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願得一心人·4

羽歌獻舞的那天,整座禦花園中的燈火齊齊熄滅,唯獨留下碧液池畔的一行宮燈,映得池中碧水波光漣漪。大驚,吳副衛呼喝道:“保護陛下!”宋斐神色淡然,擡起禦劍的手抵在正要大動幹戈的副衛胸上,只一下便讓他無法前進。

吳副衛不理解地看向他:“宋将軍?”

宋斐擡起眼将目光投向碧液池,只見碧波湧動的中央似有一人淩波而起,是羽歌。她梳着飛天髻身着百水裙手輕輕采下芙蕖一朵,踏在婷婷而立的碧荷上,一路涉水而來,輕輕一躍便站在橋上的石獅子上,風吹動她覆面的白紗似是月下仙子。

他聽見大監笑着向蕭殷說道:“聽聞陛下近來憂心國事,教坊司的尚宮大人為陛下精心準備的一場舞和美人,希望陛下喜歡。”

蕭殷坐在白虎皮鋪着的王座上,低頭抿了一口茶,聲音分不清息怒,“哦?”

這時,四周已點好了宮燈。

大監摸不準蕭殷的心思了,但也知曉眼前的君王并不喜歡他人的擅作主張,于是改變了原話試探地問道:“陛下可要見見?”

宋斐一下子緊緊握住劍柄,神情卻越發地不動聲色,只聽蕭殷淡淡說道:“傳。”

就在羽歌被帶到蕭殷面前時,眉眼泠泠似水,她緩緩摘下面紗引得衆人靜默無聲。下一刻,蕭殷的茶杯打翻在白毯上,語氣裏帶着三分的驚訝和三分喜悅,笑道:“竟是你,原來是你!”

周圍的宮燈霎時熄滅,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宋斐聽得幾聲破空而來的鋒刃聲,喝道:

“保護皇上!”

沒有人感覺到宋斐是怎樣拔出腰間長劍的,那樣快的一把劍,已是不動聲色地殺了四名圍在蕭殷身邊的刺客,幾滴鮮血像是胭脂一般沾上他的眼睛,長劍的薄刃上抹過一層豔紅。

宋斐是當朝大将軍傅薄天的親傳弟子,有人說,他的一手劍術已經勝過了自己的師父。

只見玄衣青年眼中冷光乍現,身影鬼魅閃到羽歌身後左手徒手拉住匕首,右手将羽歌往身後一拉。

鮮紅的血從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尖溢出來,宋斐卻連眉頭也不皺,反手将匕首重重捅入刺客的心窩。

蕭殷伸手攬住羽歌的肩膀,一只手遮擋住她的眼睛,低聲溫柔說道:“這種時候,姑娘家不要看,會做噩夢的。”

縱使這樣,羽歌也在瑟瑟發抖,一張臉如象牙紙般不見血色。

漢宮中人何時見過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君王對待一個女子,這樣溫柔而細致。

等所有刺客被處理完後,蕭殷笑着對宋斐打趣說道:“記得上次你負傷還是在三年前,可是當上了統領放松了懈怠,不過今日你救美人有功,寡人就不罰你了!”話雖這麽說,但衆人皆知,宋斐依舊是蕭殷最依仗的左膀右臂。

宋斐不動聲色地藏起受傷的左手,神色淡淡,“臣這便去領罪。”

蕭殷笑笑也沒說什麽,牽起身畔羽歌的手,擡起手扶了扶她發髻上松散的發釵,“你還沒告訴寡人,你叫什麽名字?”

羽歌微微颔首,似是恭順又有些遲疑,“羽歌。”

蕭殷大笑,拉着她的手緩步走出了水榭,身後宮人排成整齊的兩列,手執宮燈溫柔着流年。

衆人跪送。

吳副衛扶着宋斐站起來,看着他滿是鮮血的左手倒吸了一口冷氣,“将軍,沒事吧?”

“沒事。”

宋斐冷着臉淡淡回答道,可是卻在下一秒,緊握住受傷的左手打在身側的紅柱上,引得悶悶震動。

羽歌被封夫人,賜號落羽。

她是整座漢宮唯一不愛笑卻是榮寵不衰的女子,地位僅次于正宮原王後和最有權勢的洛夫人。

很多人羨慕那個被蕭殷寵愛得無以複加的羽歌,很多人嫉妒那個聖寵加身卻始終不愛笑的舞姬。

宋斐看着蕭殷牽着她的手走過長廊,走過四季,而他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再不曾說過一句話,如同陌生人,仿佛年少時期的相識相知的歲月從不曾存在過。如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三年後羽歌出現身孕,首席禦醫何太醫預言羽夫人腹中會是位公子,如此,打破了所有蕭殷勉力維持的平衡。

洛夫人是洛氏門閥長女,本就有門閥家族的支持又加上生下君上長子,身份顯赫尊貴。

王後無子,除了洛夫人的長子和其他兩位公子能在蕭殷百年之後承襲君位,她不會再讓其他的後妃有任何威脅她的可能。

沒多久,天下大旱。

有人從羽夫人住的飛鴻殿裏搜出了巫蠱娃娃,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引得朝野上下震驚。

