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父親的心
某日下朝後的洪大不期然地又碰見了魯國公, 魯國公一臉笑意地沖他打招呼, 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回了個禮,算是見過。
裝作沒看到對方要說話的樣子, 轉過頭與曹侍郎低語,然後一同離宮,等馬車行至安業坊, 突然車夫一個“籲”聲将缰繩拉住, 馬車停了下來。
外面傳來李長随的聲音, “侯爺, 是魯國公府的馬車。”
又是他!
對于這個魯國公三番四次地示好,洪大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從知曉這個有可能是他的親生父親後,更是讓他不知如何回應。
魯國公府的仆人在馬車外低聲地說道, “康樂侯爺, 我們國公爺有請。”
相請?他們之間有什麽好說的, 洪大的心裏很是複雜, 他也形容不出此刻是何等滋味, 似酸又怨,想了想, 終是下了馬車, 随那仆人走進旁邊的茶樓。
李長随對着身邊的小厮使個眼色,那小厮立馬會意,很快悄悄地從後面溜走, 躲開他的視線,直奔攝政王府。
茶樓的包房內,魯國公正坐着獨自茗茶,一身長袍,雖是年過花甲,可通身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作派,瞧着很是儒雅,見洪大推門進來,連忙起身示意他坐下。
洪大恭手道,“見過魯國公,不知國公請下臣來所為何事?”
魯國公看着洪大粗糙的手,十指顯得又短又老,手背上的老皮似是才剛脫不久,雖然白了一些,可皺褶很多,他的臉上先是一黯,很快恢複正常,對着洪大道,“康樂侯不必拘謹,快快請坐。”
“謝魯國公。”
兩人對面坐着,近處看着,魯國公不免更加心酸,洪大比自己小一輩,照理該是最得意的時候,可相貌看着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因着常年勞作,臉上的風霜之色很重,盡管最近養白了些,可那骨子裏的滄桑感如何也掩不住。
這個兒子,多年來所受的苦不少,據侍衛回報,一直都在後端門裏賣豆腐為生,每天風裏來雨裏去的,雞不叫就要起來,日子很是拮據。
他的心裏愧疚難當,若是當年,他仔細些,發現那屍體不是煙娘,是不是就不會錯過他們母子,兒子也不會在市井長大。
洪大覺察到他打量的眼色,盡量坐直身姿,不卑不亢,眼前的人說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對他來說,比陌生人更不如。
魯國公府的姜世子,他也見過,與魯國公長得很是相像,只不過從生下來便養尊處優,保養得很是白淨,雖比他大,可看着恰如他的晚輩。
想到這裏,他的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悵然,臉色漸漸冷漠起來。
見洪大的臉色木然,魯國公清下嗓子,說道,“老夫對康樂侯一見如故,心生結交之意,如此不約而請,望康樂侯見諒。”
“不敢,魯國公相邀,下臣當然不會推托。”
“那就好,實不相瞞,康樂侯讓老夫想到一位故人。”
魯國公說着,小心地觀察着洪大的臉色,見他臉上半點好奇之心都無,心裏也拿不定主意,不知兒子是否知曉當年的事。
“那恐怕要讓魯國公失望了,下臣長于市井,祖祖輩輩都是下苦讨生活的,想來與國公的故人并無半點關系。”
見洪大如此回答,魯國公有些激動起來,“怎麽會沒有關系?康樂侯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嗎?”
洪大這才正眼看向這個從未謀面的生身父親,見他的眼中透着急切,似是有幾分真情,可想着死去的母親,還有魯國公夫人做的那些事情,心裏又冷了下來。
“魯國公此言何意,下臣姓洪,家父,先祖都姓洪,何來其它身世一說?”
魯國公深呼一口氣,低聲帶着悲意道,“實在不相瞞,你确是老夫親子,當年是老夫疏忽,害你們母子流落在外,受盡苦痛。”
聽他這話一出口,洪大“霍”地一聲站起來,聲音帶着堅定,“魯國公請慎言,家母與家父乃是結發夫妻,生前伉俪情深,街坊鄰居皆可為證,下臣絕不能允許有任何人污蔑他們的清名。”
魯國公也站起來,雙手想上前來拉他,眼中透着真切,“你真是老夫的親子,你娘名為煙娘,是老夫的愛妾,可當年出事,為父不知你們還在世上。”
出事?
說得可真輕巧,分明是謀殺,洪大想着從女婿口中聽到的往事,他的母親生前遭的罪,心中越發的不平,他将手拳握得死緊,“魯國公說笑了,怕是認錯人了,下臣怎麽可能是你的兒子呢?”
