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願得一心人·1
小時候,教坊的容姑總是教導她們——
“作為教坊司的歌姬,你們生是漢宮的人,死是漢宮的魂。一生一世,都只能是君王的女人。”
那個時候容姑正年輕,貌美如花,楊風扶柳的身姿是教坊司最當紅的舞姬,是羽歌的師傅。
在羽歌的記憶裏,她的娘親不過是一個命薄如紙的越國女子。
天下分南北,而南方的漢土之上三國分立,而越國好巧不巧便是那諸國中實力最弱的,而唯一能讓世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它能歌善舞的越女。各國歌女中以越女的身價最高,可是漂亮的女子往往福薄。比如,每每打了敗仗,越國便會向戰勝國進獻大量絕色的越女,而羽歌與她的母親便是在那種情形之下被送到了南夏成為了教坊司的歌姬。
命薄如紙,薄命如斯,她的娘親唯一教給她的,便是那首白頭吟。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所以,羽歌仰着嬌嫩的臉倔強地看着容姑姑,不服道:“為何我們只能是君王的女人?君王有那麽多女人,為何還如此不知滿足?”
她第一次問這句話是在剛入教坊的時候,容姑姑摸摸她的臉,似是憐憫似是嘲諷地笑,搖搖頭什麽都沒說便走了;她第二次問這句話是在她進教坊的第二年,容姑姑讓她倒立了一個時辰。
此後每當容姑姑教訓歌姬時說到這話,羽歌憑着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精神,倒立的時辰也是逐漸加長。一般人若是罰了兩遍大多都會長個記性,可是她這個人罰了也是不長記性,又或者,是因為骨子裏天生的倔強。
教坊大多捧高踩低、明争暗較,每當這個時候平日裏嫉妒羽歌容貌的其他舞姬就會站在遠處幸災樂禍地笑。一向與羽歌交好的小太監阿福悄悄來看她,苦口婆心地勸她說,“羽歌你就別頂撞你師傅了,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君王的女人就君王的女人吧,你看看我,我還算是君王的男人呢,咱們就服下軟別跟你師傅犟了,好不好?”
羽歌頂着腦袋充血後紅豔豔的一張臉,眼前是倒過來的阿福白淨如玉的臉龐,女孩子倔強地說道:“憑什麽我們注定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漢宮的人,君王都有那麽多女人了為什麽連我們都要是他的人?阿福,難道你沒聽說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話嗎?”
她自出生起便繼承了越女中最好的傾城容顏,卻也繼承了她母親臨死時的遺憾與執念。
阿福比她進宮的時間還早,既沒有讀過書也不喜歡讀書。但他幸得長得一副好皮相,可就是因為他這副好皮囊被其他小太監聯合起來欺負,性格怯懦膽小,也就只有羽歌常常替他出頭打架。
阿福摸摸腦袋,老實說道:“我确實沒聽過。”
見羽歌将兩條腿放下來便知道時間到了,小舍人從懷裏掏出一個油包裹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輕車熟路地塞給羽歌說道,“早就知道你會被罰,只剩下一個饅頭,你趕緊吃吧,別給其他人看見了!我先走了!”
“知道了!“羽歌接過包裹,沖他揮揮手,說道,“阿福,你小心點!”
羽歌咬着手裏的饅頭,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小小的手托着腮不知道在想着些大膽的東西。
自從五歲的時候,她便和自己的母親被送到了南夏充入了教坊司。
她不喜歡這座冷冰冰的漢宮,她想故鄉的山水還有很多年都不曾見過的爹爹。
母親臨死前,告訴她若是有機會便回到故鄉,然後能夠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願意為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骨成灰不相離。
夏日裏的蟬歇斯底裏,但羽歌的聽力一向很好,便能從喧嚣的夏夜裏分辨出一抹細細的抽泣聲,夾雜着抽噎,時斷時續。
羽歌常聽宮裏的老人說皇宮裏埋葬着不知有多少紅顏枯骨,那些冤魂白日裏被壓在漢宮地下,到了夜間便冒出來或訴說冤屈,或勾魂索命。
那些老嬷嬷說的那般煞有其事,而她的好奇心就像是一棵芽深深紮在心底,在那個夏夜的抽泣聲裏迅速地抽芽。
羽歌緊緊地抓着手裏的饅頭,像是克服着心裏的恐懼,順手拿過放在壁上的宮燈提着,貓着腰朝抽泣聲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探過去,穿過月光溶溶下斑駁搖曳的竹林,終于,在一棵巨大的瓊花樹下找到聲音的源頭,尚且單薄的身子緊緊地縮成一團,臉埋在膝蓋中,發出抽泣聲——
小女孩笑了起來,原來不是鬼魂。
羽歌踮着腳像只小貓般悄悄走到那個人身前,打量了片刻才驚覺是個穿着侍衛衣裝的少年,環着腿的雙手不知道拿着什麽卻有白色的細穗雜亂糾纏地垂落下來,讓羽歌想起了臨死前的蝴蝶奄奄一息的翅膀。
些許是他太傷心,竟沒有發現她的存在,羽歌出聲問道:“你在傷心什麽?”
