停在她們的面前,車上下來一位公子,自稱姓魯,于是主仆仨人便搭了他的馬車進城。

魯公子為人大方,愣是陪她們在城中逛了幾日,小姐不谙世事,又從未與青年男子接觸過,很快便與魯公子墜入愛河。

她隐約覺得不妥,雖然小姐看似一直無父無母,可每月都會有人定時送銀錢糧食,放在院子外,從未間斷過,她們的日子過得很是富足,她私下暗想着,小姐的身份肯定不會太低,偷偷養在外面,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庶女。

那魯公子長得相貌堂堂,談吐很是不凡,小姐對他很是癡迷,根本聽不進去她的勸說,執意要與魯公子結為夫妻,她畢竟以前曾在外面呆過,知曉無媒無聘,如何算是正頭夫妻。

她心急如焚,又抵不過小姐的少女情深,只好想法子拖住她,說是回去請示老爺夫人,其實她從來也不知小姐的父母是誰,想着那每個月都來送銀錢的人,幹脆回莊子去碰下運氣。

當日,她計劃好的,早上去,晚上回,在莊子的房間裏留下封信,便匆忙趕回城裏,怎知她一回,才發現人去樓空,小姐和那魯公子都不知所蹤,她打聽到那魯公子是京都人士,這才一路上京。

等她一路奔波來到京都,過程的艱辛自然是不必細說,可京都那麽大,從何找起,兜兜轉轉幾年,才在一家客棧偶遇小姐她們,主仆幾人抱頭痛哭。

問起離別幾年的境遇,小姐卻不發一言,還是蔓枝說了幾句,那魯公子是有個妻室的,他根本就是騙小姐。

她見小姐着實傷心,也就沒有再追問,想着過段時間等小姐想開了,自然就會說的,夜裏小姐和蔓枝睡得很沉,由于幾年在市井生活,她性子變得很是警惕,那夜她睜着眼,突然聞到一股香味,心道不妙,趕緊捂住口鼻。

可那迷香甚是霸道,她抵擋不住暈迷過去,恍惚中,似是有人撬門進來,在屋內來回走動,然後無聲離去。

她拼命想醒過來,卻終于暈過去,所幸她吸入的量少,沒睡多大會,便強自醒來,拼命睜開眼時,只見房內漫起濃煙,火苗直竄,她趕緊踢蔓枝,卻如何也踢不醒,情急之下用銀簪狠狠刺她的人中,蔓枝才醒過來。

兩人來及害怕驚叫,看到火舌亂吐,吓得趕緊起來,拼命往小姐的塌上撲,卻見小姐滿臉血污,臉上被人劃得血肉模糊一片,全無一塊好肉,她趕緊用帕子捂住,可小姐怎麽搖也搖不醒。

她心知不好,背上小姐就往外面走,蔓枝跟在身後,好不容易從火光中走出,顧不得停留,直到一處偏僻的小巷子,将小姐放在地上。

說來也巧,附近正有一座義莊,她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突然腦子靈光一現,吩咐蔓枝看好小姐,偷了個和小姐身材差不多的女屍,悄悄回到客棧,那麽大的火,居然沒有驚動任何人,客棧裏連個呼救的聲音都沒有,她的心不住的往下沉,這分明是有人故意縱的火。

火已經燒得快紅半邊天,根本就進不去了,她将那女屍往火中一丢,可等她原路返回時,小姐和蔓枝都不見了蹤影。

這些年來,也一直都在京都尋找,希望有天能碰到小姐。

張婆子說完,已是老淚縱橫,蓮笙也忍不住鼻子發酸,濕了眼眶,當年,原是這樣的慘烈!

那口中的魯公子,必是魯國公無疑!

客棧中的大火,肯定是沖是祖母去的,這背後指使的人,不用想也知是那魯國公夫人,蓮笙的眼中恨意難消,幸好大安氏已經死了,要不然她也不會放過的!

魯國公!

蓮笙想着那個儒雅的老者,眼裏更加冰冷,他才是煙娘一生悲劇的根源!

可煙娘到底為什麽會一人獨自居住在山莊中,若看那留下的玉玦,她應是殷氏後人,若是野史上記載的真是避世的皇太女一脈,為何只有煙娘一人,又是誰将她放養在外?

她好看的雙眉微微地蹙起,白玉般的手指細細地撫着檀香木的椅沿。

張婆子淚眼婆娑看着蓮笙精致絕美的臉,這張臉,多像小姐啊!她究竟是不是小姐的子孫呢?見她神色一樣的悲怆,心裏越發肯定,攝政王妃應該就是小姐的後代,那小姐去哪裏了呢?