見洪大不相信,魯國公急起來,“老夫自知虧欠你良多,若你肯回來,這下一代國公的位置,為父一定讓你來繼承。”
這話說得洪大恨意頓起,那肮髒的魯國公府送給他,他都不要,“你魯國公府的爵位,與下臣有何相幹,魯國公請收回剛才之言,下臣就當什麽也未聽見。”
洪大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去,衣袖卻被人拉住,回頭一看,魯國公的臉上盡是哀色,眼中閃着祈求之意。
突然房門被推開,有風從外面湧進,帶着一股冷香,青松般飄逸的身影慢慢走進來,光暈打在他的波瀾全無的臉上,那深如古井的眸中折射中凜冽的冷光。
魯國公心一沉,立馬松開手,“老臣見過攝政王。”
洪大趕緊站到女婿的身後,不再看那魯國公一眼。
霍風淡然地揮袖,“魯國公不必多禮,本王與岳父今日有約,左等右等不至,方知是魯國公有請,冒昧前來,不知本王是否打擾你們。”
魯國公松口氣,“攝政王言重了,老臣見康樂侯為人正直,暗生相交之事,倒是誤了攝政王的事,說起來還是老臣的不是。”
“魯國公不必多禮,既然無事,那本王就不客氣了。”霍風說完,轉身往樓下走去,洪大緊緊地跟上,徒留魯國公一人怔在原地。
等翁婿二人獨處時,因為剛才的事情,洪大心中還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道魯國公以後還會不會再來尋他,對于這個人,他半點好感也無。
雖有血親,可他自小由洪父帶大,父子情義本來就深,加上如今他已快不惑之年,突然冒出個親生父親,簡直是有些可笑。
霍見瞧着自己老實巴交的丈人,見洪大并無認魯國公之心,緩緩地開口,“往後那魯國公再相請,盡力推托吧。”
洪大立馬應聲,“是,賢婿放心,我記下了。”
攝政王府內,蓮笙正坐在花廳中,淺笑嫣嫣地看着對面是今日上門的楮氏,楮氏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還帶着她心心念念的澹兒,小家夥因為之前來過,倒是半點不認生,被婆子抱在懷中,兩只眼水溜溜地看着她。
甫一放下地便撒開小腿跑起來,如小炮杖般地往她這邊沖,頭上的綁的沖天辮子搖晃着,很是喜人。
“慢些,可別沖撞了王妃。”楮氏趕緊喝住他。
蓮笙笑笑,張開手,将小胖敦子一把接住,攬在懷中,将盤子的點心捏起一枚,喂到小人兒的口中,捏了捏圓鼓鼓的小臉,“無防的,我們澹兒最是知禮,不會往姨姨身上撞的,對不對啊?”
“對啊,”趙澹仰着小臉看着漂亮的姨姨,嘴裏使勁地嚼着,點心渣子随着說話灑出來,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小手輕輕地摸上去,“妹妹……”
蓮笙用帕子将自己身上的渣子彈去,又擦了擦澹兒的嘴。
楮氏大笑起來,自從上次回去後,澹兒便一直念叨這個妹妹,還問她妹妹什麽時候出來,看來真是記在心上了,想着如果王府裏的小郡主如王妃一樣貌美,到時候求娶的人不知有多少,就不知這小子以後有沒有那個福氣,能不能當上攝政王府的乘龍快婿。
趙澹坐不住,在蓮笙的懷中扭得跟肉蟲子似的,她無法,只得将小人兒放開,一脫開大人的懷抱,澹兒很快沖出屋,滿院子瘋跑起來,蓮笙和楮氏相對一笑,楮氏扶着蓮笙的手,也走到屋外。
院子裏,花圃中的花都已盛開,姹紫嫣紅好不迷人,引得蝶風蜂舞,把趙澹喜得追那蝴蝶去了,風澤院的下人們都趕緊給他讓路,又小心地在左右護着,生怕他一個不小心便撞樹。
小家夥歡快地跑着,院子裏的花草遭了殃,轉眼間,原本嬌豔的花朵七零八落,葉子被扯得到處都是,看起來一片慘境,楮氏歉意地對蓮笙笑笑,蓮笙安撫道,“無防的,小孩子鬧些才好。”
澹兒看不到自己母親楮氏尴尬的神精,正跑得歡快着,突然一個人影擋在他的面前,他仰起小臉,見着一個冷臉的叔叔,歪頭看了看,小腦袋仔細想了想,白胖的小手張開,嘟着小嘴,
“岳父,抱。”
兩歲的小人兒雖是說話不久,可這幾個字卻是吐得分外的清晰,且聲音很大,讓人不會懷疑自己聽錯。
霍風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岳父二字如晴天霹靂般,将他劈得神魂錯亂,立在當場。
蓮笙與楮氏齊齊愣住,不一會兒,蓮笙率先輕輕地笑起,楮氏見勢不妙,趕緊将癡望着王爺的傻兒子抱走,邊抱邊對霍風說着得罪。
小澹兒感到有些委曲,兩只手臂還張着,心裏納悶着,為什麽岳父看見自己這樣不高興,爹最近老是拿着這個人的畫像,說這個畫像上的人,以後就是他的岳父。
岳父是什麽?小小的澹兒當然不知道!
