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顆糖

九月初，烈日暴曬的季節，空氣悶熱無比，地面快被烤焦，葉子蔫了吧唧。

森森站在樹蔭下，看着宿舍樓裏那個正和宿管阿姨扯淡的高瘦女人。

這是軍訓後的第一個周末，高一和高二的宿舍大多是空的，學生們都回家了。

下午三點，樹下的一小團陰影幾乎沒有降溫的效果，森森背着包站了五分鐘，燥熱的分子從裸/露的小腿處瘋狂彌漫上來，烤得慌。

腳底都冒汗了，貼着襪子的皮膚黏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森森活動了一下雙腳，擡手做扇子狀拼命扇風，忽聽腳步聲接近，她扭頭，看見兩個燙了卷發，妝容精致的女生打着小花傘，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往女生宿舍樓這邊來。

六目相對，森森目無波瀾，兩個女生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明德國際學校規定學生在校必須穿校服，白襯衫、黑領帶和過膝格子裙，連鞋襪都是統一的黑白配色，風格偏日系，完美襯托出了這個年紀的少女們的魅力。

森森套了件棉麻衫和雪紡裙，裙擺垂墜長及腳踝，腳踩一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一看就不是本校的。

兩個女生的視線不斷在她身上來回掃射。

森森一米六八的個子，靜靜站着的時候像一株美麗的鳶尾花，經常會引來各式各樣的好奇目光，以及若有似無的敵意。

“別看啦。”一個女生忍不住伸手扯了同伴的衣服，輕聲催促。

森森垂下眼眸。

新學校的環境和以前全然不同，不變的是來自同類的提防和排斥。

如果不是生病影響了中考，森森本來應該去明城一中，那個號稱一本上線率95%的重點高中。明德雖然也是重點，但這裏聚集了太多富家子弟，向來被看作是有錢人的社交舞臺。森茉麗堅持要把女兒送進全明城排名前三的高中，森森的成績上不了一中和三中，只剩一個明德還有名額。

森茉麗說了，要麽考北大清華，要麽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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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零八分，森茉麗給宿管阿姨鞠了第三個躬以後，出來了。

“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森茉莉掃她一眼，“留在宿舍可以提前認識新同學。”

森森不緊不慢跟上她的腳步，聲音柔柔的：“我想明天見過老師，再去認識新同學。”

“怕什麽。”森茉莉很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看看手表時間，“我三點半上班，你知道怎麽回去吧？”

森森點頭：“知道。”

森茉麗取出一片鑰匙交給她，銳利的眼神一瞥那張沒有任何情緒的臉，板起臉訓斥：“現在學校找好了，你給我用點心，敢背着我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森森垂下頭，低聲：“我會好好讀書的。”

“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遠點！”

森森點頭：“嗯。”

女兒安靜乖巧且順從聽話，但森茉麗總是覺得不夠，眼神冷冷的：“別老是嗯嗯嗯敷衍我，你給我聽進心裏去！”

森森張了張嘴：“……好。”

要發誓賭咒麽。她想。

午後天氣涼了些，宿舍樓外面有幾個露天球場，有幾個男生出來打球，女生們站在鐵網外面看，很熱鬧。

“咱們家情況不同，你少在學校裏跟別人攀比，記得自己是來幹什麽的。”森茉麗一掃外面那些女生，個個都化了精致妝容，拎着名牌包包，她眉頭緊皺，聲音沉下來，“熬過這幾年，你出息了，我就不管你了。”

森森點頭：“媽媽放心。”

“放心？”森茉麗冷笑，“你用成績讓我放心。”

森森的中考成績很打臉，于是沒吭聲。

兩人從一扇恢弘的校門走出去，森茉麗趕時間，在路邊攔了輛摩托車，坐上去走了。

“媽媽再見。”森森舉手揮了揮，對方沒看到，一會兒就沒影兒了。

森森站了一會兒，慢悠悠晃到不遠處的公交站，眯着眼看站牌上的路線。

她在明城生活七年，但小學和初中都是在周邊縣城上的，對市區的環境很陌生。明德國際學校位于老城區，周邊建築有點破，和他們那扇高端洋氣的校門十分不符。不過老舊和破爛只是表象，實際上這裏十幾年前還是繁華區，寸金寸土的地界，ZF一直想拆，奈何成本太高。

森茉麗在學校附近租了個便宜的，查了公交線，只有幾站路。天氣熱，森森想去車上吹空調。

一幅巨大的廣告圖，三十多歲的影帝面容英俊，眼神迷人，完全不輸當紅小鮮肉。同樣在等車的一個職業女性頻頻回頭，沒忍住掏出手機，給廣告圖拍了張照。

森森回頭，看見一行文字：某某品牌代言人姜華。

她轉身走開了。

拍照的人看見，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機，冷不防瞥見一張側臉，眼角彎彎，明明沒有笑，看起來卻像一輪明月。她微怔，又把手機相冊點開，很可惜，沒拍到森森正臉。

她盯着那雙美麗的眼睛，忍不住又擡頭去看廣告圖上的英俊男人，自言自語：“長得跟明星一樣啊。”

從學校外面那條綠蔭馬路走到頭，森森轉進一片低矮建築區。路面明顯變窄了，兩邊店鋪又小又破，各種招牌橫七豎八地挂着，看起來亂糟糟的，顏色倒是很統一，紅得喜慶，只是土。