蓮笙看着張婆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本妃的祖母,多年前早已去世。”

那雙昏黃渾濁的眼中,淚水湧得更猛,張婆子激動地站起來,嘴巴嚅動着,“你是孫小姐?老奴見過孫小姐。”

“張婆婆趕緊起來,若婆婆不嫌棄,就在王府住下,與蔓枝一起,本妃侍奉你們終老。”

她的話聲一落,張婆子便雙腿跪拜在地,這麽多年了,颠沛流離居無定所,其中的苦痛不足為外人道,今日終是可以停下來,雖然小姐不在,可見着孫小姐,這些年的找尋也算是沒有白費。

“老奴流落在外這些年,虧得一個老漢相幫,才沒有客死異鄉,那老漢是奴婢的丈夫,可否…”

這點蓮笙早已想到,當時在後端門時,便知對面新搬來的是一對老夫妻,“無防的,婆婆讓他也一并來王府吧。”

張婆子連磕頭,“王妃慈悲,老奴感激不盡。”

旁邊的宮嬷嬷連忙将張婆子扶起,由此,張婆子兩口子被蓮笙留在了王府,與蔓枝一起住着,兩人多年未見,自是相處親熱。

當夜裏霍風回府時,就見自己的妻子滿臉傷感地倚在塌上,他從後面慢慢地擁着她,頭抵在她的發上,大手伸過去撫住那微起的小腹。

蓮笙轉過頭看着他,将今日張婆子所說的往事,細細說與丈夫聽,霍風靜靜地聽着,雖然早前已聽過一遍,可再聽她慢慢道來,那語中的悲切,更顯真實!

她說完,無比傷感地嘆口氣,“所幸那魯…作惡之人已死,否則我必不放過她!”

有力的雙臂将她圈緊,靠在自己的懷中,冰冷的眼中劃過一道暗光,死…太過容易,生不如死才能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先靈!

漆黑的暗室中,痛苦哀叫的大安氏渾身無力地躺在木床上,又冷又餓,不久前,那惡婆子不知又喂她吃了什麽藥,然後她便癱軟如泥,然後便是更為劇烈的痛,恨不得拆筋剝皮一般。

鋪天蓋地的痛将她淹沒,偏偏全身半點力氣全無,她不停地嘶叫,後來實在受不住,痛暈過去,誰知那惡婆子竟然用冷水将她潑醒,不讓她躲避這非人的疼痛!

她如死狗般地趴着,全身痛得鑽心,身上的衣裳都是濕的,冰冷刺骨,耷拉的眼皮絕望地看着那送飯的小口透出來的一點微光,想到了多年前,她将那賤人的臉劃花,然後放火将其燒死,如今難道是報應?

可攝政王爺與她何怨何仇,竟然如此待她,突然她的臉一白,那攝政王妃的臉闖入腦中,莫非……

當年那賤人并未死,還有了其它的子孫!

“啊……”

她凄厲地叫着,為什麽?那樣都沒有燒死賤人,她好恨,好不甘!

聽着大安氏的哀叫,外面看守的婆子笑得更加痛快,這樣的惡婦,真是死都不知悔改為何物,便是她叫得再凄慘,也不會有人知道。

對于魯國公府,她無疑是個罪人,只是逝者為大,姜氏後人不會再去诟病,但也無人會去緬懷她,就算是她之前最疼愛的孫女,怕是也不會念着她的好。

更何況,所有的人都不會想到她還會活在這個世上,包括她的丈夫魯國公,此刻他正站在一家閣樓的上面,靜靜地看着下面的一對男女。

女的被包裹得很是嚴實,只露出靈動的大眼,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不遠處,跟着十來個常服裝扮的侍衛,一行人慢悠悠地看着兩旁的花燈。

正月十五,是夏月王朝一年中最是熱鬧的一天,大街小巷子都是歡慶的人群,賣花燈糖人的攤子随處可見,很多鋪子外面也挂滿花燈,上面寫着各種的燈迷。

蓮笙歡喜地看着燈景,黑瞳中映滿燈火,雖然身在人群之中,在男子緊密的懷中,可魯國公的眼中,卻仿佛只剩她一人,如若那年的三月花雨中,仙子般的少女款款向他走來。

似是覺察到他的視線,擁着女子的男子冷眼向他的方向一掃,他趕緊将低下頭,将窗戶關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那攝政王妃長得與煙娘太過相似,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巧合,他深思一會,喚來近侍,如此囑咐幾句,那近侍便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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