少年猛地擡起頭來,月色下的棱角分明的臉,眉眼濃烈似被墨浸染過卻無端被淚水染得溫存。少年這才發覺出聲是個小宮女,提着六角的宮燈,盈盈站在他身前,有大朵的瓊花從樹上落下來,盈盈落落,讓人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他側過臉慌忙地用袖子蹭了蹭淚痕斑駁的臉,但表情卻已是如常,除了那雙微紅的眼睛,緊緊繃着的嘴角,月光下側臉平靜得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無懈可擊。
羽歌從懷裏掏出随身帶的帕子,塞給他讓他擦臉,懶懶地笑問道:“小哥哥,可是有人欺負你了?”
她的眼神一向尖,看見那少年隐藏在陰影裏的半邊臉明顯有五掌印,身上的侍衛服上好幾個灰色的腳印灰啦啦地停在上面。
“沒有。”少年微微抿着嘴,重複了一遍,“沒有人欺負我。”
羽歌的倔勁又犯了,窮追不舍地問道:“那你一個人在這裏偷偷哭什麽?”宮裏的人是不敢随意涕泣,若是沖撞了貴人被人認為晦氣的話,不死也得脫層皮。
少年看着手中帕子,小麥色的臉像火燒一般的紅,他嗫嚅道:“我摔了一跤,卻沒想懷中的排笙被……被我弄斷了。”
羽歌瞅了眼他手中的排笙便知曉他在說謊,她教坊中學舞已經有了些年頭,雖不是精通樂器但也知曉一二,月光下那兩半青翠色的斷口分明完整,她撇撇嘴:“你壓得可真整齊。”
少年的嘴角抿得更緊,良久,溢出一絲苦笑攤開手看着斷成兩半的排笙,欲言又止:“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但傅将軍說這是玩物喪志,就拿他的刀——”
羽歌看着身前這個少年,不知為何,心裏不知從哪裏湧出一種叫同病相憐的心疼。
她低下頭看着少年手中的玉管排笙,比其他的笙簫樂器都要做得小巧玲珑,似模似樣地點點頭說道:“這麽好的成色,可惜了。”
嗓音軟軟帶着甜糯和不谙世事的天真,眉眼中卻是天生的三分狡黠,
少年一聽她的話,情緒更加低落,低着頭緊緊皺着劍眉。
羽歌抿嘴一笑,拿起宮燈往教坊回跑去,邊跑便回頭,說道,“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那小侍衛不解地擡起頭,黝黑的眼眸中帶着微微的驚愕,看着女孩跑着離開,輕巧的步伐依舊驚起零落在地的瓊花,層層疊疊,皚皚若雪。
果然,羽歌帶着幾樣東西再次出現在少年面前時,白瓷一般的臉上似染了一層胭脂。
她将宮燈随手挂在瓊樹的枝丫上,“把你手裏的笙給我,我幫你把它粘上。”
少年也不是沒有粘過,只是并不能維持多久,但看着小女孩臉上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知為何他越發沉默,手裏卻将排笙交給羽歌。
羽歌拿出打開瓶瓶罐罐,小心地用毛筆蘸着膠水往斷口處塗抹,“小哥哥,你叫什麽?在哪裏當差?”
“宋斐,永安宮侍衛,”他看着斷口處被沾上膠水風幹後竟然紋絲不動,心中暗暗驚訝,“你呢?”
羽歌小心地放好膠水,這是她從教坊中修理樂器的地方偷偷拿出來的凝膠,自是同尋常的膠不同,她頭也不擡,“我叫羽歌。”仔細地看着裂縫,覆在翠綠通透的排笙身上,就像深入刻骨的疤痕,又像在平靜的綠湖中深深劃開的波紋,帶着詭異的美。
她理順挂在一旁的流蘇穗子,這才遞給宋斐,笑:“粘是粘上了,但不知能不能用,你試試看?”
宋斐珍重地拿過,用袖子揩了揩,放到唇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果然,悠長的音色便從笙中流暢地洩出來,流入心扉,“謝謝。”
“你會吹曲子嗎?可不可以給我吹一首曲子?”羽歌開心地托着腮,兩眼明亮。
看着她天真地模樣,宋斐唇畔是溫和的笑,重新将笙放在唇畔,十指按住孔,如流水般潺潺的旋律便從那短笙中流出來,微風吹得樹上的瓊花微微搖動,婆娑的身姿似是應和少年的笛音。
羽歌先是認真聽了一會兒,記住了旋律後便站起身,嘴角帶着天真的笑意和狡黠的彎度,伴着少年的樂音起舞,腳步踩着笙曲的樂點,小小的手比成芙蓉花的樣子。
溶溶月光籠罩中,昏黃的宮燈下,像一只白色的蝶飛舞在盈盈落落的瓊花之間,又像無盡夜色中破土而生的含苞枝丫,雖稚嫩卻清麗。
“你吹的真好,以後能為我吹笙練舞嗎?”羽歌開心地轉着,問道。
宋斐吹着短笙,看着她起舞時開心的模樣,黝黑的瞳仁裏也帶着笑意和暖,心裏仿佛破開一條口子如同他手中的短笙,卻似有什麽呼之欲出,卻找不出路口,蠢蠢欲動卻被禁锢。
少年放下短笛,嘴唇輕撇露出一個淡淡的弧度,點頭說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