洛氏一族連同其他世家大族齊齊上奏,要求蕭殷處死羽夫人。

滿朝文武跪在殿中,而蕭殷坐在高位上一張臉冷得吓人。大監呈上掖庭搜出來的物證,小心翼翼,冷汗淋漓。更有甚者,還有女婢仆婦親眼見過落羽夫人建立祠堂祭祀詛咒,禱告鬼神,禍害他人。

洛士大夫洛昂執牌芴,義正言辭:“于漢宮之中而行巫蠱之術,此乃大逆不道之罪,望陛下嚴懲不貸,否則後患無窮。”說着,便跪了下去,身後朝臣跟着他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蕭殷捏着那只巫蠱娃娃,而長針背後是跪着的一朝百官。

年輕的君王手上青筋浮動,而在他起身時,所有人三呼君上,一副若蕭殷不答應便忠臣死谏的樣子。

宋斐冷着面容,手放在劍柄上,只等蕭殷一聲令下便血染殿堂。

然而,他等了很久,卻等來了君王的一句:廢除羽氏夫人封號,打入冷宮,終身不得再出一步。

在一片‘陛下聖明’的歡呼聲裏,宋斐不敢置信地擡起眼看向高高在上的君王,眼神冷得像臘月寒冬的千丈冰。

下朝後,蕭斂倒在榻上,疲憊地捏着自己的山根。

宋斐抱着劍站在他的身後,皺着劍眉說道:“陛下既然知道夫人是被冤枉的,為何還要将她打入冷宮?”

何況,她還有身孕。

蕭殷閉上眼,咬牙說道:“南夏正逢天災,寡人不會在這個當間給那些世家門閥造反的機會,更不會給燕國趁虛而入的機會!”

宋斐劍眉微皺,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陛下喜歡羽歌夫人,但若因巫蠱的罪名判入,陛下……恐怕沒有機會再讓她出來。”

蕭殷閉上眼,不想回答又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又或者他已經默許了廢棄自己喜歡女子的結局。

宋斐見他這個神情,原本靜默如同若水的眼睛裏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藏不住的心緒絲絲縷縷從他的握得顫抖的手中洩露出來。

大監嗒嗒走進殿中,躬身說道:“掖庭之人已經遵從旨意送羽夫人進了冷宮,奴才轉達了陛下的意思,沒有多難為羽夫人。”

宋斐的眼神明明暗暗,而王座上的君王神情莫測。

“羽歌……怎樣了?”嗓音黯啞,蕭殷望着窗臺上開得正好的一株白梅,捏緊了手。

大監猶豫了三分,見蕭殷不耐煩才緩緩道:“夫人她……笑了。”

蕭殷笑起來,可咬肌繃得很緊:“她一句話也沒有?”

宋斐眉宇不輕易皺起,只聽大監說道:“一句也沒有。”

羽歌被打入冷宮後沒多久,阿福便找上宋斐。

那時他正在巡守着宮門,只見阿福衣襟袖袍上全是濃血,急得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一張臉上盡是血淚斑駁:“宋将軍……宋斐,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我求你幫幫羽歌吧……宮裏的禦醫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看她……”

那一刻,心髒一瞬間被人狠狠抓住,宋斐眼神惡戾地盯着阿福身上的血跡,似是呼吸不過來。

阿福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瑟縮,而宋斐忘記了腦子中所有的規矩,他只對阿福不帶任何語氣地說了一句話:“回去等我。”

眨眼間,青年騰地躍起臨空斬下馬繩,便騎馬發了狠地朝宮外奔去。本來以為羽歌進了冷宮,只要沒人提起便不會再被人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宋斐不敢想,眼睛紅得吓人。

他不敢去想,只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利用職務之便,很快他将宮外找的的大夫蒙着眼睛帶到了冷宮,自己卻是守在房門外。

他是如此害怕,害怕到看見她的模樣。

冷宮破敗寂靜得只剩下野貓的叫聲,他站在庭院中央,緊緊握住手中的劍,宮裏的第一場雪便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下起來的,那些雪花零零落落地灑下來,直到青年的肩上頭發上鋪了一層薄雪,大夫才被阿福帶出來。

“怎樣?”宋斐冷聲問道,嗓音啞的不像樣子,卻是緊緊握住了劍鞘。

大夫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位夫人因為喝了摻有紅花的湯粥孩子沒了,但又因常年郁結而至小産後高燒不退,我開了個方子,但若是今晚退不了燒,你們就只能準備後事了。”說完便将手裏寫好的藥單交給了身邊的阿福。

阿福驚道:“是誰這麽狠心,對我們如此趕盡殺絕?若是這個孩子沒了,她就真的不能再翻身了。”

宋斐并不答話,而是囑咐說道:“阿福你按照方子為她熬藥,記着,從頭至尾都不要經過第二個人的手。”

阿福接過方子,看着眉眼發梢俱是霜雪的宋斐,心裏本來對他的怨怼也煙消雲散,他憂心地問道:“宋斐,你沒事吧?”

宋斐淡淡搖了搖頭,“不必管我。”他從懷中掏出診金交到大夫手中,蒙上大夫的眼睛将他送走。

喝了藥之後的羽歌并不見好轉,燒得發紅的臉,蒼白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說着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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