霍風的冷眼微眯起來,看了一眼笑意的妻子,然後不發一言地轉身,弄得蓮笙和楮氏都有些莫名奇妙。
還是楮氏先反應過來,澹兒這聲岳父必是才歸家不久的夫君教的,前幾日,夫君才被婆婆特赦回府,本以為她會見着一個落魄潦倒,胡茬滿臉的丈夫,沒想到自家夫君不僅沒有消瘦,反而白胖了不少,把婆婆給氣得,提着金劍狠狠收拾了一頓。
他們母子間的事情,她是不會插手,任由丈夫被打得鬼叫連連,她只管帶着孩子們躲遠,誰讓他個沒良心的,在外那麽久,只管自己過得快活,半點也不見想念家人。
楮氏見攝政王離府直奔常國公府,怕是找夫君算賬去了,暗道自己家那剛被婆婆金劍問候過的身子,怕是又要糟上一分。
她趕緊和蓮笙辭別,抱着闖禍的小兒子,急急地往國公府趕。
果然,霍風疾步上馬,狂奔進常國公府,國公府的下人們見着這位冷面王爺,哪有人敢攔,眼睜睜地看着躺在塌上要死不活,成天喊天呼痛的世子,一把被攝政王提起來,拉到院子中,也不管他是否只着中衣,不由分說,直接開打。
趙珩抱着頭左右躲閃着,嘴裏直求饒,“哎呀,王爺,您就可憐可憐我吧,你看我這一身傷,你也狠得下心出死手。”
霍風黑着臉,吐出兩個冰冷的字,“找死!”
這兩個字一出,驚得趙珩差點跳起來,他認識霍風這家夥多年,可從未見過他如此森然的對自己,腦中突然靈光一現,猛然想着,自己媳婦今兒個可是去了攝政王府,還帶了小兒子,莫名趙澹那小子…
他心裏哀號,兒啊,你可是将你老子害苦了!
“王爺莫氣啊,這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們不過是求求而已,再說你不喜歡趙澹那小子,我們府上還有一位。”
說着趙珩忍着痛從西廂房裏拉來自己的大兒子,往霍風面前一扔,“這是我的大兒子,趙湛,你看看,也是一表人才,我們不在意的,你随便挑,挑中哪個都行。”
趙湛剛正在自己的房中吃點心,被瘋子一樣的父親提出來,懵得一頭霧水,見面前父親口中稱王爺的男子臉黑得如墨,吓得一激靈,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
霍風對跟随而來的董方使個眼色,董方便将趙湛帶了下去,趙湛乖乖地跟着他出去,并輕輕地關上了院門,這下整個院子中只剩兩人。
趙珩的腿都有些發軟,小腿肚子“突突”直跳,他未負傷的情況下,就不是霍風的對手,何況此時正有傷在身。
心中默淚,口氣軟得不像樣子,“哎喲,攝政王殿下,我知錯了。”
回答他的是招招狠辣的掌風,只把他打得不顧身上的痛,拼命地亂竄。
世子院子中的事,早有人回報了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正閑閑地逗着畫眉,聞言,眉都未擡,霸氣的手一揮,那下人便出去了。
等楮氏緊趕慢趕地回府,只見自己的院子大門關閉,夫君鬼哭狼嚎的聲音響徹雲霄,她的汗都滴下來,又氣又急。
正要叫門,大長公主身邊的大丫頭過來,“世子夫人,長公主有請。”
楮氏有些不甘願地随着丫頭前往婆母的院子,見婆母正坐在軟塌上,慢條斯理吃着果子,她的心就安定下來,以母親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攝政王上門的事,她老人家如此淡然,必是不放在心上。
大長公主見他們進來,看着胖乎乎的小孫子,臉上由心而出地笑開,沖着澹兒招手,“來,澹兒,到祖母這裏來。”
趙澹屁颠颠地跑去,坐在祖母的身邊,小手抓着果子往嘴裏塞,半點也不看自己娘親一眼,楮氏覺得有些心塞。
大長公子的眼皮都未擡,對着楮氏道,“爺們的事情,咱女人家不要插手,你以為他們鬧得過份,其實對于他們來講,不過是打一架就揭過的事情。”
楮氏沉默半晌,似是恍然大悟,看着漫不經心正在逗弄澹兒的婆婆,心裏越發的敬佩,“婆婆教訓得是。”
霍風走後,趙珩癱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霍風這厮太欺負人,明明知曉他身上有傷,還狠下死手,跑得他氣喘籲籲。
他看着大開的院門,門口兩個小腦袋在朝張望着,一副想上前又不想上前的樣子,他一招手,兩個小人兒便颠颠地跑過來。
趙澹見父親似乎很累的樣子,小手輕輕地摸着他的腿,“父親,澹兒呼呼,不疼哦!”
趙珩想咧開嘴笑,一扯嘴角,疼得直吸氣,楮氏好笑又好氣地走進來,埋怨地瞪他一眼,攙扶着進了屋。
離開常國公府一路疾行的霍風,心中憋着的火似乎還未散去,女兒還未出生,便被人惦記上,簡直是拿劍戳他的心窩子,讓他這個當父親的情何以堪。
蓮笙見着依舊黑着臉的丈夫,小心地靠上前,“夫君?”
大手一把将妻子攬過來,頭埋首在她的頸窩,“我們以後養女兒一輩子,若真要嫁人,那就招贅。”
她一聽丈夫這別扭的話,“撲嗤”笑出聲,美目剮一眼,“好,你說什麽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