前面有一堵圍牆，森森停下腳步，用手機查了下地圖，确定從圍牆邊的巷子出去，就能回到她和森茉麗住的那個小區。

快四點了，那股讓人暈暈乎乎的燥熱終于散去了一些。

森森走進巷子，看見個賣涼皮的小店，有點心動，停了幾秒，還是走開了。再往前幾十米，兩邊建築陡然變高，在狹小的巷子投下一片陰影。

前方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急切又慌張，森森下意識閃到一邊。三個青年從陰影處沖出來，手裏拎着長短不一的棍子，臉上曬出一片油光。

“艹！晚上再來收拾那家夥！”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說。

三個人像一陣狂風從森森身邊席卷而過，愣是沒人注意她。

森森目送他們出了巷子，微微皺眉。老城區就是這點不好，在沒有監控的角落，不知道藏着多少社會哥。

她回頭，目光不經意一瞥，呆住。

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前面黑暗處。

全身被陰影籠罩，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細小的絨毛被太陽曬得發亮，骨節修長分明，食、中、無名三指纏了繃帶。虛虛張開的手掌暴露在陰影之外，明明沒有很用力，但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

森森呆住，想着要不要往回走，大不了搭公交回去。正猶豫着，那只手忽然收回去了，巷子裏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晃動了一下，消失了。

她定了定神，回頭看了下來時的路，已經步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現在掉頭回去會很虧。森森站了一會兒，仔細聽了前後方的動靜，除了隐約的狗吠，再無其他。

她決定繼續往前，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條巷子。

進入陰影，狗吠越來越響，森森擔心有狗竄出來，打起十二分精神。走了幾步，狗沒遇到，倒是有個人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嗚嗚的哭。

森森走近一看，那是個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妹妹，頭上紮兩個辮子，背部明晃晃地寫了四個大字：明城一中。

藍白相間的肥大校服，不好看，和明德國際學校的差遠了。

森森本來想無視，不過，明城一中啊。

她停下腳步，問：“需要幫忙嗎？”

小妹妹的哭聲靜止了一瞬，一團黑色的東西從她懷裏鑽出來，蹦跶蹦跶撲向森森。

森森心生警惕，本能地後退兩步，幸好她及時看清了——那是一只純黑的小狗，興沖沖地想過來抱她的腿。

“回來！”小妹妹大喊。

狗又跑回去了，小妹妹看着它，突然又難過地大哭起來。森森皺眉，上前看了那只狗一眼，問：“它生病了嗎？”

小妹妹使勁搖頭，傷心嗚咽：“它的毛被剃光了！”

那只狗瘦不拉幾，渾身上下光禿禿的，細而長的四肢，耳朵耷拉下來，醜而不自知，拼命搖尾巴舔那個小妹妹的手，和悲痛欲絕的主人形成鮮明對比。

“小鹿犬？”森森多了一句嘴。

“泰迪！”好像觸到了什麽痛點，小妹妹怒吼。

森森：“……”

那個小女生吼完，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見森森，怔了一下，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迅速垂下頭，沒一會兒又哭起來。

“我同學跟我說，石頭窩有個很帥的小哥哥，會給狗修毛，收費還便宜，我信了，結果……”她把頭埋在膝蓋裏，哭着喊，“他把多多的毛全部剃光了！狗醜得像變了品種，我回去怎麽跟我媽交代！”

石頭窩是什麽地方？森森沒太明白，但她心想，這個小妹妹不是自作自受麽？

她懶得安慰，話說得很直：“誰讓你不去正規的寵物醫院，現在哭有什麽用？”

“我、我只是想來看看那個小哥哥……”小妹妹聲音低了下去。

還挺花癡。

森森語重心長地告誡她：“小妹妹，你媽媽沒教過你嗎？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越帥的男生越會騙人。”

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低沉悅耳：“哦？”

森森循聲看去，旁邊院門裏出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大半張臉都被口罩遮住，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在外面。

他的站姿很不正經，歪歪扭扭的，一手插在褲袋裏，眼神涼涼的。

森森一呆。

狗吠驟然變得刺耳，又有個穿粉色POLO衫的男生跑出來，大喊：“陸哥！打球去啦！我家司機等倆小時了！”

看見他們，那個初中小妹妹不敢哭了，抱着狗站起來，表情一愣一愣地。

森森看這架勢，估計是認識的。

果然，那個戴口罩的高個子少年淡淡掃了森森一眼，轉向那個初中生，漫不經心地開口：“你的狗還小，身上都是胎毛，太軟做不了造型，我問你要不要剃掉，你說了好。”

小妹妹又心虛又羞愧，她根本想不起來當時是什麽情況了。

“我、我沒怪你……”她憋了半晌說不出什麽話，紅着臉跑出去。

森森準備默默地離開。

少年眼尖，長腿一邁，不偏不倚正好攔住她的去路。森森個子不算矮了，依然要微微仰頭。少年抽出那只插在褲袋裏的手，摘下淡藍色的口罩，僅剩一邊帶子挂在左耳下邊晃悠，感覺随時會掉。

他的右手，有三根手指纏了繃帶。

少年歪了歪頭，懶懶散散的視線聚焦在她臉上。

“越帥的男生越會騙人……”少年輕啓薄唇，拖着長長的尾音，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